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jié)
苗婆婆沒有直接拒絕,只是沉吟著,略顯苦惱?!暗曜右呀?jīng)關(guān)了,我很久沒有做魚餅了。”她這樣說著,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輕輕笑了笑,“現(xiàn)在手腳也不靈活,怕是做的不好吃了?!?/br> 他諾不自覺地捏著外套的衣擺,緊張地看著苗婆婆。 苗婆婆笑了起來,眉眼的皺紋舒展?!安贿^三天后,你來取吧?!彼f道,“你的朋友一定是很想吃烤魚餅了,我想再給她做一次。烤魚餅很好吃的呢?!?/br> 他諾松了一口氣,向苗婆婆道謝。他將一朵潔白的玉蘭花送給苗婆婆。苗婆婆看起來很喜歡,將花朵小心翼翼地別在發(fā)髻上。她又沖他諾笑了笑。 他諾也笑了。他慢慢低下頭,擦了擦眼睛,覺得心里難過。因為他嗅出苗婆婆身上微弱的生命氣息。 那樣微弱,像是風(fēng)中的殘燭。 第16章 約定 他諾離開的時候,天際一片通紅。晚霞鋪開,揉進(jìn)薄薄的卷云層之間,點亮大半個天空。 明天會是一個大晴天呢。他這么想著,雙腿不由自主地繞到了劉家村。 院子的大門沒有合上。小老板正掛在院子里的那棵大梨樹上,晃蕩著雙腿,瞇著眼睛吞云吐霧。他顯然還沒有吃晚飯,一見到他諾,便盯著他的背包看。 他諾今天出門早,忘記帶零食。他有些不好意思,踮起腳,小心翼翼地將包里最后一朵玉蘭花送給小老板。 玉蘭花既不能填飽肚子也不能解饞。羅饗興致缺缺,但他諾的眼睛又黑又亮,像是美味的大黑豆。羅饗皺著眉,彎腰,伸手勾了勾。那朵花從他諾的掌心里騰空而起,晃晃悠悠地往上飄去,落到羅饗的手心里。潔白的花朵散發(fā)出微弱的香氣。過不了多久,花瓣便會逐漸萎縮,干枯,最后變成一捧春泥。羅饗捏著花柄,湊近鼻子,漫不經(jīng)心地嗅了嗅。 這是個很小的村子,它的邊界逐漸被城市吞沒,變淺變淡。僅剩的居民并不想做出任何改變。他們十年如一日地生活在狹小的生活圈里,過著平平淡淡的生活,享受著這偏安一隅的悠閑和自在。也許有一天,進(jìn)步的鐵拳會將這里的一切都碾碎,他們會被現(xiàn)代化吞噬,成為蕓蕓眾生之中再普通不過的一粒小塵埃。但此時此刻,他們是安逸的。 早春的夜晚依舊來得很快,夜幕落下,四下僻靜。遠(yuǎn)處傳來模糊的人聲和笑聲,偶爾有犬吠聲,炊煙摻著密云,緩緩地吐出一勾黃亮的月牙來。 黑色也吞沒了羅饗的表情。他一動未動,整個人像是與陰影融為一體,只剩下煙頭那朵忽閃忽閃的火花。 這樣普通的夜晚,卻讓他諾的內(nèi)心平靜下來。他不太想立刻回家。家里雖然溫暖舒適,卻沒有人可以說話。也許他應(yīng)該去爸爸mama家吃飯,可是他們都很忙。二哥也很忙,忙著巡視領(lǐng)地,忙著下河抓魚。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是這片大陸上唯一一只“野生”海獺的緣故,他諾從小就很喜歡別人的陪伴,那樣會讓他覺得安心。他時刻充滿著疑問,總是有問不完的問題,對周圍的一切都很好奇。