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森種痘成功，蜀王小世子李至炅種痘成功。魯王府精心照顧下，吳大夫種痘成功。吳大夫詳細(xì)記錄種痘之后各種癥狀，與朱大夫多有討論。吳大夫幸而沒有攝政王反應(yīng)那么劇烈，只是略起熱。

    曾森種痘一點懼怕都沒有。李奉恕以為這小子是有點傻，不懂害怕。這幾日觀察他，還真不是。曾森是骨血里的悍不畏死，他認(rèn)為很多事比死亡更重要，比如忠誠?；实郾菹路N痘，他也種痘，就是忠誠。

    王修看曾森，rou嘟嘟小圓臉上越來越有曾芝龍的影子。王修甚至想象得到曾森長大是個什么樣兒，大約是粗狂健壯的曾芝龍。王修摸摸曾森的臉蛋。李奉恕覺得奇妙，曾芝龍怎么生出來個曾森的。王修倒是覺得，曾森的驍悍就是曾芝龍給的。曾森能死心眼，曾芝龍不能，曾芝龍幼時不機(jī)靈一點，恐怕活不下來。

    曾森想念自己的父親。他問王修：“王都事，我爹在哪兒?。窟€在海上么？”

    王修摟著他：“是，你爹也很了不起。為國征戰(zhàn)的將軍，都很了不起?！?/br>
    “我以后也是將軍?！痹愂鍪聦崱?/br>
    “心懷仁慈，是悍將。只知殺戮，是悍匪?！蓖跣掭p聲道，“曾森記著?！?/br>
    曾森嚴(yán)肅：“那么什么是仁慈。”

    王修一時語塞。什么是仁慈，京城里剛剛被血洗，攝政王是仁慈么？

    大辯不言，大仁不仁。

    王修只是低聲道：“你以后，就會明白。”

    老王爺一直很同情背井離鄉(xiāng)討生活的年輕人，特別是李在德的同僚。李在德家前面的街口戒嚴(yán)一解除，老王爺用家里存下來的全部雞蛋和面粉做了餅，讓李在德送去工部巡檢隊：“街上沒人，菜市場肯定也沒東西了。這些餅?zāi)芊藕芫?，放在手邊以備不時之需。干了就泡水吃，更頂飽?！?/br>
    李在德挎著籃子，急匆匆地走到千步廊，看到受驚的同僚們。小廣東一看李在德就哭了：“李巡檢，我們怎么辦呀……”

    李在德?lián)е?，看面黃肌瘦滿臉驚慌的同僚，他們有一路從遼東風(fēng)雪中闖過來的情誼。李在德把面餅一分：“你們別急著吃，備用。最近值房有沒有管飯？”

    小廣東抽泣：“有的，不太好下咽……”

    李在德呼嚕呼嚕他的頭毛：“馬上就好，外面賣菜的進(jìn)不來，京城里缺東西。大家還缺什么嗎，我回家搜羅搜羅給你們送來?！?/br>
    小廣東一抹臉：“那個葡萄牙軍官來找過你，他也挺害怕的，打聽怎么回事，我們也不知道，后來街上……就殺起來了。”

    李在德總算想起弗拉維爾，這也是個背井離鄉(xiāng)討生活的。他嘆口氣：“你們別上街亂晃，出門戴口罩，一天一換，街上免費發(fā)的時候多領(lǐng)一點?！?/br>
    小廣東嘟囔：“搞不清楚天花和兵禍，誰更可怕?！?/br>
    李在德捏他的臉：“別亂說話！”

    弗拉維爾最近一直很驚恐。他自詡了解中華，現(xiàn)在他疑惑了。北京鬧天花，然后起了大規(guī)模殺戮。政治斗爭哪兒都一樣殘酷，弗拉維爾還是被這一場叛亂嚇著了。他明白晏人一般不會為難異鄉(xiāng)人，只要自己不找死，但是他依舊被血腥殺戮震撼。弗拉維爾無法正常寫信，只是字句紛亂地用母語寫日記。

    “叛亂已被清除，今天街上漸漸有人，大多數(shù)是清理尸體的士兵和統(tǒng)一穿著淡藍(lán)長袍的醫(yī)生。難以置信，大晏好像找到對抗天花的法子，可是攝政王差點被這個方法害死。我已經(jīng)糊涂了。爆出天花的同時出叛亂，叛亂殺戮剛止，立刻有醫(yī)生。他們帶著面罩，但不是殮尸人，專門救治病人。一條不寬的道路兩旁，一邊收拾尸體，另一邊大夫當(dāng)街診治。我一眼看到天堂，一眼看到地獄。這里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獄。這里是大晏?！?/br>
    第208章

