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掌柜的親自帶著店小二來上菜。

    糖醋白菜，炒白菜，涼拌白菜，栗子白菜，白菜羊rou丸湯，炸白菜和盒，蘑菇燒白菜……

    主食自然就是胡餅之類的面食，秦遠(yuǎn)不吃，特意給張三郎和周小綠叫的。

    秦遠(yuǎn)面前只擺著一個空碗，用筷子去夾白菜吃。如果菜里面有其它東西，比如白菜羊rou丸，他就只吃白菜。

    張三郎看著這一桌子白菜，很震驚，心里一邊高興自己居然能被堂堂大理寺少卿請吃飯，一邊驚奇這位秦少卿的喜好，他還是頭一次見到有人如此喜愛吃白菜，一定愛吃到很瘋魔的程度了，不然不會身居高位那么有錢有那么多選擇卻只選這一樣菜。

    周三郎看向周小綠，琢磨著六妹應(yīng)該和自己一樣震驚，卻看見自己六妹垂眸，很淡然地用筷子夾菜吃飯，似乎這滿桌子的就是平常飯菜，沒什么特別。

    周三郎再看秦遠(yuǎn)，比周小綠還淡定，吃飯的樣子斯斯文文，但速度很快。

    兩人的反應(yīng)給周三郎一種錯覺，他有點太大驚小怪了。

    周三郎強忍住震驚的情緒，默默夾了一塊胡餅到碗里，再默默地去夾了一塊拌白菜進嘴里。生白菜而已，誰沒吃過，加點調(diào)味去生澀味兒，圖個爽口罷了。

    可是——

    這個白菜怎么會這么好吃？

    白菜絲切得很細(xì)，進嘴里吃起來很脆，口感很密集，拌菜的滋味都能沁入白菜里，而白菜自身則清清爽爽淡淡甜的口感。一口簡單的拌白菜絲放在嘴里，居然吃出了滿足感，比之前過年時他容易吃到的炙烤大羊腿還好吃。

    這簡直太美味了！

    再去嘗炒白菜，甘甜異常。蒸白菜，軟柔卻不爛碎，有嚼頭，有更多的甜味，配著里面調(diào)制好的rou餡，咬一口香噴噴多汁，葷素搭配，香而解膩。

    好吃，好吃，都好吃！

    周三郎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手，筷子不停地往盤子里伸。

    秦遠(yuǎn)吃得差不多了，扭頭看了會兒周三郎，跟他道：“吃我的飯可不容易，何況你之前還打過你六妹，你六妹可是我的就命恩人?！?/br>
    吃得正起勁兒的周三郎忽然聽秦遠(yuǎn)這話，好心情倏地涼了，嚇得丟了手里的筷子。

    他十分惶恐地站起身，緊張異常地對著秦遠(yuǎn)。

    “秦少卿，我——”

    “知道你家里那么多孩子，我為什么唯獨找你么？”秦遠(yuǎn)淡淡地再問。

    周三郎惶恐搖了搖頭。

    “我還有一些話要問，若是你的話就必須要如實回答。但若有一個字撒謊，我便有理由處置你?！鼻剡h(yuǎn)看向周小綠道，“想必你們早就知道，六娘被他父親賣給了伢子。她而今是我的隨從，你之前冒犯了我的人，就相當(dāng)于冒犯了我?！?/br>
    之前祖父還琢磨六妹現(xiàn)在跟在秦少卿身邊，到底算是什么身份。原來是主仆，仆救過主的那種恩情。那這其實不算是什么正經(jīng)的救命之恩，說白了，做家仆的命都是主人的，危難時刻去救主都是應(yīng)當(dāng)?shù)?。只能說秦少卿是君子，待人寬厚，念著恩情。

    既然自家六妹在秦少卿那里，就是個家仆，實則沒什么地位，那他們周家在秦少卿眼里，只怕也不算什么東西。

    而且他之前還特意四處打聽過這位秦少卿的情況，是圣人跟前的紅人，還與長孫無忌、房玄齡等皇親權(quán)貴來往密切，真真是個大人物。別說他們周家，整個商州都沒人能得罪起他。