大哥還在家時,通常都是由他來回答他諾的問題。大哥很厲害,什么都懂,而且總是能用淺顯易懂小海獺都能明白的方式解答他諾的困惑。 可是獺總是要長大的,他諾不可能永遠(yuǎn)和爸爸mama以及兄弟姐妹在一起。他們都會長大,會離開,會有自己的生活。 他諾也一樣。 二哥始終熱衷于尋求伴侶。他諾曾經(jīng)問過大哥為什么,大哥說,不出意外的話,伴侶就是那個會陪伴你走完一生的獺,當(dāng)你的家族不在身邊時,你可以和你的伴侶分享一切,冬天的雪,春天的魚,夏天的露珠,秋天溫暖的湖水,開心的,難過的,恐懼的,期待的,美好的,不那么美好的,一切的一切。 他諾心生向往。 也許有一天,他心想,我也能找到我的伴侶,那樣我就不會在這樣的夜里不想回家了。 羅饗的煙滅了。一切歸于黑暗。 月亮爬得更高,穿透云層,發(fā)出溫柔的光芒。清澈的月光洗滌大地,照亮了春夜,也照亮了羅饗。他英俊的臉龐在月光的親吻下,光潔得像是白玉雕塑。他抬頭望向天空,一言不發(fā)。 他諾小聲說道:“我可以上去一起坐一會兒嗎?” 羅饗低頭望去。“你自己爬?!彼坪踉谛?,語氣卻很冰冷。 他諾四肢無措地比劃了半天,鞋底蹭破了一塊樹皮??蓱z的老梨樹。他窘迫地低著頭,道:“我不會爬樹?!?/br> “笨蛋?!绷_饗毫不留情地評價道。 白傘不知何時冒了出來,用彎彎的傘頭勾起他諾的兜帽。他諾還來不及尖叫,脖子就被勒住,用力一甩,拋上了樹。粗壯的樹枝很硬,胸口砸上去,說不出的疼。他諾眼淚都冒出來了,卻抱著樹干不敢松手。 他的兩只腿還懸在半空。他諾撲騰著雙腿,手臂用力,臉頰憋得通紅,終于將自己成功掛在樹上。他像一只吃多了蚊子的癩蛤蟆,趴在樹干上喘著粗氣。 他這幅蠢樣子顯然取悅了羅饗。他笑出了聲,臉上露出戲弄的神色。 他諾緩了好一會兒,才終于將跳到喉嚨口的心臟吞了回去。他慢騰騰地扶著樹干坐起來,雙腿一動也不敢動,僵硬得發(fā)酸。他諾悄悄朝下瞥了一眼,黑魆魆的,看不到底。他頓時覺得兩眼昏昏,渾身發(fā)軟。 這個高度對于海獺而言,真是太為難了。 “我有點想吐。”他諾小聲地說道。 羅饗嘖了一聲,伸手拎起他諾的兜帽,一把將他拖過去,挨著自己放了下來。這里是整棵樹最結(jié)實的枝干。羅饗的動作很粗魯,但出乎意料的,他諾不再感到害怕。他離羅饗挨得很近,只有半只手臂的距離。羅饗的身體guntang,那種熱度將他諾包裹起來。他的雙腳像是再次落到了實處,整只獺放松下來。 最初的眩暈感過去了,他諾重拾好奇心,四處打量?!斑@里的景色很好?!彼u價道,“離月亮也很近。這個角度看起來,月亮顯得很美味。”他咂咂嘴,有些餓了。 羅饗不置可否,伸手重新點了一支煙。好聞的草木香頓時飄散開來。 他諾沒有看見打火機,不知羅饗的火從何來。他好奇地盯著羅饗的手指,研究了半天,不得其解。他其實很想拉過小老板的手仔細(xì)看看,但是他不敢。 羅饗伸出手,用中指彈了彈他諾的腦門。他諾吃痛,抱著額頭揉了起來。 “離我遠(yuǎn)點,熱死了?!绷_饗道。 他諾象征性地往旁邊動了動,仍舊坐在原地。 羅饗又抽了一口煙,吐出長長的煙云。 “我們來說說話吧?!彼Z提議道。 無人響應(yīng)。 