第8節(jié)
可眼前的情形卻由不得她不信。 她也完全沒想到,堂堂正三品、令無數(shù)達官顯貴聞風(fēng)喪膽的錦衣衛(wèi)指揮使會如此奴顏婢膝地去奉承一個閹人。 范直見到她,臉上帶著親和的笑,拱手揖了揖,“我們一行趕路經(jīng)過此地,不防遇到大雨,能否討些熱水來喝?!?/br> 這種天氣,她不好拒人于門外,便打發(fā)春桃將他們引到旁邊偏廳歇息,又吩咐張家媳婦沏茶。 沒多大工夫,張家媳婦進來期期艾艾地說:“那位爺衣襟淋了雨,想借個火盆烤火……我看他們像是趕了許久的路,廚房里有現(xiàn)成的菜,要不再做點家常便飯?”說罷奉上一只銀元寶,“那位爺給的賞錢?!?/br> 二十兩的銀元寶,便是整治一桌上好席面也綽綽有余。 楊萱沒看在眼里,可對于下人們來說卻是極厚重的打賞。 楊萱淡淡道:“你看著辦吧。” 婆子歡天喜地地退了出去。 結(jié)果,不但上了點心瓜果,上了一桌飯菜,還燙了一小壇老酒。 范直跟兩位內(nèi)侍在偏廳烤火,而錦衣衛(wèi)的指揮使與十幾位穿著玄色甲胄的軍士則身姿筆挺地站在院子里,任由著白練般的雨點擊打著他們。 雨下了約莫小半個時辰,那些軍士一動不動地在淋了半個時辰大雨。 待得雨停,范直親自向她道謝,“承蒙奶奶熱情款待,萬分感謝,我姓范名直,他日若有為難之事,我可略盡微薄之力?!?/br> 也便是那次,楊萱終于得知楊家家敗的內(nèi)情。 當(dāng)時,范直曾嘆著氣說:“楊大人為人端方,又有一身才學(xué),圣上曾極力勸服他,可惜楊大人剛愎自用太過固執(zhí)……圣上也曾惋惜不已……” 自那以后,楊萱陸陸續(xù)續(xù)聽說過不少范直的消息,卻再沒有見過他。 自然,像他那種位居高處的貴人,也絕非說見就能見到的。 而今重活一世,沒想到竟能遇到尚未得勢的范直,楊萱心中五味雜陳,不免多看了幾眼。 范直察覺到她的目光,微微一笑,對楊修文拱手揖道:“太子殿下正與主持說話,聽說楊大人在此,吩咐我給大人請個安?!?/br> 知客僧笑著揭開茶盤上蒙著的大紅色綢布,“這幾樣物件也是太子殿下親自挑出來的,不知楊施主看著如何?” 楊萱偷眼望去,茶盤上鋪了層寶藍色姑絨,隨意擺著金璜、玉佩、禁步、手鐲等物,約莫七八樣,都是極其精巧的物件。 想必是惠明大師特地為達官權(quán)貴們準(zhǔn)備的。 楊修文也考慮到這點,面色有些沉,淡淡道:“既是殿下喜愛之物,我不好奪人所愛?!?/br> 范直笑道:“楊大人多慮了,因殿下正好在場,便多了句嘴,不過倒是得了惠明大師的稱贊,說殿下眼光好,這幾件都非凡品?!?/br> 楊修文沉吟不語。 范直臉上笑意猶存,可眸中已隱約有了冷意。 楊萱猜出父親不想承太子的人情,但她卻不想開罪范直,畢竟他是太子寵臣,一句話或許就能定人生死。 想到此,楊萱扯一下楊修文衣袖,稚氣地開口:“爹爹,我覺得那只碧玉的葫蘆很好看?!?/br> 葫蘆只寸許大,通體碧綠澄明,蒂把處系一條大紅色的穗子,非常漂亮。 范直掂起玉葫蘆捧到楊萱面前,笑問:“二姑娘喜歡這個?” 楊萱點點頭,軟聲喚楊修文,“爹爹?!?/br> 楊修文垂眸,見到楊萱秋水般明澈的眼眸,因是含著懇求,眸底濕漉漉的,像是才出生的小奶貓一般,教人無法拒絕。 楊修文暗嘆聲,松了口,“那就拿著吧?!?/br> 楊萱黑亮的眼眸立刻迸發(fā)出閃亮的光彩,腮邊也漾出由衷的歡喜,連忙接過范直手里的玉葫蘆,曲膝福了福,“多謝大人,”又朝知客僧行個禮,“多謝大師。” 范直笑道:“我只是奉命跑個腿,當(dāng)不得姑娘謝,要謝該謝惠明大師才對,”微側(cè)頭,問楊芷,“大姑娘喜歡哪一件?” 