    周三郎越加擺清楚自己的位置，就越惶恐地應(yīng)對秦遠(yuǎn)，他忙跪地發(fā)誓自己不敢說謊。

    “你二叔、二嬸、六叔、六嬸都什么時候死得，怎么死得？”秦遠(yuǎn)問完。

    周三郎愣住，猶豫著不知該不該說。

    秦遠(yuǎn)：“你若想讓你四位長輩在地下安穩(wěn)，最好說實話。否則我便會以你們家擅自處置橫死尸體為名，挖了你這四位長輩的墳，重新驗尸。最好真沒事情，但凡被我檢查出是被毒死或者其它什么人為的原因，你周家上下全部都難逃干系！”

    周三郎惶恐應(yīng)承，連忙和秦遠(yuǎn)講述經(jīng)過。

    “我六叔六嬸是在去年臘月初七的時候發(fā)現(xiàn)身亡。倆人一起在屋子里暴斃，當(dāng)時發(fā)現(xiàn)尸體的是六嬸身邊的丫鬟，我和父親隨后去瞧了，倆人都是中毒，死在了床上，屋子里桌上放著水杯和一張粘著砒霜粉的巴掌大黃紙。事關(guān)重大，我父親當(dāng)即就攔住了所有人，去請祖父來做主。

    出這事兒之前，六叔因犯錯被衙門撤了職。祖父氣得狠狠訓(xùn)斥了六叔，說要把他們分出去單過。六叔六嬸嚇得當(dāng)場哭了。所以我父親和祖父都覺得倆人是想不開才自盡了。

    因為三年前家里已經(jīng)有一個自盡的了，就是六娘的母親，我五嬸子。如果這次再外傳自盡的事兒出去，外頭的人肯定會以為我們周家有問題，是不是中邪晦氣之類。所以祖父就命令下去，說是我六叔六嬸染病暴斃，夫妻倆互相傳染，才一塊死。這之后家里還四處撒了石灰等物，好一陣折騰裝假。”

    “再之后，就是今年二月十八，我二叔二嬸也死了。當(dāng)時我不在家，但聽我大哥說，跟上次的情況一樣。二叔因為在外喝酒**，受到祖父訓(xùn)罵，二叔脾氣烈了些，不服反駁幾句，被我祖父好一頓打。祖父也說過要把他們趕出去的話。然后夜里，二叔二嬸就服毒自盡了。

    我們都被這事兒嚇著了，祖父也是，但他堅持說不能外傳，就和上次處理六叔六嬸的情況一樣，以染病唯由，擱置了四五日，才對外宣布人死了。

    這些事知情的只有當(dāng)時發(fā)現(xiàn)的丫鬟，還有我父親和祖父他們?！?/br>
    周三郎說完，就給秦遠(yuǎn)磕頭，請他一定要為自己保密，可別對他祖父說這些話是他說的，不然他一定死得很慘。

    “就算我不說，你祖父也會知道。倒不如就說是我威脅你，否則就要對整個周家動手，你不得不告知?！鼻剡h(yuǎn)打發(fā)周三郎回去，最好現(xiàn)在趁早告訴周老太爺，或許還能少挨點打。

    周三郎無法，只得趕緊逃了。

    周小綠漠然望著自己離去的三堂哥，扭頭對秦遠(yuǎn)嘆：“秦大哥這招夠狠，嚇了他一通把什么話都逼出來了，回去還得再挨罵受打一通。”

    “我說過會幫你報仇，他打你的一巴掌總是要還的?！鼻剡h(yuǎn)解釋道。

    周小綠言語淡淡地謝過秦遠(yuǎn)，她行了一禮，用動作來明顯點表達感謝。

    “不客氣。”秦遠(yuǎn)對周小綠道，“這件事處置完之后，你就要好好和我說說異人盟了。關(guān)于異人盟的事，我總覺得你有些話說的很模糊，你還有東西沒交代給我?！?/br>
    “異人盟于我有恩，就算背叛，我也不會徹底背叛?！敝苄【G坦率地告訴秦遠(yuǎn)，她確實不知道異人盟的盟主人在哪兒，至于別的事情并不緊要，“異人盟里也有好人，他們只想平靜生活，沒必要牽扯他們進來?！?/br>
    “上洛縣這里應(yīng)該有異人盟的聯(lián)絡(luò)點，我記得你說過，你是在幫人買菜的時候遇見了盟主。哪里會那么巧就遇見，應(yīng)該是有人發(fā)現(xiàn)了你的能耐，稟告了他?！鼻剡h(yuǎn)嘆道。

