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鸰一看這倆人頭上掛霜，面上泛青的模樣就唬了一跳，腦海中飛快的閃過一種猜測，有些難以置信的問：“這一大早的，您是打哪兒來呀？”

    這才多早？太陽剛升起還沒多久呢，城門也才剛開，而黃泉州距離此地少說也有兩個時辰的走頭，這爺倆根本過不來！

    老頭兒憨厚的笑了笑，“叫掌柜的見笑了，這幾日沒找到活兒，又是年下，城中不肯收留，便，便出來了?！?/br>
    他們倆老的老小的小，自己又瘸著一條腿，實在落魄得很，好些人根本就不相信他能干什么活兒，每每不等開口便攆乞丐似的轟走了。

    爺孫倆在城中轉(zhuǎn)了三四日，統(tǒng)共也只找到了幾個修補桌椅板凳柜子的活兒，因為工程量不大，不過管上兩頓飯罷了，到最后也沒掙得幾個銅板。

    眼見著就是大年夜，黃泉州內(nèi)外戒嚴(yán)，一干可疑的外來人口都被頻繁審訊、查驗，爺孫倆實在待不下去，只得咬牙出來露宿。

    展鸰等人都是大吃一驚，二狗子更是失聲道：“這樣滴水成冰的日子，怎能露宿！”

    早前他們哥倆雖然也曾居無定所，可好歹也知道找個破廟之類的處所過冬哩，再者正值壯年，也不怕?？蛇@一老一小的，瘦的臉上骨頭都凸出來，如何能在外頭抵御嚴(yán)寒？

    老頭兒又笑了笑，才幾日不見，臉上的皺紋似乎又加深了許多。

    “俺們有油氈布，支個棚子，下頭多多的墊些枯草，再找些柴生火，也暖和的很吶?！?/br>
    說完，他又笑了。

    眾人心中不是滋味，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

    老頭兒的笑十分真誠，既沒有刻意賣慘，也沒有強作鎮(zhèn)定，而是真正發(fā)自內(nèi)心的覺得不錯。

    任誰看來，他們的生活著實已經(jīng)凄慘的狠了，可他卻還是在笑，好像無論何種苦難都不能將這個干瘦的只剩一把骨頭的老人擊倒……

    展鸰長長的嘆了口氣，有條不紊的安排起來，“鐵柱，去盛兩碗祛風(fēng)防寒的湯來，我記得還有早上剩的餅，也一并取幾個來。二狗子，你先去準(zhǔn)備些熱水，藥也煎兩碗來，這樣的鬼天氣，不小心些可要生病的?！?/br>
    人吃五谷雜糧，哪兒能不生??？且好些往來客人也都因疲于旅行而感染疾病，而一家客棧地處偏僻，且不說請大夫來艱難，萬一時候不趕巧了，那可真是連城門都進不去，只能抓瞎。故而展鸰早就在頭幾回進城時請大夫?qū)⒛切┏Ｓ玫乃幾チ藥资?，都用紙包分門別類包好了，用的時候取出來煎上一碗即可，既方便了自己，又方便了他人，十分便宜，如今正好也用上了。

    她一開口，爺孫倆便驚得手腳都不知該往哪里放，老頭兒更是漲紅了一張老臉，顛來倒去的說：“俺，俺們不能白要，不是，不是要飯的……別，掌柜的不必如此?！?/br>
    本來大過年的來討人嫌就夠沒臉沒皮，哪里能得寸進尺呢？

    他雖老了，可還有口氣在，總能憑本事掙錢的。人窮志不窮，孫女還小，他得挺直了這把老骨頭！不然連帶著娃娃也給人瞧不起哩！

    展鸰對這種自尊自愛的人素來敬佩，當(dāng)即和煦一笑，“老人家誤會我了，我是想請您做供奉哩，這管飯不是應(yīng)該的么？再說了，天寒地凍的，不吃飽了可如何做活？”說著，又抓過小姑娘的手來，只覺得好似握了一塊冰坨似的，再看看她已經(jīng)被晨霜濕透了的舊布鞋，一顆心都尖尖細(xì)細(xì)的疼起來，“好孩子，等會兒先跟jiejie去換了這濕衣裳，用熱水發(fā)一發(fā)，回來飽飽的吃一頓?！?/br>
    這女孩子才幾歲？可一雙手上卻已然滿是老繭，上頭布滿了大大小小的裂口和凍瘡，又紅又腫，簡直比鐵柱等這些做慣粗活的大男人的手更加粗糙。