楊芷遲疑著沒開口。 楊萱指著瑪瑙石的手串道:“這個好看,姐要了這個吧?” 楊芷抬眸看向楊修文,直到他點頭,才道謝接過。 輪到楊桐時,他卻毫不猶豫地拒絕了,“我已經(jīng)有了玉佩,是前年請?zhí)锻厮碌姆秸髱熼_的光,就不貪多了?!?/br> 范直贊道:“觀楊公子氣度,頗得楊大人風(fēng)范,楊大人教子有方啊?!?/br> 楊修文雙手抱拳,淡淡道:“見笑了。” 范直笑著回禮,“楊大人尚有正事,我不多耽擱,這便回去復(fù)命?!迸c知客僧一道離開。 見兩人身影消失不見,楊修文驀地冷下臉,沉聲問楊萱,“阿萱,你可知這人是誰?” 第9章 平白無故地,父親為何會問這樣的問題? 難不成被他看出來什么? 楊萱心頭發(fā)虛,正思量怎樣為自己開脫,豈知楊修文并不需要她的答案,徑自開口道:“他姓范,是司禮監(jiān)的行走太監(jiān)?!?/br> 行走太監(jiān)是奉命往各處傳旨或者送文書物品的太監(jiān),地位并不高。 楊萱頗感奇怪。 她以為范直原本就在東宮伺候,沒想到竟是在司禮監(jiān)當(dāng)差,短短數(shù)年,他便從不知名的小太監(jiān)一步登天成為御前大太監(jiān),實在讓人意想不到。 難怪前世那么讓人非議。 只聽楊修文又道:“此人專愛投機鉆營,此時本該在宮里當(dāng)差,卻與太子勾結(jié)在一起,可見其心術(shù)不正?!?/br> 言外之意,是范直不顧本分,私下結(jié)交皇子。 可范直敢堂堂正正地跟太子前來護國寺,未必不是得了圣上的應(yīng)許? 楊萱想一想,仰頭道:“松枝是爹爹的小廝,有時候爹爹會吩咐他替我買筆墨紙硯,我也請他幫忙帶過點心,難道不可以嗎?” 楊修文正色道:“咱家怎能跟宗室相比,宗室中一言一行都是心機,皇子結(jié)交天子近臣就是大忌?!?/br> 楊萱還待分辨,楊桐在旁笑道:“父親,萱萱還小,聽不懂這些。” 楊修文垂眸瞧著楊萱稚嫩的臉龐,神色漸緩,抬手拂一下她的發(fā)髻,溫聲道:“今兒的事情爹爹不怪你,可往后你得記著,若是再見到宗室或者內(nèi)侍,不得爹爹應(yīng)允不許擅自開口?!鳖D一頓,忽而想到楊萱一年出不了幾次門,能夠遇到那些人的機會幾乎微乎其微,遂嘆一聲,牽起楊萱的手,“走,咱們逛廟會去?!?/br> 楊修文的手修長有力,因常年握筆寫字,食指和無名指的指節(jié)處長了塊厚厚的繭子,摸上去有些粗糙,卻是溫暖。 楊萱莫名有些怔忡。 她想告訴父親,圣上既然選定了太子,他總會登基即位,而范直會是權(quán)傾一時的大太監(jiān)。 就算靖王再出色再寬厚,總歸是個失敗者。 可楊萱不知道如何開口,而且,她說出來的話,爹娘跟兄長只會當(dāng)作童言稚語,絕不可能當(dāng)真。 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楊家人將她保護得太好,但凡有任何愁事難事,誰都不會當(dāng)著她面兒講。她便像養(yǎng)在溫室里的花朵,只管開出漂亮的花朵就行,既看不到世情險惡,也不知道人心叵測。 以后,她再不能像先前那般什么事情都不關(guān)心,什么事情都不懂得,她要做出幾件有分量的事情,讓爹娘能夠重視她的意見。 因是懷著心事,楊萱對于逛廟會便提不起多大興趣。 楊桐只以為她是被父親斥責(zé)而郁郁不樂,變著法兒講著好笑之事逗她開心。楊修文自覺出言太重,有意彌補,先帶她去賣文具的攤位前轉(zhuǎn)悠。 