    平叛過去沒兩天, 老王爺立刻振作精神, 生龍活虎。對于“活著”這件事，老王爺從來不認(rèn)輸，也從來不低頭。

    稍稍有點松快之后，鄔雙樨馬上往李在德家里送東西。一些黍子和麩子，一點米面, 還有腌菜。老王爺看著那一車東西感慨：“小鄔就不是一般人。這個時候, 多虧了他?！?/br>
    那些東西敦敦實實地堆在院里。這個時候京城里, 金玉難換一口吃的, 京郊京畿反而好一點。京城還在封鎖狀態(tài), 但是京城內(nèi)的天花好像是控制住了。千步廊值房恢復(fù)正常輪值，李在德戴著口罩去當(dāng)班，走在街上，街道兩旁陸陸續(xù)續(xù)有了人。不是穿淡藍(lán)褂子的醫(yī)生, 也不是巡邏清理尸體的士兵，就是……人。

    北京城里的人。

    草民是命如草芥, 草芥頑強堅韌?；馃槐M, 春風(fēng)一吹，堅定地活著, 竭盡全力，用盡一切辦法，活著。

    李在德又給巡檢隊同僚們送了吃的，個個都像受驚的兔子，縮在值房, 面黃肌瘦。李在德用額頭頂一頂小廣東的額頭：“再忍一忍，馬上就好，北京馬上就好。等北京好了，我請你吃星鶴樓，整個大晏最棒的館子。”

    小廣東哼唧：“整個大晏最棒的館子在廣東?！?/br>
    李在德笑：“好?！?/br>
    李在德落衙回來，旭陽來了，送了一大罐牛奶。旭陽也不能多呆，只是很簡單地說：“喝牛奶，喝牛奶不得天花。”

    李在德一愣：“?。繘]聽說??？”

    旭陽捏捏太陽xue：“我知道漢人不少人不喜歡牛奶的味兒，你就……就當(dāng)喝藥吧?！?/br>
    平叛過后，京城開始抗天花，旭陽突然到處跟人說要多喝牛奶，喝牛奶不得天花。平時一聲不吭的人絮絮叨叨見人就勸，勸周烈喝，勸鄔雙樨喝。旭陽自己艱難地在京郊找到養(yǎng)牛扥用戶，擠了新鮮的牛奶，立刻送給李在德家。

    牛奶倒不是稀奇玩意兒，李在德也不是不愛喝，只是覺得奇怪：“喝牛奶，跟不得天花之間有什么關(guān)系？”

    旭陽也不知道。他自己也一臉疑惑地沉思半天：“我很小的時候，我爹跟我說，在我們老家的大草原上，有部落很崇拜奶牛rufang?！?/br>
    李在德微微挑眉，旭陽舔舔嘴唇：“我當(dāng)時問是因為奶疙瘩奶豆腐是主食之一么。我爹當(dāng)時回答……不是，因為有花紋的奶牛rufang可以保佑人不得天花?！?/br>
    這真的是一段父子間無關(guān)緊要的，關(guān)于老家的談話，甚至旭陽成年之后都忘得干干凈凈。爆出天花之后旭陽無意間看到京郊有養(yǎng)牛的農(nóng)戶，這段對話突然在他腦子里盤旋回蕩，日夜轟鳴。他百思不得其解，為什么？這看起來就是民間傳說一樣的無稽之談，他為什么天天在心里想呢。

    是父親想要告訴他什么？

    旭陽忽然想起，老家好像是很少起大規(guī)模天花，尤其是——牧牛的人家！難道是因為牛奶？牛奶的確是圣潔之物，可以供奉神明的。旭陽發(fā)瘋一樣在京郊找奶牛，找到奶牛，用身上所有的銀子淘換新鮮牛奶。

    養(yǎng)牛的胖大嬸底氣很足，滿面紅光的：“今年還以為牛奶賣不出去了，皇商買辦都出不了城，我們也進(jìn)不了城。你們當(dāng)兵的進(jìn)出城方便，不如你幫我進(jìn)城賣牛奶？”