    小姑娘刷的紅了眼眶，呆呆傻傻的仰頭看著她，只覺這個jiejie香香的，暖暖的，又這樣和氣，還要給自己衣裳穿，給他們飯吃，別，別是天上的仙女下凡了吧？

    熱水什么都是齊備的，想起來李氏還沒走，展鸰又叫二狗子帶話，讓李氏去自己房里將沒收的衣裳取一套給小姑娘換上。

    這爺孫倆的衣裳都補了不知多少層，纖維都爛了，棉花也板結(jié)了，哪里能防寒！

    不多時，爺孫倆都煥然一新的出來，頭發(fā)也都重新梳過。

    可巧李氏還沒走，挎著包袱一起帶小姑娘過來，對展鸰解釋道：“掌柜的，您的衣裳這丫頭穿都大了些，俺緊趕著給疊了一截縫起來，回頭您再穿，俺將線剪開也就成了?！?/br>
    如今還沒擺過正式的拜師宴，自己就不好喊師父，依舊是叫掌柜的。

    展鸰點頭。

    她的身量高挑，足有一米七五，比時下好些男人都高不少，這姑娘又瘦又矮，頂了天也就一米出頭？故而褲腿拖地，衣袖過膝，軀干部位空蕩蕩的漏風(fēng)，不修改如何能穿？

    其實她本也沒想收回來，只是這一老一小都自重的很，前頭說給飯吃就誠惶誠恐，若此刻再說給衣裳，只怕又要跪下磕頭了，還是以后再提。

    那小姑娘都不記得自己多少年沒穿過這樣好的衣裳了，又干凈又軟乎，還香噴噴的，厚實的棉花摸起來簡直像云彩，弄得她手腳都不知該往哪里放，生怕給弄臟了。

    老頭兒瞧著自家孫女前后判若兩人的模樣，再想想這些年受盡的冷眼和艱辛，兩只渾濁的老眼里忽然就滾出淚來，忙抬手去擦，可哪里擦得盡！不多時就將半截衣袖濕透了。

    “掌柜的，您這大恩大德，卻叫俺，卻叫俺們?nèi)绾螆蟠穑　?/br>
    自打自己的兒子兒媳相繼沒了之后，便只剩他們爺孫倆相依為命，他一個老漢，如何知道怎么照顧小丫頭？不過胡亂過活罷了！

    現(xiàn)在回想起來，也是這孩子命苦，分明這樣懂事聰慧，若生在好人家，指不定如何千嬌萬寵，卻偏偏掉進自家這窮窩……

    此刻熱氣騰騰的雪白大骨頭湯也端上來，里頭還浮著些碎rou，香的嚇人。

    還有那金燦燦的油餅，都是這爺孫倆多少年沒見過的好東西！

    老頭兒還要推辭，奈何一天多沒吃東西實在是餓的頭昏眼花，只得厚著臉皮受了。

    爺孫倆先小心翼翼的啜了一口湯，咽下去的瞬間只覺一股熱流迅速流竄到身體各處，整個人都懶洋洋暖融融的。那鮮美的滋味，令他們不禁懷疑是否還在人間。

    趁機狠狠打個哆嗦，體內(nèi)凍了幾日的寒氣好似都跟著發(fā)散了，又舒服又痛快。

    將那油餅撕碎了泡到湯碗里，又香又甜，便是老漢這牙口不好的也不費力了；湯里竟還能吃出rou來，咀嚼的時候，爺倆全身都激動的發(fā)抖，翻來覆去嚼了幾十下也不舍得咽下去，又狠狠用牙齒和舌頭擠著吸干凈rou汁，這才戀戀不舍吞咽下肚……

    吃完了飯，老頭兒這才有空介紹說自己姓孫，孫女叫桃花，又一刻不停的問展鸰想做什么。

    展鸰震驚于他澎湃的工作熱情，不過轉(zhuǎn)念一想，大概是竭力想證明自己有用吧，也就道：“想做的東西可太多了，急也急不來，倒是住人的屋里頭都缺些柜子家具的，可先緊著做做。”

    孫老漢便要去量尺寸，桃花替他挎著工具包袱，又扶著他去了。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包括展鸰和席桐在內(nèi)的眾人雖然都不是專業(yè)木匠，可一看孫老漢的架勢就覺得不像糊弄事兒的。

    鐵柱還在后頭同二狗子偷偷咬耳朵，“瞧著倒比咱們上幾回請來的那木匠還可靠哩?！?/br>
    二狗子深以為然，“那可不，掌柜的眼光錯不了！”

