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定沉默片刻，又看向那影影綽綽的窗戶，最終無聲離開。

    真想驚擾，不會沒有法子。

    大不了宮里走水，皇帝是肯定要出面的，但是……理智告訴他，以凌昭的性情，宣告天下立后之前，他不會有所作為。

    只怕，萬一。

    容定在房里待不下去，不知不覺走到慈寧宮后的池塘邊，坐在石頭上，一張臉蒼白，素來溫潤的眼眸望向月色下的水面，目光如尖銳的鋒刃。

    他有一下沒一下地投喂池子里的鯉魚，過了一會，抬手撫上胸口的位置。

    這種焦慮，已經(jīng)很久沒有過。

    指尖下每一次心臟的跳動，盡是沉沉的疼痛，和不得安寧的躁動。

    ——也許，是時候了。

    不知又過了多久，第一道曙光撕裂黑暗，很快，天邊泛起魚肚白。

    容定坐在那里，就像一座沉默的雕像，整整一晚上，靜默無言。終于，他站了起來，發(fā)梢衣角沾染了微涼的晨露。

    池塘的水是靜止的。

    一條條翻起肚皮的魚漂浮在水面上，一動不動。

    他掏出帕子，慢條斯理地擦拭自己的手指，神色平靜。

    一晚上，足夠他想清楚。

    他不放手。

    ……無論如何，最后的贏家，只能是他！

    回去的路上，容定意外撞見一個人。

    天光已大亮，何太妃帶著心腹宮女如梅來慈寧宮，向李太后請安，遠(yuǎn)遠(yuǎn)看見有人往這邊來，眉眼依稀有點熟悉，不禁喚道：“你站住?！?/br>
    那人停下，低著頭：“見過何太妃?！?/br>
    何太妃走近，瞇起眼看著他，忽然抬袖掩唇，笑道：“是你啊……宛兒姑娘那么寶貝你，我想叫你來啟祥宮問話，她都不肯的?！?/br>
    容定依舊低眉垂首，淡淡道：“太妃說笑了。”他斂袖行禮，又道：“西殿還有事，容定先行告退?！?/br>
    何太妃望著他的背影，半晌，突然開口：“如梅，你不覺得他眼熟么？”

    如梅小聲回道：“主子忘記了？他是曹公公選的人，自然熟悉?！?/br>
    何太妃蹙眉：“不……”停頓好一會，才轉(zhuǎn)過頭：“你順著他來的路，過去瞧瞧?！?/br>
    不多時，如梅快步走了回來，附在她耳旁說了幾句。

    何太妃一怔：“……都死了？”

    如梅點點頭：“可不是？聽說小容子常在那里喂魚，定是他毒死的，幾條鯉魚而已，也不知道他為的什么。”

    何太妃唇邊浮起一絲笑，轉(zhuǎn)了個身：“走罷?！?/br>
    如梅追上兩步：“不是去慈寧宮嗎？”

    何太妃扶了扶發(fā)髻上的一支瑪瑙簪子，散漫道：“這風(fēng)吹的頭疼……對了，宮里的幾位貴女，有一位不就住在附近？據(jù)說病了兩天了，怪可憐的，你沒事多去走動走動。”

    *

    孟珍兒病了。

    這病一半是受了涼，另一半是心病。

    自進(jìn)宮后，皇帝就沒正眼瞧過她，好不容易有次在御花園碰到，連一句話都沒說上，皇帝一陣風(fēng)似的走遠(yuǎn)了。

    她都來不及說出自己的名字。

    至于太后，除了齊婉月和江雪晴，待誰都差不了多少，她病了之后，叫馬嬤嬤送來了一點東西，只這樣而已。

    她一直記得是為什么進(jìn)宮的，為此更著急上火。

    這天早上，雁兒伺候她喝下藥，想說點話解悶，便道：“奴婢剛在路上遇見啟祥宮的如梅jiejie，聽她說，大姑娘身邊的一個小太監(jiān)毒死了一池子的紅鯉魚，這平白無故的，不是造孽折自己的福氣嗎？”

    孟珍兒咳嗽一聲，蹙起眉：“啟祥宮？”

    雁兒道：“如梅jiejie是伺候何太妃的宮女。”嘆了口氣，又道：“大姑娘這般慈悲心腸的人，怎會教出這等心術(shù)不正的奴才?！?/br>
    孟珍兒暗想，既然是先帝的妃嬪，那定是沒有利害關(guān)系的，應(yīng)該只是隨口說起這事，并無深意，可是……

    雁兒將湯勺和碗放下，看著主子，憂心道：“姑娘，夫人又托人帶了口信來，問您在宮里進(jìn)展如何，可有討得皇上喜歡，您看這……怎么辦呀！”

    別說討皇上喜歡，就是在皇上那里留下姓名，都比登天還難。

    孟珍兒攥緊手，沉默半晌，決然道：“雁兒，你現(xiàn)在就去那池塘邊看看，是否真有死魚，如梅說的若屬實，你帶上一個小壺去，裝半壺池水回來?！?/br>
    雁兒疑惑不解：“姑娘？”

    孟珍兒低頭看著被子上繡的花，咬了咬牙：“不能再這么下去，必須讓皇上先記住我，你就照我說的辦，還有，記住——”抬頭，緊緊盯住對方：“我病著不見好，你在鄉(xiāng)下聽說一個偏方，有紅鯉的水能趨吉避兇，這些天，你都是用燒開的池水煎藥的?！?/br>
    雁兒這回聽明白了，心中惴惴：“可是……可是那太監(jiān)的死活不要緊，若是連累了大姑娘……”