    周小綠垂下眼眸，沒有說話。秦遠(yuǎn)立刻就意識到自己說對了。

    且先撂下此事之后再說，因為周老太爺派周三郎回來，請秦遠(yuǎn)和周小綠回周家一趟。

    秦遠(yuǎn)發(fā)現(xiàn)周三郎的兩個臉頰又紅又腫，忍住笑問他：“挨揍了？”

    周三郎點了點頭，“祖父說我是被、被……”

    “被我騙了？唬住了？”秦遠(yuǎn)接話道。

    周三郎驚訝地回看秦遠(yuǎn)，緩緩點了點頭。

    秦遠(yuǎn)：“是我唬你了，我沒證據(jù)證明是橫死，哪能隨便刨你家的祖墳。你之前打了我的人，而今受了罰，我們算扯平了。但你要記住，真正打你的人的不是我，犯錯的也不是我，是你們周家有問題?！?/br>
    第61章 自古jian情出人命

    周三郎恍惚地點了點頭。他跟著秦遠(yuǎn)往回去的時候, 越琢磨著秦遠(yuǎn)的話越覺得有道理。這個家是會把人逼瘋的, 不然怎么會有那么多長輩都相繼自盡而死。其實每次祖父或者父親罵他的時候, 他也心生過尋死的想法。奈何膽量小, 實在是對自己下不了這樣的狠手。

    周三郎看一眼走在前頭的秦遠(yuǎn)，就湊到周小綠身邊問：“你真覺得六嬸是被人害死的？”

    周小綠點了下頭。

    周三郎皺眉道：“家里那么多人在, 誰可能動手害她呢。你那時候年紀(jì)小, 可能并不懂，六嬸在周家的日子過得確實苦?！?/br>
    周小綠轉(zhuǎn)眸看著周三郎，問他什么意思。

    “你認(rèn)定了我阿娘是自盡而死？”

    “不然呢？咱們那個家是會逼死人的, 這之后的六叔、六嬸、二叔、二嬸不都是被逼死了么！真是造孽啊, 好好的一大家子人逼死了五個。我看大家都該學(xué)你父親那樣, 趁早分家出去單過, 都清靜了。圖什么祖父那點錢財，都該自個兒掙去！”

    “那你怎么還在這，不趕緊走？”周小綠反嘴問他。

    “我爹是嫡長子，在他們兄弟幾個中最有出息的，我們大房當(dāng)然不能走?！?/br>
    周小綠聞言忍不住白了一眼周三郎, 冷冷嗤笑一聲。

    周三郎感受到了周小綠的鄙視之意, 質(zhì)問她什么意思。周小綠完全懶得搭理周三郎，快步走到秦遠(yuǎn)的身邊。

    一行人抵達周家時, 周家老太爺早等候在門口，他畢恭畢敬地迎秦遠(yuǎn)進了正堂。

    周老太爺先是暗中瞪了一眼周三郎, 然后笑著對秦遠(yuǎn)道：“三孫兒就愛胡鬧, 亂說話惹秦少卿心煩了?！?/br>
    “他沒亂說話, 倒是個坦誠的孩子，反而是您，主張隱瞞官府，拒不上報自己倆兒子倆兒媳服毒自盡的真相，犯了法了?！?/br>
    秦遠(yuǎn)的話輕飄飄地打進了周老太爺?shù)亩铩樀弥芾咸珷敶篌@失色，他連忙起身，跪下給秦遠(yuǎn)賠罪。

    “秦少卿開恩啊，老朽之所以隱瞞這件事，是怕這件事傳出去對周家的名聲不好啊！三年前六年的母親去世便是服了砒霜之毒，而今老二夫妻老六夫妻也是這樣死的，外頭的人要是知道這些，不知會怎么傳我們周家的不是?！?/br>
    周老太爺懇請秦遠(yuǎn)手下留情，幫忙保住他們周家的面子。

    “你就沒有想過你的兩個兒子很可能是被人害死的？”秦遠(yuǎn)質(zhì)問鐘老太爺。

    周老太爺愣了愣，對秦遠(yuǎn)道：“我知道秦少卿這次來是因為聽了六娘的說法，相信六娘的母親死于非命。可我這兩對兒子兒媳的死，都是自盡。我罵了他們，他們便想不開。如果他們真的被人害死，怎么會一點動靜都沒有，家里其他人會聽不見？而且這一大家子都是自己人，誰會害他們。”