楊萱從小就喜歡紙,無論是質(zhì)地結(jié)實的呈文紙還是美如緞素的磁青紙,都情有獨鐘。前世她在田莊就曾仿著薛濤跟謝景初制作紙箋以打發(fā)日子。 而且,她的紙箋做得相當(dāng)不錯。 此刻見到攤子上一沓沓擺放齊整的紙張,楊萱兩眼立刻迸發(fā)出閃亮的光彩,餓虎撲食般湊了上去。 攤位上紙張很多,便宜的有連三、連四、連七紙,價格居中的是各色榜紙,價格貴的則是官青紙、磁青紙以及紅簽紙。 楊萱左斟右酌選定三樣紙,心滿意足地讓楊桐付了銀錢。 楊桐長舒一口氣,賠笑問道:“萱萱只選了這幾樣,那邊還有攤位,要不要再去挑挑?” 此時太陽已經(jīng)升得高了,廟會上行人開始多起來,摩肩擦踵絡(luò)繹不絕,楊桐額頭沁出一層薄汗,被陽光照著,亮晶晶地折射出細碎的光芒。 旁邊楊芷靜靜地等著,面上并無半分不耐。 楊萱臉上綻出甜甜的笑容,“這些足夠了,我想跟姐去看看有什么花樣子,順便挑些絲線。” 賣絲線的攤販除了賣針頭線腦之外,還賣頭繩、絲絳、手絹、香囊等零碎物件。他們走南闖北各地闖蕩,經(jīng)常會有新鮮的花樣子和稀奇玩意兒。 前世楊芷就曾買到極少見的鈴蘭和蝴蝶花圖樣。素紋替她縫了條米白色的羅裙,裙擺上繡了一整圈綠草,期間夾雜著各色鈴蘭,更有蝴蝶在花叢間嬉戲。行動間草搖花動,上面的蝴蝶仿佛活了似的,非常俏皮。 她艷羨不已,在辛氏面前抱怨,“以前姐有了好東西總是先盡著我,這次做出來新裙子也不想著給我也做一件?!?/br> 辛氏氣道:“你也明白。阿芷總是讓著你,你絲毫不領(lǐng)情,只這一次沒讓就惹出來這些閑話,可見平常的書都白讀了,回去好生將《女誡》抄寫五遍?!?/br> 楊萱不敢對辛氏有怨言,卻惱了楊芷,直到素紋也給她做了條一模一樣的,也沒真正消氣,裙子做好楊萱立刻上了身,但楊芷再沒穿過那條裙子。 后來楊萱才知道,楊芷做裙子是要去潭拓寺上香的時候穿。 楊修文有位同窗在戶部任左侍郎,名字叫做薛況。薛太太做媒給楊芷說了戶人家,對方是真定府同知張兆的兒子,前科的進士。 正約定在潭拓寺相看。 那天因為楊萱還在置氣,時不時對楊芷擺臉色,楊芷面對她的時候,言談舉止總有些小心翼翼。 張?zhí)銓ρμf:“……模樣倒罷了,但談吐畏畏縮縮的,雖說楊家是詩禮人家,可庶女畢竟是庶女,總脫不開小家子氣。再有,看著楊家兩姊妹并不和睦,不像是別人口中的和美人家,恐怕也是以訛傳訛?!?/br> 親事自然沒成。 辛氏灰頭土臉地回了家,對楊芷道:“你是長姐,阿萱有錯處,你盡管指出來讓她改……往常里的沉穩(wěn)大方都哪里去了?” 訓(xùn)完楊芷卻沒斥責(zé)楊萱,只淡淡地說:“子不教父之過,這女兒沒教好卻完全是我做娘的錯處。我不罰你,罰我自己抄百遍《女誡》吧。” 楊萱從來沒見過辛氏那般失望,嚇得慌了手腳,“撲通”就跪在辛氏面前,可心里對楊芷愈加厭憎。 直到楊萱居住在田莊,一點一滴地回憶起往事,才明白自己的錯處,才追悔莫及。 如果相看的時候,楊芷能穿上那條格外增色的裙子,如果她們姐妹能夠親親熱熱地上香,說不定親事就定下來了。 楊芷完全可以在楊家出事之前嫁出去。 張兆后來升任真定府知府,或許還能夠為楊修文奔波一二。 總之,一步錯,步步錯。 楊萱用力搖搖頭揮去前世的記憶,伸手挽住楊芷的胳膊,“姐,要是有好看的布料,咱們買幾塊,我應(yīng)了給你做衣裳的。真的,就做玫紅色襖子鑲荼白色牙邊,肯定好看。” 楊芷膚色暗黃,極少穿大紅大綠等鮮亮衣裳,就是連隨身佩戴的荷包香囊甚至手帕都是素素淡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