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貴妃與蕭霖和姜淮姻都湊過去看，成貴妃笑道：“這孩子一看便機(jī)靈，與皇上也是真投緣?！?/br>
    蕭乾大笑道：“看著是個乖巧的?！?/br>
    “小皇孫在母體受損，受不得風(fēng)，鎖骨處又有傷，皇上還是交由奶娘看護(hù)吧?！背鲇卺t(yī)德，陳御醫(yī)不得不打斷幾人的圍觀。

    蕭乾倒也不惱，他將孩子交給奶娘，吩咐一句：“好好照護(hù)?！?/br>
    “鎖骨處，多久能好？”蕭霖問。

    陳御醫(yī)道：“保養(yǎng)得當(dāng)?shù)脑挘煲詢?nèi)便能痊愈?！?/br>
    姜淮姻忽然問：“陳大人，謝良娣怎么樣了？”

    陳御醫(yī)的神色有幾分為難，他艱難地張嘴道：“謝良娣，生產(chǎn)時一直大出血，臣無能，保不住她?！?/br>
    他吞吞吐吐道：“良娣，大概，大概就是……這一時片刻的事了?！?/br>
    他話音剛落，幾人都愣住，姜淮姻的心也跟著猛地一跳。

    蕭乾看向遠(yuǎn)方剛被奶娘抱走的孩子，忍不住悲切道：“傳朕旨意，即刻宣謝巖和他夫人進(jìn)宮?！?/br>
    第60章 玉殞

    宮里， 夜?jié)u漸靜了，剛出生的小皇孫也止住了啼哭， 整個殿里只能聽見謝良娣一聲微弱過一聲的呼吸。

    謝巖與夫人夤夜進(jìn)宮，兩人本就一直在府里待命。

    聽小黃門說“謝良娣順利誕下皇孫”，謝夫人連衣服都沒來得及收拾，雙腿一軟， 便從佛堂上站了起來。

    二人一臉喜色，只是進(jìn)了宮才知道，原來這位皇孫， 是閨女用命換來的。

    想到這兒，謝夫人心里一疼，面圣時的基本禮儀都險些忘了， 她一個激靈，眼淚直接順著眼眶流了下來。

    謝巖心里也怪不是滋味， 他彎著腰， 在蕭乾面前低頭道：“臣明白了?！?/br>
    謝巖如今五十好幾，幾乎快要退休的年紀(jì)。

    蕭乾與他幾載君臣，終究有些情誼在。

    見謝巖頭發(fā)花白， 仿佛瞬間蒼老了許多歲，蕭乾的聲音里不由帶著輕微感慨：“于理， 你們進(jìn)不得宮來，朕看在小皇孫的面子， 也看著朕與你的君臣情分，讓你們父女， 說些體己話?！?/br>
    “進(jìn)去罷。”蕭乾道。

    謝夫人與謝巖先謝恩，而后才相互攙扶著走進(jìn)了殿里。

    謝良娣的住所，一應(yīng)擺設(shè)都極為陳舊了，有些埋在角落里的古董，面上還落了一層灰，顯然是好一段時日沒人打理。

    想到女兒孕中受苦，又想到好不容易要有好日子，女兒卻要撒手人寰了，謝夫人不禁悲從心來，急忙轉(zhuǎn)過身去，抹掉眼淚。

    謝良娣臉色慘白，一頭青絲都被汗水給沾濕了，她嘴角牽扯笑意，強(qiáng)撐著要從床上爬起來：“爹……娘?！?/br>
    謝夫人過去扶她，強(qiáng)硬地將她按回床上：“趕快躺下。”

    謝良娣笑容平和，只是眉間稍有苦澀，她做了個叩頭的姿勢：“環(huán)兒不孝，無法給爹娘請安?！?/br>
    謝夫人想要開口說話，只是剛一張嘴，便覺得一陣血腥之意直從舌尖蔓延到心底，她捂著嘴咳嗽了幾聲，又將喉嚨里的話咽下了。

    謝巖自責(zé)道：“是爹對不起你，當(dāng)初，不該讓你嫁給太子，爹應(yīng)該聽你娘的，給你找個好人家，風(fēng)光大嫁?！?/br>
    “太子他，待我也有幾分真心，為他生兒育女，環(huán)兒無怨，”謝良娣的眼神飄向遠(yuǎn)方，她平靜了一會兒，才慢慢道，“環(huán)兒只是后悔，出嫁前應(yīng)該多在爹娘身邊承歡膝下。可惜日后，再沒有，盡孝的機(jī)會了?！?/br>
    饒是謝巖有一顆鋼鐵鑄的心，聽到謝環(huán)這樣說，不由也是老淚縱橫，謝夫人直接抱著女兒的頭，低低哭了起來：“這是說什么傻話?！?/br>
    父母都不年輕了，她的母親是二品誥命，父親也是正二品官身，可是歲月豈會因?yàn)槟愀吖俑毁F而優(yōu)待你。