    不茍言笑的旭陽被這位異想天開的胖大嬸逗笑了：“我不賣，我只買新鮮的，每天早上擠出來的?！?/br>
    胖大嬸伸手撓撓臉：“行啊?！?/br>
    旭陽一看到胖大嬸手上的水泡，一蹙眉。胖大嬸樂呵呵：“別擔(dān)心，不是天花，就水痘，擠奶的人手上多少都有點?！?/br>
    旭陽沒多說什么，這是他好不容易找到的唯一一戶奶農(nóng)，長生天保佑他們一家平安無事。

    而且這胖大嬸的粗大嗓門，真的不像出花。

    旭陽和胖大嬸約定，以后每日清晨旭陽抱著罐子來擠奶。旭陽抱著奶罐子剛走，京營就來了人。

    胖大嬸稀奇：“當(dāng)兵的現(xiàn)在都愛喝奶？”

    所有士兵戴著面罩穿著厚袍子戴著厚手套，上來就擒住胖大嬸。胖大嬸被四五個大小伙子制住，施展不開，大罵道：“兔崽子跟老娘動粗！”

    那一隊士兵不是隸屬京營的，隸屬京郊戍衛(wèi)，專門收治天花病人。領(lǐng)頭的軍官十分冷酷地看著胖大嬸斑駁的手背：“帶走?！?/br>
    胖大嬸的丈夫瘦得像根甘蔗，還是被咋么過只剩渣的那種，揮著胳膊要力戰(zhàn)群雄，年輕軍官一指頭把他捅倒：“檢查他。”

    四個小伙子把胖大嬸的丈夫扒了個精光，胖大嬸的丈夫尖叫聲穿透云霄。戍衛(wèi)士兵們把他扒拉一頓，沒看到紅疹。就是……真特么甘蔗成精了。

    戍衛(wèi)士兵把胖大嬸捉走，胖大嬸的丈夫光著屁股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在寒風(fēng)中忘了冷。

    旭陽給李在德送了牛奶，老王爺趕緊上鍋把牛奶燒開。旭陽一點頭：“我先走了。你們記得喝。”

    李在德叫住他，把老王爺做的餅遞給他：“隨身帶著，干了也別急，泡水吃。”

    旭陽接過布包的面餅，捆在背上，十分認(rèn)真：“一定喝奶，你就當(dāng)喝藥。”

    他也是趁著空隙溜出來，馬上要回京營。

    李在德送走他，腦子里也揮之不去關(guān)于牛和天花之間的事。他不太舒服地晃晃頭。

    第二天，旭陽再去那家奶農(nóng)，胖嬸的丈夫一把鼻涕一把淚告訴旭陽，胖嬸被捉走了。旭陽震驚：“胖嬸不是說她沒得天花？”

    胖嬸的丈夫一拍腿：“本來就沒得！誰出天花跟她一樣能打的！”

    旭陽一想也對，攝政王種痘都去了半條命。

    胖嬸一家已經(jīng)收了旭陽的銀子，胖嬸丈夫張羅著給旭陽擠奶。他不如胖嬸會干活，弄得奶牛很不舒服，差點尥他。旭陽著急，低頭看胖嬸丈夫擠奶，突然一驚。

    奶牛rufang上有花紋，將會保佑人們不得天花。

    旭陽很鄭重地想，自己要不要干脆也養(yǎng)一頭奶牛。臨走前他安慰胖嬸丈夫：“胖嬸沒事，京畿有一座皇家的莊園，得天花的人都集中過去，太醫(yī)院派醫(yī)生過去照料?！?/br>
    胖嬸丈夫一擼鼻涕：“那還行……她上輩子積德了還能住一回皇家莊園，看一回皇帝的大夫?！?/br>
    北京城中的整治工作非常迅速地進(jìn)行。北京城經(jīng)歷過無數(shù)腥風(fēng)血雨，這些腥風(fēng)血雨都已經(jīng)煙消云散，北京城從來屹立。皇城根的人，一代一代。

    吳大夫請纓，去京畿照料天花病人。朱大夫忙著種痘，太醫(yī)院的大夫們大半陷在東邊的皇宮。吳大夫覺得自己不該辜負(fù)種痘成功的幸運，所以要求出城。王都事實在不忍心，吳大夫年紀(jì)大了，從延安府奔波到京城正趕上天花，一刻也沒有休息，然后又種痘，怎么說也是病了一場。

