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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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宮門前候了片刻就被迎進了太后的壽芳宮。 太后已年逾古稀, 除宮中重大慶典外,已不接見外面命婦的朝拜了。 但顧老夫人身份情分都與旁人不同,太后在偏殿見了顧老夫人和周鶯。 周鶯扶著顧老夫人行了禮, 太后叫看座, 顧老夫人在下首圈椅上坐了, 周鶯立在身后,見宮人遞茶過來, 忙代為接過。 顧老夫人走得急, 此刻還有些喘, 周鶯將茶試了試溫度方放在她手上, 然后就在椅后輕輕撫她的背替她順氣兒。 太后有所動容, 挑眉多瞧了眼周鶯。 “還是顧老太君有福氣,這樣乖巧懂事的孫女兒, 難得。” 太后贊了一句,顧老夫人客氣了一番。然后就說明了來意。 “……長鈞過去在戰(zhàn)場,三不五時也會叫人帶個信兒回來,好叫家里頭安心。這回聽著的傳言實在駭人, 不得已才厚顏請求入宮,想問個準信兒。娘娘您懂老身,丈夫死了,長子沒了, 次子遠在外鄉(xiāng),膝下就這么個孩子……” 一面說,一面用帕子抹了抹眼睛:“這把歲數了, 叫太后娘娘瞧笑話?!?/br> 太后忙勸:“顧都尉行事穩(wěn)妥,帶兵又有經驗,老太君莫太憂心了。本宮常年不理事,倒未聽說什么,老太君若不放心,本宮叫人去御書房找御前的人打聽打聽?!?/br> 就招手喊來一個心腹宮人:“去找劉德海,就說本宮問,前方戰(zhàn)事如何,顧都尉可有消息?!?/br> 那宮人領命去了,而后便是有心無力的閑言碎語中漫長而煎熬的等待。 聽得外頭有了人聲,顧老夫人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 卻是宦人拖得老長的唱聲:“皇上駕到!貴妃娘娘到!” 顧老夫人忙抹了把眼睛與周鶯一塊兒站起身來。 晉帝穿著玄底繡金龍袍服,帶著冠冕,親自扶著羅貴妃緩步走了進來。 給太后行了禮,方朝老夫人和周鶯抬抬手:“請起。” 又道:“顧老太君請坐。” 顧老夫人勉強坐了,慌忙擦拭眼角的淚,怕給人瞧了笑話。 晉帝溫聲道:“兩軍交戰(zhàn),漠北韃子狡猾得緊,用些計策亂我軍心也是有的。朕對長鈞有信心,軍中每三日奏報一回軍情,待今夜過了,明兒一早就該有新消息了,老太君定要保重自身?!?/br> 皇帝親口出言安慰,顧老夫人只得起身道謝。 羅貴妃朝周鶯招了招手:“顧小姐,好久沒見了,上回萬壽節(jié),西域貢了好多料子進宮,皇上賞了本宮不少,鮮亮料子,本宮少用,適合你們年輕女孩子,你來,隨我去挑幾樣?!?/br> 周鶯正要推辭,便聽晉帝道:“也好,顧小姐隨貴妃去,叫太后和顧老太君說說體己話,朕便不擾了?!?/br> 皇帝金口玉言,誰又能說個不字,老夫人起身道了“萬歲”,暗自給周鶯打個眼色,囑咐:“莫要給貴妃娘娘添麻煩?!?/br> 秀毓宮內外都熏著上用的龍涎香。味道淡雅,綿長。周鶯垂首恭立在稍間,羅貴妃進去更衣,已經約莫一刻鐘了。 宮中處處不自由,身為臣下半點選擇余地都沒有,羅貴妃叫她來,是在皇上太后跟前過了明路的,連顧老夫人也未敢說個不字。周鶯再不安,也不敢表現(xiàn)在面上。 珠簾輕晃,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周鶯垂低了頭,還未喊出“娘娘”,垂眼望去,卻見著一雙玄底金龍靴子。 周鶯臉色發(fā)白,忙伏低下去:“皇……” 一雙手驀然環(huán)過來,扶住了她的手臂。 周鶯駭得白了臉,顧不上害怕,忙退后了兩步。 “皇上!” 晉帝負著手,在她跟前站定了。 一揮手,屋中服侍的宮人全退了下去。 周鶯心中一緊,不懂為何是晉帝在這兒。 難道這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晉帝出現(xiàn)在太后宮里,又出言叫她隨羅貴妃來此,而他自己就在此等待著。 這簡直太荒謬了。 晉帝并不在乎周鶯如何作想,他負手行至炕前,徑自坐了,慢條斯理地道:“聽說,你十六了?” 周鶯咬了咬嘴唇,低聲道:“皇上,臣女不識禮數,不知皇上在此,臣女……” “不緊要。”晉帝笑道,斷了她離去的路,“朕想與你說說話,顧小姐,不會介意吧?” 這種情形明顯已超出周鶯的認知,她從沒想過,自己的人生會與龍座上那個人有什么關聯(lián)。 “還記著自己的親生父母嗎?”晉帝好像看不出她的窘迫,隨意扯個話題攀談著。 周鶯搖搖頭:“當年臣女年紀還小,許多事記不清了?!?