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節(jié)
因關(guān)乎人命,展鸰和席桐都格外認真,這一畫就是大半個時辰,兩人這才略略放慢速度,開始進一步修正細節(jié)。 討論完畢后,再用兩個人就有些浪費了,展鸰仰頭晃了晃脖子,忽然想起來什么,起身來到那兩具骸骨前,抱著胳膊看了會兒,忽然問道:“這骨頭排的不大對?!?/br> 說著,竟就掏出一塊干凈的布來抖開,墊著手將那兩具支離破碎的骸骨中的部分骨頭重新排列了下,又指著其中一人的頭顱道:“應(yīng)該把細節(jié)也寫上,這樣即便畫像模樣一時認不出來,可只要是熟人,想必都能知道身體細節(jié)吧?能有所獲也未可知。” 早在她重新進行骨骼排列時,方才那文生就已漲紅了臉,等到這會兒實在忍不住了,當即提出質(zhì)疑,“你說我骨頭排錯了,焉知錯的不是你?還有這細節(jié),上頭我早已寫明了?!?/br> 展鸰先用酒精擦了手消了毒,然后才拿起方才的畫像,指著上面的一行字,用好似死水一般的語氣念道:“身高六尺,男性,恕我直言,只怕真的要把地皮翻過來了?!?/br> 現(xiàn)在根本不是信息流通高度發(fā)達的后世,而且交通不便,出門做生意或是趕考,一去幾年沒音訊的人多著呢,中間又隔了這么多年,指不定報案報錯了地方也是有的。而且絕大部分人可能從生到死都沒丈量過身高,基本都是靠目測,誤差很大。單單這么兩個信息,實在不可能將搜索范圍縮小多少。 聽了她的話,那文生簡直要跳起來,臉上好似能滴血似的喊道:“你一介民婦,竟也敢口出狂言!我,我倒要聽聽你的高見!你” “別你啊我啊的了,有意思么?”展鸰知道他打從一開始就不待見他們兩口子,本來也不愿意在這個當兒跟人沖突,可偏偏就是這種關(guān)鍵時候,竟還有人拎不清輕重,非要一條道走到黑! “我們只是來幫忙,既不會覬覦你的崗位,也沒有借此揚名天下的意思,”展鸰冷笑道,“實在對不住,如今我們夫妻二人早已天下聞名,也不稀罕你這點兒?!?/br> 要是大慶朝這會兒有熱搜或是有報紙的話,他們這對夫妻檔絕對是連續(xù)數(shù)日屠屏屠版的架勢好么!誰稀罕跟你一個州城衙門里的小公務(wù)員搶風頭? 她也不去看張遠和趙戈復(fù)雜的表情,直接指著那具尸骨道:“這是個青年,左撇子,左肩曾受過傷,左上臂骨折過。另外,他的頭部也曾受過重傷,差不多就在右眼眶斜上兩寸左右,但是后來長好了。不,沒有徹底長好,但是應(yīng)該恢復(fù)的差不多了?!?/br> 眾人聽得都呆了,張遠脫口而出,“他難道不是被人打破頭致死的么?” “應(yīng)該不是,”展鸰搖搖頭,同時指著那顱骨上面的傷痕道,“上面有明顯恢復(fù)的痕跡,可以看到這一圈有比較厚的骨膜,如果是致命傷,根本不會有這樣一段恢復(fù)過程?!?/br> 趙戈的神情都有些恍惚了,又聲音飄忽的問:“展姑娘,你又如何得知他是左撇子?” “我不光知道他是個左撇子,還知道他可能從事某種常年書寫的工作,”展鸰示意大家看那人左手手指,“這幾處關(guān)節(jié)都有輕微的變形,顯然是常年握筆才會有的特征。而且如果細看就不難發(fā)現(xiàn),他的左臂骨骼,尤其是關(guān)節(jié),明顯比右臂粗壯一些,恐怕就是因為用得比較多的緣故?!?/br> 她說的時候,眾人就都不約而同的抬起手,在空中做出握筆的姿勢,果然筆桿可能會卡到的位置,恰恰就是她指的地方。 說完之后,展鸰又嘆了口氣,“時間隔得太久了,目前我也只能看出這些了?!?/br> 她跟席桐是上過相關(guān)的課程不假,可到底沒有太多實踐的機會,若是真換了常年奮斗在驗尸第一線的人才來,一定還能發(fā)現(xiàn)更多細節(jié)。 “都記下來了么?”張遠率先回神,問身后的另一個穿長衫的人。 那人早就聽得呆了,手中的筆掉在身上,暈染出一大片墨跡都不知道,哪里還知道記?這會兒被張遠喊了一嗓子,登時一個激靈,臉刷的就紅了。 他手忙腳亂的撿起毛筆,眨了眨眼,很有點不好意思的道:“這個,這” 展鸰擺擺手,示意他不必說了,又將自己的推測說了遍,然后對張遠和趙戈抱拳,“當然,這只是我的個人猜測,不過應(yīng)該跟事實相差不大。暫時能得出的結(jié)論,就這些了,也不知幫不幫得上忙?!?/br> 她甚至都有些后悔了,后悔為什么沒在這些課業(yè)上多下點功夫。 “太幫得上了!”趙戈的性子到底活泛些,當下喜形于色道,“展姑娘,您真是神了!” 激動之下,他竟又喊起了以前的稱呼,倒也沒誰覺得不對勁。 雖然他們就是奉命請展鸰和席桐過來幫忙的,可誰也沒想到只是這么短的時間,竟就有了這樣突破性的進展,多出來的幾條細節(jié)描述,簡直將搜索范圍縮小到了一個可喜的程度! 哪怕暫時捉不到罪犯,能知道死者的身份信息也好啊。 稍后,展鸰又看了另一具骸骨,奈何那人既沒受過什么明顯的外傷,也只是很常見的右撇子,也只好專注于畫像了。 席桐還在進行畫像的最后總結(jié),眾人都不敢打擾,唯獨趙戈忍不住好奇,小聲問道:“展姑娘,恕我冒昧,您兩位是打哪兒學了這么一手神仙本事的?尤其是這認骨……” 說到最后,他的表情就有些復(fù)雜了,連帶著張遠等人也都齊刷刷看過來,滿臉都寫著好奇和不解。 大夫好歹還能通過望聞問切,可她就這么拿眼睛一瞄,竟然就知道了?也忒神了吧! 再說了,骨頭這玩意兒,絕大多數(shù)人大約一輩子都見不到,她又是怎么知道的這么清楚? 展鸰知道這是個死者為大的時代,一旦人死了,塵歸塵土歸土,別說剖尸了,就是開館再驗?zāi)嵌际翘齑蟮氖聝?,難度系數(shù)之高遠超后世器官捐獻。在這種背景下,她要是膽敢說出曾經(jīng)真的解剖過尸體,甚至擺弄過骨骼模型,那……估計她立馬兒就能跟席桐一起作對亡命鴛鴦! “具體情況恕我不能相告,不過確實沒做過任何有違天理人倫的事情就是了。” 或許是她的表情和一貫為人太具有說服力,又或者是在場根本就沒人想深究:誰也不愿意跟一個可能剖尸的人深究好嗎?萬一她決定將你作為下一個研究對象呢?連趙戈自己都有點后悔問這個燙嘴的問題,反正眾人都一致點頭,這事兒就這么稀里糊涂的揭過去了。 稍后席桐畫完了畫像,張遠等人湊上去一看,都有些驚駭。 其實若大略一看,五官跟原先的畫像還是有些像的,但細微之處差別不小。就好像他在所有的地方都微調(diào)了一下,然后這畫像給人的整體感覺就都不同了。 張遠長長地吐了口氣,立即打發(fā)小刀,“去瞧瞧大人回來了么?” 小刀領(lǐng)命去了,席桐問道:“陳大人不在衙門么?” 張遠這會兒對他的感覺還是有點疙疙瘩瘩的,但一碼歸一碼,此刻人家冒雨過來幫忙,他也拎得清。 “想必兩位也知道福園州早年多有礦山,如今雖然大多填平,可也不乏土質(zhì)松軟的地方。這幾日連綿大雨,又不得晴,前兒就有人說下頭有幾條路被淹了,河堤下水位也見漲,大人憂心的很,已經(jīng)兩日未歸了?!?/br> 礦藏本是上天賜給的寶藏,可如何處置挖空寶藏之后的空殼,卻著實令人頭疼。 之前福園州就曾遇到過廢礦山滑坡的事故,好懸沒傷著人,而陳淼今年年底三年任期就滿了,是走是留,是升是降都看這回考核的一錘子買賣了。若這最后一年再出點什么事,他簡直都能往自己腦門兒上刻一個血淋淋的冤字! 不多時,小刀又跟只落湯雞似的回來了,“還沒回呢,只說前頭也沒信兒。” 