    他們也請過幾回木匠，分明他們是掏銀子的，可哪回請人哪回受一肚子氣。那些木匠要么嫌遠(yuǎn)，非得三推四請的才肯挪步，來了之后又抱怨個不停，說什么光走這個來回便耽擱他們干多少活兒，借口多要錢，還不許人插嘴提意見。

    這也就罷了，吃飯時還要什么四個盤子八個碗，雞鴨魚rou點個遍，分明吃不了也要將剩下的一大桌子帶走！

    殊不知光這些酒菜就快夠工錢的了，料還是他們自己掏！

    鐵柱也著實歡喜，痛痛快快的吐了口氣，“這下好了，如今咱們自己有了木匠，想做什么不便宜？也不必到處求爺爺告奶奶受那些孫氣！”

    轉(zhuǎn)過年來也該下地干活了，一應(yīng)鐵锨、鋤頭、爬犁、推板等不都得木匠動手么！

    真不愧是掌柜的，就是有眼光，這就是那些大老爺們口中說的走一步看十步了吧？

    孫老漢仔仔細(xì)細(xì)量了尺寸，又問了要求，仔細(xì)思索半日，這才謹(jǐn)慎道：“掌柜的到底是個年輕姑娘，俺琢磨著，好歹用些花樣，也刻個花兒什么的。還有那書架，說老實話，從前村里鎮(zhèn)上也沒幾個人讀書，俺著實沒做過哩，若掌柜的自己繪個樣子，俺倒是能給做的八九不離十?！?/br>
    展鸰還未開口，二狗子已然十分驕傲的顯擺道：“老丈，恁這話算是問明白了，咱們掌柜的別看年紀(jì)輕，本事多著哩，那一手畫著實精妙的很，許多差爺都來求她辦事哩！里里外外的都客氣的很吶。”

    平頭百姓的，哪里接觸過什么差爺？只覺得好似天邊云彩一般遙不可及，令人望而生畏，此刻一聽，爺孫倆都是肅然起敬。

    饒是展鸰自認(rèn)不是什么容易害臊的，也給這馬屁精吹得臉上做燒，忙尋了個借口跟席桐和展鶴走開了。

    席桐就取笑道：“跑什么，說你好話呢。”

    展鸰以手為掌往面上扇了幾下風(fēng)，沒好氣白了他一眼，“還有沒有點戰(zhàn)友情誼了？跟你講，再這么下去，作為你的衣食父母，我很有可能隨時罷工。”

    頓了頓，又重點強調(diào)，“知道嗎？就是那種永久性罷工，什么豆面條啊香腸、臘rou、燜面、鹵味、風(fēng)干雞、年糕夾糖等等都沒有了！”

    話音未落，席桐已然肅正了一張帥臉，特別嚴(yán)肅的說：“我們要始終保持廉潔和公正性，堅決不能讓敵人的糖衣炮彈腐蝕！”

    展鸰噗嗤一笑，抬了抬下巴，挺得意的朝他勾了勾手指頭，“走，跟大爺去揉面?！?/br>
    展鶴一聽要去廚房就開心極了，蹦蹦跳跳在后面跟著，他穿的又厚，遠(yuǎn)遠(yuǎn)看去簡直像一顆皮球，兩個大人就在后面笑，還很壞心眼的不提醒。

    嗨，孩子小的時候就要盡情欣賞，不然等回頭他長大了就……不好欺負(fù)了！

    北方素來以小麥為主食，平時吃得最多的便是餑餑、包子和面條，如今要過年了，自然更是隆重。

    展鸰和席桐都是地地道道的北方苗子，饒是如今長大成材也無法抗拒血液中流淌的對于面食的渴望，過年，那必須得包子餑餑走起來！

    餑餑是大號的，大約是人們潛意識中都本能的崇尚圓潤、龐大，所以一般都是一兩斤一個的滾圓餑餑，上頭最好再加個紅點，瞧著往供案上頭擺的時候也喜慶，估計祖宗看了也高興。

    這是簡單的，若是家里富裕的，少不得得用精細(xì)面。翻來覆去花功夫多揉幾十遍，里頭再加些紅棗，蒸出來的又白又圓又大，切開之后蓮花綻放似的幾十層，口感最勁道；那濃郁的天然麥香中一股紅棗香甜若有似無，好似蝴蝶的翅膀在心頭輕輕扇了一下，不嘗嘗都對不起自己。

