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長鈞終是什么都沒說。斥責(zé)的話沒有開口。

    他不是個(gè)心腸軟弱的人，更不會(huì)被幾滴眼淚打動(dòng)。他理解是自己實(shí)在拉不下面子去質(zhì)問一個(gè)女孩兒的□□，他該對付的，是外頭那些別有用心的人，那才是他的戰(zhàn)場。內(nèi)宅事，何時(shí)輪到他堂堂侯爺親自過問？

    顧長鈞立在原地，瞇眼望了眼頭頂?shù)挠裉m。一樹雪白，在這微暖猶涼的時(shí)節(jié)，怒放得像一樹不曾融去的雪。

    顧長鈞自嘲地笑笑，許是這些日子太過松閑了，他耽在家里的日子太多，漸漸竟沾染了些令人膩煩的煙火氣。

    顧長鈞緩步回身，北鳴在遠(yuǎn)處正要追上來，周鶯忽地滯住步子，喚他：“三叔！”

    顧長鈞沒有回頭，步子輕輕一凝，周鶯鼓足了勇氣，臉頰憋了淡淡的紅暈，顫著聲道：“侄女兒適才在小廚房，給三叔熬了冰糖百合梨水，叫人送去了……侄女兒聽見，三叔適才飲酒時(shí)咳了兩聲……”

    不知用了多大力氣，才能說完上頭幾句話，怕他忽然回過頭來訓(xùn)斥似的，她提步走了起來，邊走邊急忙忙地說道：“三叔記著喝……”

    她甚至小跑起來了，像是要躲避著什么危險(xiǎn)可怕的事物。

    顧長鈞沒有回頭去，濃密的睫毛輕輕覆了下眼睛，他依舊如往常般，沒有答話。

    周鶯已經(jīng)逃得遠(yuǎn)了。

    柏影堂中，顧長鈞在屏風(fēng)后更衣，沐浴過，黑發(fā)披散下來，遮住半邊面容，令陽剛的男人平添了幾絲陰柔氣質(zhì)。

    他年紀(jì)很小就從了軍，為了自己的抱負(fù)，也是為了逃開家，逃開長兄對自己的控制。后來又在外頭做地方官，約有十來年，他一直孤身住著。多年在外，什么苦都吃過，他跟其他的勛門清貴不一樣，他喜歡幽靜的環(huán)境，不喜呼奴喚婢前呼后擁。

    信手拾了沒看完的那書瞧了兩眼，聽得小泥爐上有什么東西咕嘟咕嘟翻滾著，他尋聲瞧去，見一只陶罐在上頭煨著。恰北鳴抱了茶壺進(jìn)來，見顧長鈞盯著那陶罐瞧，北鳴笑著道：“姑娘叫人送來的羹煮沸了，小人給侯爺盛一碗?！?/br>
    描金小碗遞到跟前，湯水清濯見底，飄著幾片百合葉，顏色鮮亮好看，味道聞起來十分香甜。

    顧長鈞適才宴未完就去見了羅百益，這會(huì)子倒真有些餓了，用湯匙舀著用了兩口，味道不錯(cuò)，就一口氣都飲了。

    北鳴遞帕子和茶水過來給他漱口，嘴角掛著掩不住地笑。

    顧長鈞蹙了蹙眉：“笑什么？”

    北鳴道：“叫姑娘知道侯爺這回用了湯羹，心里準(zhǔn)高興呢。過去送過多少回，侯爺都不飲，姑娘愁白了頭，不知怎討好侯爺才好?！?/br>
    顧長鈞眉頭沒有舒開。

    她，討好他？

    也是，那樣的身份，怕失了侯府的護(hù)佑，不討好，又能怎地？

    沒了這安平侯府，她就是只人人可宰殺的羔羊，那等容色，若沒人護(hù)著，大抵就只有教坊青樓的去處。

    他不由又想到那羅百益說的那些話。

    “顧小姐與我乃是天定的緣分，來日她嫁我為妻，顧侯便是我的叔輩，日后顧侯但有政令，我必?zé)o不遵從，……區(qū)區(qū)一女子，能換我羅家與建國公府支持，……將來顧侯位極人臣，風(fēng)光無兩……”

    北鳴見他面色不好，以為自己失言惹他不快，忙悄聲退了出去。

    **

    顧長林去后，這年節(jié)也便過完了。

    顧長鈞重新忙碌起來，二月初，還去山西辦了一趟差。他離開的小半個(gè)月里，寧家與安平侯府往來頻繁起來，雖未曾定下婚事，但風(fēng)聲已經(jīng)傳了開來，沒多久也傳到了羅家院里。