    自古以來便有三大痛——幼年喪父，中年喪妻，晚年喪子。

    看到越來越年邁的爹與娘，謝環(huán)的眼淚終于落了下來，她垂首：“爹娘，見過孩子了嗎？”

    謝巖笑道：“見過了，嘴巴像你，眉毛眼睛都像太子。”

    “那皇上有說，孩子日后給人撫養(yǎng)嗎？”謝環(huán)聲音不高不低，雖然孱弱，只是骨子里還透著一股母愛為剛的氣息。

    謝夫人接過話道：“皇上喜歡極了小皇孫，這又是頭一個孫子，想必會交給貴妃。”

    謝環(huán)點(diǎn)頭：“貴妃是好人，女兒落到這般田地，只有貴妃還愿伸出援手。”

    謝巖幫女兒將額上的發(fā)絲挑開，他深吸一口氣：“是爹沒用?！?/br>
    “與爹何關(guān)，”謝環(huán)低聲道，“太子失勢，爹也無可奈何。這事兒，若真要怨，該怨始作俑者。”

    謝環(huán)慢慢握住謝夫人的手，忽然輕輕在她掌心寫下一個字。

    謝夫人本來被淚模糊了的雙目，竟慢慢清明起來，她反握住女兒的手，用力握了握。

    “爹，女兒可不可以，見一面陛下?！敝x環(huán)輕聲問。

    她的音調(diào)變得愈發(fā)輕，顯得更加無力。

    想起皇上說“女兒時辰不多”，謝巖哪里會拒絕她的請求，他強(qiáng)笑道：“我這便去請皇上?！?/br>
    “好好陪環(huán)兒?！敝x巖一手撫上謝夫人肩膀，沉聲叮囑。

    待謝巖一走，謝夫人便牢牢牽起謝環(huán)的手，她輕聲屏息道：“娘會為你報仇，那個小雜種，與雜種老婆，娘絕不放過他們?！?/br>
    “娘，我剛才寫‘晉’字，是想讓外公幫忙查查，太子被陷巫蠱，是否是謝晉之做的手腳。”謝環(huán)虛弱一笑，“太子待我好，我自當(dāng)投桃報李，不忍他繼續(xù)蒙冤?！?/br>
    謝夫人眉尖一蹙，頷首答應(yīng)了。

    外殿，自謝巖幾個進(jìn)去之后，蕭乾便揉著眉心，交待了一干事情，他看向成貴妃道：“皇孫由你抱去，同淑慧做伴。”

    謝夫人所猜沒錯，蕭乾確實(shí)有將小皇孫交與成貴妃抱養(yǎng)之意。

    若太子沒被廢，謝良娣香消玉殞之后，按理該由正妃撫養(yǎng)，可現(xiàn)在太子和正妃都是戴罪之身，倒不如給了成貴妃，也好讓這孩子，日后有個依仗。

    成貴妃多了一個皇孫傍身，對皇孫是好事，對她更是好事，她忙福身道：“是?！?/br>
    “山兒呢？”蕭乾又轉(zhuǎn)向蕭霖，他沒有忘記蕭一山，只是今日事情太過繁雜，一時沒有顧得上。

    蕭霖道：“山兒還小，臣讓山兒跟隨王公公去了乾坤殿坐著?！?/br>
    “也好，”蕭乾道，“這里血腥味重，確實(shí)不適合他。”

    幾人說話的功夫，謝巖已經(jīng)從內(nèi)殿出來。

    見到蕭乾，他掀起衣袍，徑直跪下，恭恭敬敬地扣了一聲響頭。

    蕭乾令身邊的小黃門扶起他，緩聲問：“謝卿這是何意？”

    謝巖不肯起身，聲音里帶著滄桑之意：“臣有一事，請求陛下?！?/br>
    “你說?！笔捛櫰鹈?。

    謝巖道：“小女自知時辰無多，她適才與臣說，只想在咽氣前，再見陛下一面?！?/br>
    謝巖喘氣聲粗重，聲帶嘶啞道：“老臣身為人父，實(shí)不想看到小女臨終前，還含恨而終，臣斗膽，請陛下答應(yīng)?！?/br>
    蕭乾默然。

    蕭霖與姜淮姻的視線也一同轉(zhuǎn)移到了蕭乾身上，蕭乾沒再說什么，抬腳往內(nèi)殿的方向走。

    謝巖連忙緊隨其后跟了進(jìn)去。

    一進(jìn)內(nèi)殿，謝夫人與謝環(huán)兩個都哭成了淚人。

    謝環(huán)身上帶傷，哭起來尚是梨花帶雨的，謝夫人已經(jīng)顧不得什么體面禮儀了，她只知道她唯一的女兒，即將撒手人寰。

    而她做為人母，卻無可奈何。

    人生悲切，莫過于此罷。

    蕭乾的目光看向謝環(huán)，他淡道：“聽說，你有話告訴朕？”