張遠思索片刻,果斷道:“且先叫人刊刻了畫像,也將那些人物特征刻上,盡快張貼出去。” 陳淼走之前就許他便宜行事,如今兩邊隔得遠,還不一定什么時候能接的上頭,且先干著吧! 萬能的跑腿兒小刀也顧不上烘干衣裳,當下將那兩張畫像寶貝似的用油紙里三層外三層包好了,揣在懷中出門去。 “張爺!”原先畫像的那文士急了,忙不迭上前,還試圖為自己最后掙一把,指著展鸰和席桐義憤填膺道,“他們兩個說的這些簡直就是無稽之談,小的早年曾得過京師第一仵作幾日指點,如何會錯!” 幾日指點就這么牛氣,若是真給人帶在身邊教了幾年,那可真得扶搖直上九萬里了。 張遠這些日子著實跟火燒眉毛似的,嘴上都生憋出來幾個大泡,此刻也實在懶得跟他弄這些沒用的,當下只當沒聽到的,又對展鸰和席桐道:“天色已晚,風雨漸大,且大人不一定什么時候回來,回來后必然想第一時間見你們的,萬一有什么后續(xù),若兩頭跑反而耽擱時間,不如且在府衙歇息幾日?!?/br> 展鸰和席桐本就是做好了準備出來的,換洗衣裳都帶了幾套,當即應(yīng)下。 天雖然幾乎黑透了,可其實時間還早,大家都去換了干凈衣裳,擦了頭發(fā),又喝了廚房里送來的姜湯,略緩了緩神,這才坐下來準備討論案情。 這姜湯可真是原汁原味,差不多就是白水里扔了幾頭姜,硬煮出來的,一碰嘴唇就跟著了似的火辣辣的。且一粒糖都沒加,更別提什么紅棗枸杞的,大老遠聞著那股濃烈的姜味兒……就差當場放倒兩個人了。 展鸰和席桐這兩個早就被養(yǎng)叼了嘴巴的直皺眉,看向那兩碗姜湯的表情就跟看毒藥差不多。 嗨,也不是,至少毒藥還能給人來個痛快的…… “辛苦你們了,這里的姜湯遠不如一家客棧的可口,”趙戈到底心細,親自帶人抱了幾床新被子來,“這幾日天潮,府衙后頭也沒什么新人過來,一時間竟找不出幾床不潮的被子來,才剛我叫渾家臨時生火烘了幾床,都是才做的,還沒蓋過哩!你們莫要嫌棄。” 他這是將自家的新鋪蓋拿過來了。 席桐忙過去接了,展鸰也跟著道謝,“哪里就嫌棄了,在外頭露宿荒野的時候也不是沒有,如今這樣已經(jīng)很好了。倒是賺了你們的被子,叫我們好生過意不去。” 再說了,他們可還帶了睡袋呢,防風布薄羽絨的,小小一條,正適合這種略帶涼意的天氣用。只是這會兒人家想得這么周道,他們倒是不好說出口了。 張遠就有些不好意思,同樣的事,趙戈想到了,自己卻渾然不覺,真是粗心極了。 眾人收拾屋子的當兒,展鸰就笑著問了趙戈的家人,之前他成親的時候,他們兩個還去吃了喜酒吶。 那小子挺得意的撓了撓頭,“再過三個月,我也就當?shù)玻 ?/br> 展鸰和席桐一聽,都跟著道喜,說到時候必然要送份大禮。這小子倒是挺能干,這才幾個月啊,竟就要當?shù)耍?/br> 不過等會兒,三個月……差不多就是中秋啊,他們是不是在海邊吃螃蟹? 嗯……且先備著禮物吧! 更改行程是不可能的,這輩子都不可能,反正無論如何,今年誰也甭想阻止他們?nèi)ズ_叧泽π犯蝌畚r爬子! 如今交通不便,保鮮手段有限,根據(jù)趙老三口述,每年都有無數(shù)海鮮被人棄之如敝履!作為土生土長24k純種花家公民,他們必須得為節(jié)約和充分利用食材發(fā)揮自己的一份力量,絕不能允許這樣暴殄天物的事情再次發(fā)生! —— 四個人冒雨跑了半日,又來不及換衣裳,只略烤了烤就去停尸房做事,這會兒端的又餓又累,張遠就請衙門里的廚娘下了幾碗面過來。 “也不知你們有沒有胃口,這面雖比不得你親自做的,好在滋味醇厚,倒些粗熱熱的吃一碗,倒也不錯?!?/br> 不多時,果然有人送了個大托盤進來,上頭擺著四個粗陶大碗,里頭放著些淡黃色的豆面條,湯汁里零星撒著點泡菜、豆干、青菜之流,香氣撲鼻,瞧著也十分賞心悅目。 