    “已經(jīng)有三次這樣的情況，老郎君就不想追根究底查一查到底怎么回事？”

    “幾句罵都頂不住的蠢材，死了便死了?！敝芾咸珷斃浜咭宦?，直罵這兩個孩子是不孝子，居然這樣肆意踐踏父母辛苦養(yǎng)育他們的身體。

    “周老郎君果然是個只顧臉面不顧親情的人。孩子的命都沒了，不知道反思，還是滿口責(zé)怪。煩勞老郎君說句實話，你在心里對于他們的死因，真的從來一點點懷疑的念頭都沒有？”秦遠(yuǎn)問。

    周老太爺只猶豫了一下，看著秦遠(yuǎn)，語氣堅決道：“沒有?！?/br>
    “老郎君別怪我嘴壞，就沖你這態(tài)度，這事不解決，說不定以后還會有人死。”秦遠(yuǎn)感慨道。

    周老太爺受驚中帶著疑惑，問秦遠(yuǎn)為何。

    “因為兇手對你們周家充滿了厭憎。已經(jīng)死了五個了，她還會害怕繼續(xù)再弄死幾個么？殺人這種事，有一時激動殺人的，這種殺人犯犯了一次案子之后基本上就不會再犯。還有一種是殺上癮的，殺完一個之后，但凡動點欲念就忍不住還想殺，并且會不斷地進步。”

    秦遠(yuǎn)告訴周老太爺，他家里的這個兇手就正在進步，從三年前的犯案，到去年臘月，時隔兩年多，但從去年臘月到今年的二月，卻只隔了不足兩月。

    “秦少卿為何堅持說我家的孩子是被謀殺而亡，并非自盡？”周老太爺并不這么認(rèn)為，他質(zhì)問秦遠(yuǎn)可有證據(jù)。

    “有是有，就怕說出來周老太爺不信?！鼻剡h(yuǎn)摸了下鼻子，讓周小綠講一下他母親生前允諾過她的話。

    周老太爺如秦遠(yuǎn)所料，確實不太相信周小綠的話。

    “人有時候?qū)に谰驮谝粋€念之間，之前說過什么未必作數(shù)。”

    “母子連心，女兒說母親的話都不足以佐證的話，那就只能靠查出來的實證才能說服你了?？墒侵芾侠删]有給這個機會，連官府都沒上報，就急忙將他們下葬了?！?/br>
    秦遠(yuǎn)再次感慨周老太爺是當(dāng)過縣令的人，還這樣知法犯法。

    “雖然你已經(jīng)不當(dāng)官了，但兒子們可都在衙門做事，特別是長子還是縣衙的主簿?！?/br>
    周老太爺感覺到了秦遠(yuǎn)的威脅，叩拜秦遠(yuǎn)，流淚懇求秦遠(yuǎn)看在他年紀(jì)大的份兒上，放過他們周家一馬。

    “我說過我此來只為找到害死周六娘母親的兇手。”秦遠(yuǎn)也是沒辦法了，游說的方式不好用，只能玩威脅來震嚇周老太爺。

    秦遠(yuǎn)告訴周老太爺，只要他允許自己在他家查兇手，之前的事情可以考慮不追究。

    “我可以幫你們求情，解釋為‘事后醒悟，主動坦白，助大理寺少卿破案有功’，免了你謊報死因的罪名?！?/br>
    周老太爺別無他法，只能點頭應(yīng)承秦遠(yuǎn)的要求。隨后，他就在周三郎的攙扶顫顫巍巍起身，請問秦遠(yuǎn)有什么吩咐。

    “當(dāng)時所有去過現(xiàn)場的人，我都要見?！?/br>
    周老太爺跟秦遠(yuǎn)解釋，他兩對兒子兒媳的死亡現(xiàn)場，一共也沒有多少人去過。

    “分別有兩個丫鬟瞧見了，然后就是我大兒子，大孫子。老六夫妻死的時候，三郎也在?！?/br>
    周老太爺隨后就召集了這些人，任由秦遠(yuǎn)詢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