    謝環(huán)兩手虛扶床榻，硬生生撐著半個身子起來向蕭乾虛叩了個頭，她眼睫半垂：“妾拜見陛下。”

    蕭乾道：“你辛苦了?！?/br>
    謝環(huán)柔弱一笑，她頭上未戴配飾，一頭青絲垂在身側(cè)，更顯得她單薄無依，謝環(huán)垂首道：“妾今日之苦，與太子之冤比起來，其實(shí)是九牛一毛?！?/br>
    蕭乾抿住唇，找了房里最干凈的一個椅凳坐下，他不依不饒地盯著她看：“你想說什么？”

    謝環(huán)淚落，她彎下細(xì)弱的腰身：“妾知道，陛下對太子，已是厭惡至極，對巫蠱之事，更是一字都不想聽。妾只求您看在小皇孫的面子上，看在妾，即將奔赴黃泉的面子上?；噬希苈犳?，說幾句肺腑之言嗎？”

    蕭乾的眼里平淡無波，他抬起一盞茶，輕抿了一口，片刻后方道：“你說?！?/br>
    謝環(huán)的面目終于現(xiàn)出半分喜色，她繃直的肩膀輕微放松些許，緩緩道：“年初時，太子身陷巫蠱一案，整個東宮皆被牽連，無一人幸免?！?/br>
    “若太子真做了那傷天害理、謀逆犯上的事，那太子也好，妾身也好，落得這個下場，都只應(yīng)一句‘罪有應(yīng)得’。”謝環(huán)垂下眼道，“可太子他，并沒有做過那些?！?/br>
    “你一介女流，太子心里想什么，會和你說？”蕭乾冷聲問。

    謝環(huán)默默搖頭：“妾非正妃，也非謀士，太子有事，確實(shí)不會與妾交流?？涉殡S太子幾載光陰，自認(rèn)，是了解他的?！?/br>
    “先皇后過世以后，太子齋戒一月，幾乎半年沒有進(jìn)過太子府后院。這些，想必陛下并不知道。”

    謝環(huán)道：“母后纏綿病榻時，太子常說，父皇母后不鐘愛于他，他又常惹母后生氣，但畢竟是生養(yǎng)了他的母親，如果可以，他愿以十年壽命，換得母后平安?！?/br>
    “皇上別笑，”謝環(huán)見蕭乾面露不信之色，甚至張揚(yáng)發(fā)笑，不由溫聲道，“或許皇上覺得妾是在恭維太子，可是妾眼里的太子，的確為人正直，待親人至誠，處事溫文，甚至還有些……憨傻之氣?！?/br>
    “妾不懂前朝爭斗，只是單純覺得，以太子為人，不可能做出詛咒生父一事?！敝x環(huán)道，“皇上天縱英明，只不過有時候，雙眼看到的，倒不如用心感受來得真切?！?/br>
    謝環(huán)靠在榻上，身體已經(jīng)要支撐不住了，她臉色愈來愈蒼白，嘴唇也極近干涸，卻還在追問道：“皇上真的覺得，憑太子的性格，會是一個做下巫蠱大案的人嗎？”

    蕭乾兩條濃墨般的劍眉緊緊擠在一起，手上的茶已經(jīng)涼了，他一只手反復(fù)摸著茶杯蓋，沒有言語。

    這時，一個小黃門卻忽然連滾帶爬地沖了進(jìn)來，他似乎是害怕打破什么氣氛，姿勢雖猛，進(jìn)來之后卻不敢作聲。

    在蕭乾看向他時，這位小黃門才壓低聲音，小心翼翼地說道：“皇上恕罪，小，小皇孫……沒氣了。”

    “什么！”不等蕭乾開口，謝環(huán)蒼白的臉色一下變得慘白，鬼臉一般的慘白。

    她耳朵里好似聽不進(jìn)任何一道聲音，視線也終于模糊了。

    她瞪大眼睛，仿佛已經(jīng)不知道哭，不知道什么叫做悲傷，她雙目圓睜，尚未來得及閉上，便直愣愣捂著胸口，仰頭倒了下去。

    “環(huán)兒！”謝夫人撲過去，堪堪接住女兒的身子，扶柳般的身軀，卻宛若有千斤重一般。

    只是謝環(huán)，已不會回答她了。

    謝夫人再也忍不住，瞬間痛哭失聲。

    “御醫(yī)，陳御醫(yī)去了哪兒，給朕宣進(jìn)來！”蕭乾的腦子有炸裂般的疼痛，他牙關(guān)咬得死緊，顯然也是在消化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