/br> 那時,也就四五歲吧?有些記得的,也不如忘卻罷了。記得反有記得的煩惱。 “可憐見的?!睍x帝嘆了聲,目光灼烈地瞧著周鶯,“你的來歷,顧家有告訴過你嗎?抑或,有沒有人提起過,你生得像什么人?” 周鶯搖頭:“回皇上,不曾。” 她從頭到腳處處寫著戒備。晉帝心底有些遺憾,隔著君臣關系,畢竟不能徹底的撕下顏面不要,他能做的,又有些什么? 難道真能趁著顧長鈞在外征戰(zhàn),便趁勢扣住他侄女兒? 這種事做起來容易,可傷了朝臣的忠心和臉面,卻不大容易挽回得。 金地能做的,也唯有貪婪的,在周鶯面容上尋找他渴望的那個影子。 眼角眉梢,哪怕有一分相似,也足慰他煎熬了半生的相思。 內殿,羅貴妃掩著帕子不叫自己咳出聲來。她貼身女官心疼地抹了把眼睛:“娘娘,皇上太過分了,這可是您的宮里,當著您的面兒啊?!?/br> 羅貴妃迅速抹去了嘴角的血跡,自嘲地笑了下,“這有什么?我在意嗎?” 她長長的指甲扣著那染血的帕子,勾著嘴角道:“入宮頭一晚,他抱著我,喊得就是別人的名字,我若連這個也在意,豈不早氣死了?” 宮人心疼地去握她的手:“娘娘,仔細又把指甲弄斷了,好容易養(yǎng)起來的,上回的傷指還沒好呢?!?/br> 羅貴妃冷笑:“放心吧,為著這點事兒,不至于?!?/br> “啪”—— 外頭傳來清脆的碎瓷聲。 宮人撩簾瞧了一眼,駭得瞪大了眼睛。 晉帝握著周鶯的指尖,心疼地瞧著她燙紅的手背:“要不要緊,朕叫人傳太醫(yī)?” 周鶯慌得忙把手抽出來,白著臉一退再退,“皇上,祖母還等著臣女……” 隔著那張炕桌,晉帝才沒繼續(xù)追上來,壓低了嗓音哄她道:“你在宮里,等明兒聽你三叔的信兒,不好嗎?今晚叫貴妃陪著你,宮里頭好看的好玩的朕都叫人給你送來……” 周鶯咚地跪了下去:“皇上,三叔生死未卜,他為國征戰(zhàn),險象環(huán)生,臣女答應三叔,要照顧好祖母,請皇上恕罪,臣女告退了!” 幾句話提醒著顧長鈞是為穩(wěn)固這江山才去的,是為了眼前這個真龍?zhí)熳幼€(wěn)了位子才去的。他卻在后宮設計逼迫他的家眷,成什么樣子? 周鶯不待晉帝應下,咚咚扣了頭就朝外走。 如果晉帝震怒,要砍了她的腦袋,她也認了。 晉帝抿了抿嘴唇,想喊住她,可想到她適才的決絕,她那個眼神……似曾相識…… 如果強行留下她,她會如何?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還是? 罷了,他不敢賭,不忍心賭。 留著她,留一點念想吧。 周鶯跌跌撞撞地回到壽芳宮,她候在外殿,沒人注意到她的緊張。攤開手掌,冰涼的汗?jié)竦碾p手,指頭還在打顫。 皇命難為,如果適才晉帝強令她,她該怎么辦? 那個紅衣女人說得不錯。 她這張臉,就是禍端。 周鶯也曾以自己過人的美貌而自得過,而今在這種情形下,她卻只覺得背脊發(fā)涼。 這些年若不是三叔護著,若不是安平侯府的名頭護著,她會經歷些什么? 不敢想…… 夜色深了,上院總算安靜下來。 周鶯換了家常衣裳,坐在床頭手里捧著繡繃子。 想給顧長鈞做幾雙鞋襪,待從北邊回來,天氣許是更冷了,要多夾一層棉,針腳細細的,叫他穿得舒坦。 不知為何,過去他從不曾用過她做的針線,是來往多起來之后,他才常常把她做的針線穿在身上,周鶯為此做得更賣力了。每每去送新的衣裳鞋襪給他,也能順道見個面,多說幾句話。有時他在理事,埋頭在書案上寫文書,她遠遠瞧他一個側臉,也覺得有些安心。 她唯獨沒想過他會喜歡她。甚至喜歡得有些瘋狂。 周鶯手里還握著針線就睡著了。 耳畔聽得一個凄厲的哭聲,她驚得抬起眼,就看見一個面容與她有七分相似的女人,披頭散發(fā)地跪坐在地上。 “他已經死了,我活著又有什么意思?不要再騙我了,我知道,他早就不在了?!?/br> “他若是活著,怎可能眼睜睜瞧著我住在別的男人的院子里?為了這孽種,我才錯失了和他一同赴死的機會。別把它抱給我,我瞧見就惡心!惡心透頂!” 周身熱起來,溫度越來越高,最后四周已全是火。 周鶯回過頭去,見一抹鮮紅顏色跳入了火海當中。 養(yǎng)父遮住她的眼睛,強行將她抱起。 周鶯再回頭去看,只見火舌已吞沒了房舍。那個紅衣女人,再也看不見了。 眼淚不知不覺爬了滿臉,周鶯睜開眼,手里還握著繡線。 那個紅衣女人,她的生身母親。留給她的,沒有任何溫情的回憶。 自己被嫌棄,被厭惡,就在這樣的委屈里,小心翼翼地長成了今天這個膽小柔弱的姑娘。 她總是害怕別人厭惡自己,放逐自己。 好容易有那么個人,告訴她什么都不用怕,他會護著她。 可如今連這個人,也沒了消息。 周鶯捂住臉緩緩地蹲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