    羅百益這些日子因顧長鈞不在而不得進(jìn)安平侯府，心里惦記，茶飯不思。這日又躲懶沒去上值，躺在他娘羅太太屋里的臨窗炕上百無聊賴地曬著太陽。

    里屋，他娘和伯母建國公世子夫人蘇氏說話兒，不時(shí)就有話音從里頭透出來，羅百益聽得真真的。

    “寧太太高興太早，搭上安平侯不假，可娶了那么個(gè)媳婦兒進(jìn)門，苦有她受的。名頭是侯府小姐，京里誰不知？那丫頭是抱養(yǎng)來的，根本不是侯爺親侄女兒，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何況還沒半點(diǎn)親緣，若寧家真有事求到顧家頭上，我瞧安平侯可未必認(rèn)這親家。”

    大伯母道：“不能吧？我可聽說，那顧小姐跟顧大爺并不是沒親緣的，顧大太太后幾年不大見人，精神也大不如前，不就是為這事受的打擊么？說是顧大爺過去瞞著家里養(yǎng)了個(gè)外宅，生了這閨女，寶貝的什么似的，顧大太太心氣高，咽不下這口氣，又不屑為難一個(gè)毛孩子，生生把自己氣壞了。”

    羅太太冷笑：“不過就是個(gè)外宅的私生女，又有什么了不得了。要我說，是顧大太太作踐自己，一個(gè)上不得臺面的東西，至于拿自個(gè)兒置氣？換做我，若是羅弘鑄敢在外頭叫我沒顏面，我就敢?guī)е麅鹤痈鷦e人姓去！”

    大伯母忙不迭堵她的嘴：“瞧瞧你，什么歲數(shù)的人了！當(dāng)著這么多丫鬟婆子，也敢胡說！越發(fā)沒道理了。”

    羅太太只是笑，偷眼去瞧外頭羅百益的神色，自己這番敲打，可就為著說給他聽，那女孩兒不值當(dāng)他如此魂?duì)繅艨M，更是已經(jīng)定了親事，眼看就成了人家的媳婦。

    這一眼看過去，羅太太臉色猛然一變?！忸^哪還有羅百益的影子？

    羅太太站起身，喝道：“六爺哪兒去了？不是叫你們看著？”

    門前侍婢顫顫地道：“六爺適才就走了，奴婢們不敢攔?！?/br>
    羅太太扶額：“快，趕緊叫侍衛(wèi)處的跟著，說什么不能叫他去顧家！”

    這邊廂羅家人仰馬翻，那邊周鶯正陪陳氏在綢緞莊選料子。

    今兒陳氏帶她來的是寧家的鋪?zhàn)?，說是要給麟哥兒再裁幾身春裝，小孩子長得快。

    掌柜的叫了個(gè)女管事接待兩人，引到鋪?zhàn)佣茄砰g里頭，上了茶點(diǎn)，正選料子，聽得門前一水的喊“二爺”。

    從樓上朝下看去，便見一個(gè)十分年輕的男子闊步走了進(jìn)來。

    陳氏抿嘴一笑，朝周鶯打了個(gè)眼色。

    周鶯霎時(shí)會(huì)意，一張芙蓉面倏地紅得透了。

    那是寧家二公子，即將要跟她定親的人！

    寧公子還有數(shù)月才及冠，自小養(yǎng)尊處優(yōu)，生得一副好容貌，只是略有些瘦弱，個(gè)子也不比周鶯高太多。

    在長輩們瞧來，這少年乖巧有禮，人又溫和沒壞習(xí)性，家世清白自個(gè)兒又勤奮好學(xué)，自是最好不過的人才?？芍茭L只瞧了一眼，心頭卻是微微一澀。

    她這個(gè)年紀(jì)的姑娘，不可能沒幻想過自己的婚姻。夢里也曾希望遇見那么一個(gè)人，高大強(qiáng)健，能護(hù)著她；面如冠玉，文武雙全；滴水不漏，沉穩(wěn)威嚴(yán)……