趙戈幫著端下來,搓了搓手笑道:“這里頭的泡菜還是從你們一家客棧里買的呢!” 四人雖是吃飯,可因心理素質(zhì)過硬,一邊吃一邊繼續(xù)探討案情。 展鸰和席桐這才得知,那陳年大案涉及十多條人命,每一回都是先把人折磨一番,弄死了,然后再找地方吊上去。 “之前我們還想著,他是不是想營造一種自盡的假象,可那些外傷也太過明顯,想來便是個傻子都不肯信的,這是示威呢?!壁w戈呼啦啦扒了一大口面條,死命抻著脖子咽下去,又連喝兩口湯,這才覺得火燒火燎的胃里舒坦了些。 天可憐見,這幾日他們頂風冒雨東奔西走,根本沒法兒按時吃飯睡覺,屈指算來,他這兩天里只睡了不到三個時辰,吃了兩頓還是幾頓飯。便是今兒從家里拿被子,他都沒顧上回去,還是打發(fā)手下去的。 展鸰和席桐都點頭,覺得這是碰上古代版本的連環(huán)變態(tài)殺人狂了。 兩個半吊子偵探努力回憶著一切可能會用到的信息,然后試探著詢問道:“那些受害人之間,有什么共同特征嗎?” 張遠和趙戈齊齊搖頭,“真要說的話,倒也不算沒有,都是男的,哦,對了,還都是青壯年男人!大約都在二十到四十歲之間吧?!?/br> 青年殺手? 四個人吃了面,又簡單交流幾句,張遠和趙戈也不好多打擾,這便告辭了。 展鸰和席桐起身相送,臨別之際,席桐忽然想起來一個人,“我記得之前你們這里不是有位姓楊的大爺么?怎么這次不見?” 他說的是那個纏著要學畫的,之前事多倒是沒留心,今兒偶然來了福園州府衙才突然想起來,貌似那位楊老頭兒已經(jīng)許久沒去一家客棧了。 “哦,你說他啊?!壁w戈立即就有了印象。 其實不光他,基本上府衙里的人都知道楊老漢鬧得這一出。一個富家翁甘愿分文不取的替衙門辦事,本就足夠叫人稱頌的了。后來他又見識了席桐的本事,一下子就陷下去,死活要拜人為師,只是一直沒能成功,可對方卻也沒攔著學畫。好些人都覺得是兩個怪人因緣際會,這事兒挺有趣,也因此而廣為流傳。 “他都病了好幾個月了,炕都下不來,自然來不了了?!?/br> “病了?”展鸰和席桐都有些意外,“這么嚴重嗎?” 記得大約年后楊老漢去一家客棧的時候還滿面紅光,十分硬朗來著,怎么突然就病倒了? “唉,瞧著不大好,”趙戈有些沮喪的搖搖頭,也十分唏噓,“大家都說老天爺不開眼,那么些惡人逍遙法外長命百歲的,可他這么個行善積德的大好人,竟落得這般結(jié)局?!?/br> 楊老漢今年也就才五十來歲,便是放在據(jù)說平均壽命六十五歲的大慶朝也不該??! 說起這事兒,張遠的情緒也有些低沉,“他人好,幾個兒女、兒媳、女婿也都不錯,這幾個月幫著求醫(yī)問藥,便是認識的外人也沒少幫忙,可瞧著還是沒有起色?!?/br> 楊老漢平日為人和氣又豪爽,不拘小節(jié),不吝錢財,難得竟還十分謙虛和藹,故而人緣很是厲害。 展鸰下意識看向席桐,就見他沉默良久才說了句話:“勞煩給我個地址。” 他不愿意收徒是一回事,可那楊老頭兒確實是個難得的好人,更有令許多年輕人汗顏的強大求知欲和實踐精神,只是這一點就足夠令人動容。好歹相識一場,雖無師徒名分,可有師徒之實,于公于私,他都該去瞧瞧。 趙戈立馬兒給了地址,又道:“你們能去看他,他肯定高興得很了?!?/br> 送走了張趙二人,展鸰就道:“咱們先去看看,再問問他的兒女,若實在沒有起色,我想著,倒不如請紀大夫幫忙瞧瞧。好歹他是正經(jīng)太醫(yī)院出來的,見多識廣,經(jīng)驗豐富,備不住就能有法子呢?!?/br> 席桐點了點頭,“好?!?/br> 兩人簡單估算了下時間,干脆立刻出了衙門,先去一家客棧包了些糕餅點心等稀罕物,然后轉(zhuǎn)頭就去了楊老頭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