    孟珍兒冷笑：“我在宮里這么久，你見大姑娘關(guān)心過我嗎？來看過我嗎？所謂的慈悲心腸，只是對著她的親姊妹罷了，她從沒將我放在心上！再說了，就一個小太監(jiān)，大姑娘大可撇清干系，不受牽連?！?/br>
    雁兒點了點頭：“是?！?/br>
    *

    慈寧宮，西殿。

    容定剛走進(jìn)去，看見喜冬抱著一床衾被從內(nèi)殿出來，臉上喜滋滋的，不知有什么好事，正往后院去。

    他一向眼尖，一眼就看見被單垂下的一角，有一塊醒目的血漬。

    剎那間，心沉到谷底。

    那暗色的紅在視線中漫開，心口一陣鉆心劇痛，流出的血散發(fā)著絲絲寒氣。

    他開口：“喜冬姑娘?！?/br>
    喜冬停住，看著他：“小容子？姑娘正找你呢，還不快進(jìn)去?！?/br>
    容定問：“皇上昨夜留下了？”

    喜冬便又忍不住笑意：“你消息倒是靈通，皇上剛走不久，姑娘的醒酒湯，寶兒已經(jīng)送進(jìn)去了——你盯著被子瞧什么？”

    她微微側(cè)過身，瞪他一眼：“你這小太監(jiān)，偏對這種事好奇，想什么呢？快去?！?/br>
    江晚晴剛起，換上衣裳，長發(fā)還披在肩上。

    寶兒喂她喝下醒酒湯便出去了，她獨自一人坐在梳妝臺前，臉容憔悴而疲憊，宿醉之后，頭疼難止。

    從鏡中看見容定進(jìn)來，又見他關(guān)上門，她回頭：“你來的正好，那西域神藥難道還分人看臉的嗎？怎么你有效，到我身上就沒用了——”

    看清楚他的容顏，忽然一愣。

    他臉色蒼白，身上帶著秋日清晨的寒意，細(xì)長的鳳眸是墨一般的黑，隱隱又像燃燒的暗色火焰。

    江晚晴撐起身子，細(xì)眉微蹙：“你昨天——”

    容定微微一笑：“在外面待了一晚上。”

    江晚晴沉默下來，猜到他肯定誤會了什么，開口：“我——”

    他再次打斷，一步一步，緩緩逼近，聲音依舊低沉溫潤：“姑娘拿藥之前，為何不問我一聲？”

    他不等她回答，又笑了笑：“因為七弟可信，我卻不值得姑娘信任么？”

    江晚晴甚少見他咄咄逼人，難免緊張，退后兩步。

    容定毫不退讓，將她堵在墻邊，眉間寒如霜雪，在她耳邊低聲道：“昨夜，我該縱火的。”

    江晚晴神色一變，想說什么，他卻輕笑了聲：“姑娘覺得我可笑，今生已是太監(jiān)，卻總說這些沒頭緒的話?！?/br>
    江晚晴訥訥道：“……原來你自己清楚。”

    容定看著她，目光如冰涼的綢緞，輕輕劃過心頭：“那，我告訴你為什么。”

    第54章

    江晚晴作夢也沒想到會有這么離奇的事。

    古代生活二十年，在這宮規(guī)森嚴(yán)的地方，這種……這種罪不可赦的紕漏，原是想都不敢想的。

    容定不曾說什么。

    他只是突然伸手，將她緊緊擁在懷里，隔著衣衫，寸寸血rou相貼，幾乎密不可分。

    于是，江晚晴再真切不過的體會到他的意思。

    為何他總說生兒育女的話，為何他三番兩次出言調(diào)戲，屢教不改，為何……為何那天沐浴后撞見他，他比自己更不自在，蒼白的臉上浮起詭異的紅色，目光一旦落在她身上，立刻火急火燎的移開。

    這個人假扮太監(jiān)，在長華宮，在西殿，待了這么些天，她從未設(shè)防，甚至有時晚上歇下了，是他陪在旁邊。

    他，他他……豈有此理！

    江晚晴使勁推開他，臉上淡無血色，壓低聲音飛快道：“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你這個樣子，還不想著趕緊離宮，萬一東窗事發(fā)——”

    容定輕輕一笑：“萬一東窗事發(fā)，皇上會懷疑姑娘與我有染？”

    江晚晴想不通，都到了這時候，他怎么還能笑的出來，驚疑地瞪著他：“你笑什么？他若真的懷疑上了，處置我之前，一定先活剮了你。”

    容定若有所思：“那么，姑娘會為我求情嗎？”

    江晚晴不假思索：“會?！?/br>
    容定又問：“我千刀萬剮，姑娘會為我流淚嗎？”

    江晚晴無語問天：“這是重點嗎！”

    容定安靜地看著她，目光如沉默燃燒的雪：“姑娘一心求死，這不正如了你的愿？還是黃泉路上有我作伴，姑娘不甘心？”

    又來了，這樣以溫和有禮偽裝的步步緊逼。

    江晚晴直視著他，不閃不躲：“人們畏懼死亡，因為不知死后魂歸何方，我不同……可你呢？我不怕死，但我從未希望因此牽連任何人，你的命來之不易，你自己不知珍惜嗎？”

    容定又往前一步。

    江晚晴再次被逼到絕路，后背抵住冰冷堅硬的墻壁，眼睜睜看著他靠近，張了張唇：“冷靜……你先冷靜?！?/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