    包子也是配套的北方大包子，單從拳頭大小的個頭就能窺見北方人的豪情萬丈，但凡胃口稍小點兒的，那一個都吃不完！

    前段時間買的牛rou雖然還剩些，可用來包包子恐怕不大夠，且牛rou難得，展鸰還是決定留著日后慢慢打饞蟲。

    有水靈靈的大蘿卜，還有一整只羊，便是蘿卜羊rou的，好吃又順氣！

    展鸰把席桐使喚的團團轉(zhuǎn)，洗菜、剁餡兒都是他的，大冬天熱出腦門上一層汗，外頭的棉襖都穿不住了，脫了剩小襖繼續(xù)干。

    展鸰想了下，“再蒸點花卷吧，回頭也可以往寺廟送些?！?/br>
    和尚是能吃素油的，中間就用花生油，再撒些椒鹽，總比普通的饅頭有滋味多了。

    求個平安吧，既然都說盡人事聽天命，如今他們好歹也得主動些。不然菩薩那樣忙，他們不表現(xiàn)的有誠意些，誰顧得上？

    席桐點點頭，“你做主就好?！?/br>
    展鸰就哼了聲，一邊去舀面，一邊道：“知道這些事問你也是白問，不過是嘴巴閑著難受，找個人說話唄。”

    席桐輕聲一笑，起身活動下手腕，“好，那你繼續(xù)問?！?/br>
    展鸰斜眼瞅他，笑起來簡直壞透了，“你叫我問，我還偏不問了。你求我啊。”

    她本是說笑，哪成想話音剛落，席桐就半點不遲疑的點了頭，“求你?！?/br>
    他的雙眼中噙著淺淺的笑意，是那樣坦蕩，大大方方的，沒有一點扭捏，絲毫不覺得對一個姑娘發(fā)出請求是什么不好意思的事兒。

    這一下，反而是展鸰不好意思了。

    她的臉上熱辣辣的，有些別扭的移開視線，腦子里亂哄哄的，想了半天才丟出個問題，“現(xiàn)在咱們有木匠了，你有沒有什么想做的？”

    席桐特別喜歡聽展鸰說“咱們”這個詞，這無疑讓他有種命運共同體的歸屬感，進而由衷感到喜悅，不過面上還是不大愛表現(xiàn)出來。

    他搖搖頭，強行克制住心中歡樂，繼續(xù)砰砰砰剁餡兒，“先別管我，倒是你，過兩天衣裳就來了，得多弄幾個衣櫥，對了，回頭畫個樣子，也叫孫老漢試著做做衣架，總疊著容易起褶子……首飾匣子也得有。”

    他努力回想著為數(shù)不多的關(guān)于女性用品的記憶，總算零零碎碎說出來幾樣。

    展鸰搖頭，“我也沒什么首飾?！?/br>
    就幾根紅頭繩，難不成還要專門做個盒子來裝？忒興師動眾，買櫝還珠都不帶這樣的。

    聽了這話，席桐剁餡兒的動作不易察覺的頓了下，不過馬上又若無其事的繼續(xù)。

    眼下沒有沒關(guān)系，馬上就有了。

    包子展鸰來做，而揉饅頭卻沒有特別大的技術(shù)含量，實在是個體力活，她就臨時抱佛腳的抓著席桐培訓(xùn)了幾分鐘，然后光明正大的偷懶。

    席桐也不說什么，展鸰叫他怎么做就怎么做，笨手笨腳的跟著學(xué)了會兒，又吃了幾句排頭，最后還是老老實實挽了袖子開始揉面。

    才剛被席桐氣勢恢宏的剁餡兒動作嚇的跑到門口探頭探腦的展鶴不知什么時候又偷偷溜了回來，墊著腳尖，扒在案板旁邊看哥哥jiejie干活，漸漸地也從方才的恐懼中走出，開始有些躍躍欲試了。

    他眨巴著眼睛看了會兒，大約是覺得在席桐手下不斷變換形狀的面團十分有趣，便自以為隱蔽的伸出小胖手，飛快的戳了下，然后又快速收回來，結(jié)果一抬頭，就對上席桐看過來的眼睛。

    小家伙眨了眨眼，忽然討好的瞇起眼睛笑起來，又去摟著他的腰蹭，簡直像一只闖禍求原諒的小狗。

    席桐勾勾嘴角，忽然用指尖沾了點面粉點在他鼻尖，然后正兒八經(jīng)打量半天，終于噗嗤笑出聲。

    對面的展鸰抬頭看了看這一大一小兩個男人，無奈搖頭。

    展鶴大約也知道哥哥不會嫌棄自己了，又傻乎乎的笑，湊過去繼續(xù)找機會戳面團。

    “到j(luò)iejie這兒來，”展鸰沖他招招手，喚小狗似的，“來瞧瞧這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