他諾自顧自地接下去問道:“人都會死嗎?”這真是個傻問題,他諾心道。 果然,羅饗聳了聳肩,將煙叼在嘴里,拒絕回答。 他諾將白天遇到的事情和羅饗說了。他道:“不知道為什么,我想到苗婆婆很快就要走了,我心里覺得難受?!彼⒅_饗,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執(zhí)著地想要得到一個回應(yīng)。 羅饗用指尖熟練地彈了彈煙灰,不耐煩地說道:“是人都會死,早晚的問題。你覺得難過,是因為你只看到一個人。你往大去看,這個世界上有無數(shù)的人類,無數(shù)的生靈,死亡是最自然不過的一種常態(tài)?;〝×瞬艜Y(jié)果,有終點才會有新生。她這么用心地過完一生,走向輪回,你應(yīng)該為她感到開心?!?/br> 他諾點點頭。 羅饗又道:“這些都是成精哲學(xué)理論課上的必修知識,你讀書的時候腦袋被狗啃了嗎?”他輕蹙眉頭,“這么笨,怎么成的精,怎么修的人?” 他諾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我讀書不太好的。我比較幸運,一出生就修人了。”像他這樣功課不太好的小妖精,最后和尖子生一樣修成人了,他也覺得很慚愧。 羅饗停下彈煙灰的動作,倏地看向他諾。 他諾也看向他,眼睛瞪得圓溜溜的。 羅饗緩緩地吐出一口煙,忽然伸手捏了捏他諾的臉頰。他諾頓時疼得眼淚嘩嘩。羅饗松開手,若有所思。他諾輕輕地給自己揉臉,擦了擦眼睛,眼角通紅。 “沒想到……”羅饗輕聲說道,像是在自言自語,他忽然笑了笑,對他諾說道,“既然知道自己笨,就應(yīng)該謹(jǐn)慎一點。沒事別亂跑,也不能出毛春。” “我從不亂跑的?!彼Z小聲辯解。他連毛春城的邊界都沒去過呢。 “知道就好。像你這樣又胖又笨的海獺,多得是人想抓去燉湯喝。”羅饗半威脅半玩笑道,“剝了皮,下湯鍋,骨架撒孜然架在火上烤,皮毛做成小坎肩。” 他諾聽得寒毛豎起,雙手捂著臉。 “不要偷偷又挪過來,過去點,熱死了?!绷_饗擰著眉頭訓(xùn)斥道。 他諾裝作沒聽見。早春的夜里實在是太冷了。我是不會輕易離開家的,他諾心道,這里有我的家人和朋友呀,還有我的神仙外賣。不過…… “等我變得更強壯更能干之后,我還是會想出門看看的。” 羅饗瞥了他一眼。 “我想往東邊走?!彼Z道,臉上露出向往的神色,“聽說沿著紅久河一直往東走,就能看見大海。海很寬很廣,一眼望不到頭。海浪又兇又猛,可以將石頭拍碎。每天早上,太陽會從海底升起來,像一顆金黃的蛋。這時候,海浪又會變得溫柔,唱著嘩嘩的歌?!?/br> 大海上生活著和他一樣的海獺,不只有一只,會有很多很多只。他從未見過大海,也從未見過其他的海獺。 應(yīng)該會很有趣吧,他諾心想。 “等我回來時,我會帶好多好多好吃的,海膽,螃蟹,大龍蝦,給那些想要點單的人?!彼Z喜滋滋地暢想著,“你想吃什么?我給你帶!”他看向小老板。 羅饗毫不留情地打斷他的幻想,“你還是先琢磨著怎么把你的神仙外賣做下去吧?!边@么笨,別說去大海,剛出毛春城估計就會被人啃得骨頭都不剩。 也是……他諾耷拉著腦袋,晃了晃兩只腳。 