    吳大夫嘆氣：“王都事也看出來我已經(jīng)老邁了。還有那么多的事情沒來得及做，就老了?，F(xiàn)在能做一點是一點，為了閉眼那一瞬間的遺憾，少一點?！?/br>
    王都事心酸，吳大夫去看過鹿大夫家了。鹿大夫進(jìn)宮，小路大夫在山東，只剩鹿夫人一個人日日站在大門口呆呆地望。鹿大夫還不知如何，如今紫禁城十分兇險，鹿大夫也是兇多吉少。他只能同意：“魯王府會照顧鹿夫人?！?/br>
    吳大夫笑著點點頭。

    又是一天清晨，陽光微微浸透，天地疏朗。魯王府大門一開，等待奏對的官員們寂然進(jìn)入，穿堂過院，一抬頭，看到魯王寬敞的書房上筆鋒蒼勁的匾額——

    研武堂。

    皇宮中天花肆虐，國難當(dāng)頭，攝政王代行監(jiān)國，于研武堂問政。

    收到傳召奉旨等在研武堂奏對的臣子們站得繃直，垂首垂眼。劉次輔不見了，很多昔日同僚都不見了。他們誰都不疑惑。

    攝政王穿過游廊，披著初升朝陽的輝光風(fēng)儀肅肅地走來。攝政王從來如此，淵渟岳峙，穿行萬丈風(fēng)浪如閑庭信步。臣子們聽到攝政王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脖子后面越來越?jīng)觥?/br>
    高大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的那一刻，屋中的光線一暗。

    朝臣齊齊一揖：“魯王殿下！”

    攝政王一揮手：“研武堂就是個書房，不搞繁文縟節(jié)?！?/br>
    研武堂。朝臣一聽這三個字，一片寂靜。何首輔站在最前，目光落在地上。斗了這么久，爭了這么久，研武堂就在這里，屹立不倒。甚至，他們已經(jīng)站在了研武堂里面。

    罩格屏風(fēng)擺件一概沒有。清澈的陽光沖進(jìn)窗，房間中敞亮得坦坦蕩蕩。最上首，坐著攝政王。王者微微一笑：“孤只是有些問題不懂，叫眾卿來研武堂討教討教?！?/br>
    旭陽每日都去取奶，發(fā)覺胖嬸丈夫的手上也起了水痘：“咦？”

    胖嬸丈夫苦著臉：“不是天花?！?/br>
    旭陽低頭去看那牛的rufang，起了些疙瘩。旭陽忽然問：“每頭奶牛的rufang都……有這些癍嗎？”

    胖嬸丈夫立刻緊張：“不是，但這不是啥大病，不影響喝奶的。畢竟要燒開是不是？我們不喝生水，也不喝生奶……”

    旭陽不是關(guān)心奶的問題：“那你的手怎么也開始了？”

    胖嬸丈夫撓撓手背，干笑：“擠奶的人都會長，只長一次，就不會再長了，我家這頭牛這兩天……這兩天上火！沒別的問題！奶都很好！”

    旭陽恍惚地想，自己小時候，老家人養(yǎng)奶牛的，手上還很容易斑斑點點。他圍奶牛轉(zhuǎn)一圈兒，心里突然冒出個想法：這怎么跟天花是一樣的？只長一次。

    吳大夫一進(jìn)皇莊，被中氣十足一嗓子嚇一跳：“看看你們干的活！這是人干的活嗎！”

    吳大夫扶著門框，看到一個胖嬸掐著腰罵幾個灰頭土臉的小士兵：“這是你們劈的柴！白長個大個子！”

    領(lǐng)頭的軍官期期艾艾：“胖嬸您不都沒事兒了……”

    胖嬸憤怒：“我走了能放心嗎？看看這柴，狗啃的都比這整齊！還有你把我從家里捉來，不是說我有天花？我有天花嗎？我那是牛痘！好了就不長了！長牛痘的不長天花！你們這群小傻蛋！”

    在胖嬸白虹貫日的狂噴中，吳大夫忽然捏住她的手腕仔細(xì)觀察手背。胖嬸嚇一跳，一看是個斯文清癯的老大夫，沒忍心揍他：“你干嘛？”

    吳大夫微笑：“大妹子，你剛剛說什么？”

    北京城里新的一天。老王爺在家里做早飯，雖然只是黍子摻麩子。吳大夫剛剛進(jìn)入皇莊，遇到一個豪邁的胖大嬸。京營士兵忙著巡邏。李在德匆匆忙忙起床洗臉扒兩口粥去值房。街上行人越來越多，穿著淡藍(lán)色大褂的醫(yī)生們溫柔地走過零星出現(xiàn)的小攤。

    欣欣向榮，不屈不撓，井井有條，和衷共濟(j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