    那人，不是寧公子。

    壓住心底那絲絕不該有的小小失落，周鶯煞白著臉假裝嬌羞地垂下頭。

    舌根的苦澀順著喉嚨漫下去，連品著的茶都失了味道。

    那寧公子也在打量她，聽說顧家二太太在此，假意前來給長輩請安，其實(shí)專程來瞧她的。

    周鶯能感知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哪一處，哪一處就覺得寒涼得僵硬住了。

    寧公子和陳氏寒暄了幾句，就吩咐下頭的掌柜們包了不少名貴的緞子送上來，陳氏笑盈盈受了，就連受這禮的時(shí)候，周鶯也覺心驚。

    受了這禮，更回不了頭。

    原本就沒有回頭的可能。

    她托寄在顧家，是顧家給她這條命。

    顧家為她認(rèn)定這人，她就根本沒資格不愿意。

    再說，寧公子這樣好，溫和知禮，一表人才，她拿什么不愿意？

    陳氏笑道：“我還得去前頭藥莊問兩味藥回去，鶯丫頭在這兒等候片刻。”

    周鶯攥住陳氏的袖子，輕輕扯了下，陳氏沒知覺，笑著拍了拍她的手背，掙開她去了。

    樓上就余下坐著的她，和立著的寧公子。

    她明白，是老太太的抬愛，想她和寧公子先認(rèn)識熟悉了，成婚后不至尷尬。屋里頭也還有許多其他的人，她的侍婢，顧家的婆子，店里的掌柜、店當(dāng)。

    寧公子緩緩地在她面前的椅子上坐了。

    他手上戴著一枚碩大的紅寶石戒子，此刻他的拇指正在上頭輕輕的摩挲著。

    周鶯別開臉，覺得氣氛尷尬地叫人窒息。

    寧公子打量她，須臾嗤笑了一聲。

    “我娘眼光不錯(cuò)啊?！?/br>
    這句話，這語氣，不復(fù)適才的溫文有禮，要多輕佻有多輕佻。

    周鶯怒目朝他看去：“寧公子，你我男女有別，還是遠(yuǎn)著些較好?！?/br>
    寧公子笑了笑：“怕什么，顧姑娘，咱們很快就是夫妻?！?/br>
    周鶯將茶水?dāng)S在桌上，騰地站起身來。

    寧公子笑道：“別忙著耍烈性兒，聽著，爺有話說在前頭?！?/br>
    周鶯蹙眉，聽他一字一句道：“婚事，是家里安排的，爺這輩子，都不可能瞧上你。”

    作者有話要說：　　來了來了來了。

    沒睡覺的夜晚格外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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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章

    周鶯的手，緊緊抓住了袖口，喉腔干澀發(fā)痛，她壓著恥意，用盡量平靜的聲音道：“寧公子是何意？”

    寧洛靠在椅背上，漫不經(jīng)心地吹了下杯沿的茶沫，半抬起眼不大尊重地上下打量周鶯一遍，笑道：“何意？不就是字面兒意思？別告訴我，你瞧上我了？葉九爺你都瞧不上，遑論我？”

    周鶯抿了抿嘴唇：“你……”

    寧洛沒給她說話的機(jī)會(huì)，坐在那笑道：“你不情我不愿，這婚事不還得結(jié)？你拗不過顧家，我也拗不過我爹娘，既如此，不若認(rèn)命?；楹竽憔褪菍幖叶棠?，出門在外，我能保證給足你臉面，回到家，你只要不多嘴，不過問我的事，我答應(yīng)你，咱們能做恩愛夫妻，在……”

    “閉嘴！”

    周鶯上前拿起茶盞，一杯茶全朝他潑了過去。

    寧洛頭上滴著水，愕然望向這個(gè)看起來嬌怯柔弱的姑娘。

    周鶯擱了茶杯，撫了下被茶水沾濕的袖子，“我要不要認(rèn)命，不是你說得算。你和我現(xiàn)在沒什么關(guān)系，請你不要不干不凈地說什么‘夫妻’，寧公子的規(guī)矩，我領(lǐng)教了，今日大開眼界，要多謝公子?！?/br>
    她甚至還含笑福了一禮，看也不看寧洛，稍提裙擺，緩步下了樓。

    樓下候著的人沒一個(gè)敢出聲勸，周鶯不瞧任何人，徑直穿過中堂，落云擔(dān)憂地瞧了眼樓上。寧洛伏在欄桿處，抹了把臉上的水珠，目光陰沉地盯著周鶯的背影。

    落云心里頭慌亂不堪，上頭說話的聲音太低，她并沒聽清寧公子說了什么。只想姑娘為人最是溫和不過，怎會(huì)那般對待寧公子，若是寧家回頭跟老夫人告狀，姑娘怎么辦？

    周鶯出了綢緞莊，立在僻靜處等家里的車過來。

    “去藥莊告訴二嬸一聲，我在車上等。”

    落云欲言又止，想問問周鶯出了什么事又不敢。車馬從巷子里行過來，周鶯才要蹬車，就聽身后傳來一陣急促的蹄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