不過,他的注意力很快被分散。他又想到了別的問題,“什么是冬之子?” “你見過冬之子?”羅饗挑眉。 他諾點點頭。 “冬之子……”羅饗沉吟片刻,似乎想要說些什么,卻忽然掐斷話頭,“誰要告訴你。”他斜乜著他諾。 “不說就不說嘛?!彼Z道,“那什么是貓酒?” “你問題怎么這么多?”羅饗狠狠地吸了一口煙,突然將煙頭彈向他諾。 帶著炙熱火星的煙頭迅速飛向他諾。他慌忙伸手捂住腦袋。然而疼痛并沒有發(fā)生。 煙頭在緊挨著他諾額頭的地方,忽然炸開,化作一團光斑,緩緩地飄散開來,像會發(fā)光的雪花,散落在他諾的發(fā)梢里,臉頰上,最后慢慢地消失了。 “這是什么?”他諾不敢動,極小聲地問道。 “迷榖1的種子?!?/br> 他諾似懂非懂。他的植物學(xué)一向成績不好。 羅饗正看著他。“如果你靠著自己的力量完成三筆訂單,”他說道,“我就答應(yīng)你好好考慮你提出的合作計劃。” 真,真的嗎? 他諾仍舊維持著捂腦門的可笑姿勢,張大嘴巴。 “現(xiàn)在,下去,別來煩我?!绷_饗伸手,拎起他諾,一把將他扔到地上。 他諾噗通一聲落地,卻一點也沒覺得疼。他爬起來,拍拍屁股,沖著小老板鞠躬?!拔乙欢〞Φ?!”他大聲道,“晚安!” 他的心里滿是歡喜,像是裝滿了人類世界的冰可樂。 那一夜,回家的路很長,月光灑在他諾的尾巴上,曬干了他的不安和沮喪。無論如何,這個世界,一定是值得活的,他心想,苗婆婆也一定是這樣想的。 百葉林的林間小路蜿蜒曲折。他諾沒有迷路,踏著歌聲,順利地回到他那溫暖的海獺小窩。 第17章 賞花 從毛春城回來,他諾在大月湖上躺了一天。 這一天的天氣果然好得很,藍(lán)天白云,春光明媚,清風(fēng)拂面,獺在水中央。 湖水還很涼,他諾需要不停翻動身體,揉搓,保持皮毛的干燥。搓毛毛是件大事,且極富技巧,既需要在水面保持身體平衡,同時要用長度有限的爪子盡可能地照顧到全身的毛發(fā)。四只爪子最好能同時伸出水面,以防熱度流逝得太快。 他諾花了半天的時間整理皮毛,剩下的半天則花在了覓食上。開春后,水底的河蚌逐漸進(jìn)入繁殖期,雖然遠(yuǎn)不到肥美的時節(jié),但經(jīng)過整個冬天的修養(yǎng),rou質(zhì)緊實而鮮嫩,也很有吃頭。 他諾潛入水下,刨開河泥,一次能挖好幾個。他帶著戰(zhàn)利品,漂浮于水面,將好吃的擺在肚皮上。水獺二哥前幾天在紅久河的下游旅行,撿了一只漂亮的綠色玻璃瓶,因長期被河水浸潤,變得清透明凈。這是一只是人類棄用的啤酒瓶。水獺二哥將瓶子送給他諾,他諾很喜歡。 玻璃瓶可以用作新的砸殼工具。他諾用兩只短而肥的前爪抓住玻璃瓶的瓶頸,用厚實的瓶底猛力敲擊堅硬的河蚌殼。兩相相撞,發(fā)出叮當(dāng)?shù)那宕嗦曧?。他的動作很熟練,快速揮舞幾下,河蚌殼碎裂,然后迅速用爪子抓起美味的蚌rou,一把塞進(jìn)嘴里,吃得兩腮滿滿擠眉弄眼,再愜意不過。 等到了五月,吹來南風(fēng),蜆子肥了,小龍蝦也黃了,他諾可以整天飄在河面上,從早吃到晚,像一朵自由的浮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