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jié)
隨后車簾一開,從中走出一個白衣人,走動之間也如楚晏那般發(fā)出一陣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那宕嗦曧憽?/br> 竟然是一個胡人。 這人一頭金發(fā)垂落,眼中似有汪洋大海,眉間紋了一彎新月。他笑吟吟地坐到車簾前,藍(lán)色的眼眸輕輕瞇起,狡黠得像一只貓。 他的膚色白到有種透明的晶瑩之感,甚至有幾分病態(tài),又穿了一身白衣,身上金飾閃動著光芒,整個人都有一層淡淡的光芒。與楚晏那明艷如火、華麗張揚(yáng)的美完全不同,他的外表溫靜得像是一汪清水,又似高山白雪,圣潔而空靈??上臍赓|(zhì)卻與這外表一點(diǎn)也不像,一笑之間極盡妖嬈嫵媚。這般極為隨意地坐著,盡是慵懶之態(tài),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微醺后半躺在了繡榻上。 目光往楚晏身上一轉(zhuǎn),他笑道:“洛薩……少主。總算是等到你了?!?/br> 柳靜水本以為這胡人與楚晏認(rèn)識,還沒怎么擔(dān)憂。卻見楚晏和穆尼均是微微變了臉色,眼中又是敵意又是嫌棄,似乎并不想看到這人一般。 看起來這個胡人與楚晏的關(guān)系并不怎么好。柳靜水再看那倒在一旁的車夫,不禁皺起眉頭。 “等我?想不到你還那么忠心啊,莫里。”楚晏冷冷一笑,“我要回去歇著了,勞煩你讓個位置?!?/br> 世上總會有那么一個人,別說是見到他,就是偶然想起都會讓人覺得煩。顯然這白衣人對于楚晏而言,便是那個人。 浣火宮所信奉的大光明神教,教義中所言,日月星辰皆是神留在世間的火焰,因而教內(nèi)分為日月星三部。浣火宮為日部,衣著為紅色,流鏡宮為月部,衣著為白色,兩邊又各分出一些人組成星部擎燭宮,穿的衣服則是紅白相間。 眼前這位叫作“莫里”的白衣男子,便是流鏡宮少宮主,楚晏最不想見到的人。 莫里聽楚晏要自己下去,卻一動不動,輕輕笑了起來:“回去歇著?回哪兒?隱山書院么?我不過是聽說少主淪落到要寄人籬下的地步了,才來看看少主而已……看來傳言不假,不過看起來少主倒是甘之如飴得很呢?!?/br> 日月星三部之中,浣火宮代表的是日,地位自然最高,宮主往往就是教主。流鏡宮的人為了將楚晏與自家少宮主區(qū)別開,便是稱他為“少主”。 這稱呼有點(diǎn)承認(rèn)楚晏在教中地位的意思,莫里與他不對付,是不愿這樣叫他的。此時雖是喚他“少主”,語氣里卻是滿滿的嘲弄,聽起來極是讓人不舒服。 寄人籬下?這話里不知道藏了多少根刺,楚晏一聽,氣得直想與人吵上一架,正要開口,柳靜水卻淡淡道:“楚少宮主是書院貴客,寄人籬下之說,有些欠妥?!?/br> 莫里聽他插話,便把眼睛轉(zhuǎn)向了他,笑道:“是么?我漢話說得不好,說錯了……還真得向柳三公子好好討教討教?!?/br> 這些異邦來的人,怎么都喜歡說自己漢話不好?柳靜水還沒說話,楚晏便冷笑道:“誰愿意教你了?自己琢磨去?!?/br> 莫里笑出聲來:“柳三公子都沒開口,少主倒是管得寬?!?/br> 楚晏皺起眉,極不耐煩地道:“沒事便快點(diǎn)讓開,別擋道?!?/br> “有事……當(dāng)然有事?!蹦锸种搁g夾了一紙書信,注視著柳靜水,“我可不像少主這般有閑心,遠(yuǎn)赴中原數(shù)月,不過打敗了幾個不入流的高手,便四處玩樂?!?/br> 楚晏看著他手中那紙書信,便明白了,他恐怕是來下戰(zhàn)書的,當(dāng)即不屑地冷哼一聲。柳靜水何等武功,連自己都只能勉強(qiáng)逼他出刀,又豈能是莫里能約戰(zhàn)的?簡直自不量力。 “如少主這般,如何揚(yáng)我神教威名?!蹦锞従徴酒鹕韥恚寥坏?,“柳淵,你我必有一戰(zhàn)!” 話音未落,莫里凌空一躍,一道勁氣卷著一封戰(zhàn)書朝柳靜水飛來。 楚晏眼中頓時閃過一道寒光,冷笑不止,金光霍然劃過長空。那戰(zhàn)書頓時被斬作兩截,如同一只死去的蝴蝶一般無力地落下。 在這拔刀的一瞬,莫里的身影已然消失。 那封戰(zhàn)書一落地,又被內(nèi)力摧散成了灰燼,便是想撿起來看一看都不行了。楚晏見那戰(zhàn)書被風(fēng)吹走,這才收刀看向柳靜水:“他不配做你對手,不要去。” 柳靜水啼笑皆非,那戰(zhàn)書上寫的是什么他都沒看見,就算想去,也不知道去哪兒啊。再說他內(nèi)力尚未恢復(fù),也無閑暇,本也不會接下這戰(zhàn)書。 只是看楚晏這模樣,柳靜水又想逗逗人:“那誰配?” 楚晏毫不猶豫地道:“我。” 說完,他朝著柳靜水一笑,笑得極是傲氣。柳靜水若是天下第一,那除了他沒人配做這第二,而且他這個第二,早晚也會成第一。 兩人一對視,柳靜水也忍不住彎起嘴角。 “走吧,他中了迷藥,一時醒不過來?!绷o水笑著扶起車夫,朝楚晏道。 楚晏道:“沒事,還有穆尼呢?!?/br> 柳靜水便問穆尼:“還記得路么?” 隱山書院離這寺廟還是有些遠(yuǎn),山中的路彎彎繞繞的,到處都是樹木,景象看起來都十分相似,很容易讓人迷路。便是在這生活了許久的人,進(jìn)了山也偶爾會分不清方向,更何況是一個剛來幾天的異邦人。 不過穆尼又怎會是能被這山路弄到腦子混亂的人,不過是記個路而已,對他而言容易得很,他道:“自然記得,交給我便好?!?/br> 江家姐弟兩人還想等太陽落山看看煙火,他們便沒有等人,這就上了馬車,一路往伏鸞隱鵠峰行去。 暮色漸沉,山間逐漸亮起點(diǎn)點(diǎn)燈火,便連空中飛鳶也開始在這昏暗之中發(fā)出光芒,遠(yuǎn)望去就是幾個許愿燈緩緩升空。沒過多久空中又炸出朵朵煙花,那些小鎮(zhèn)上應(yīng)當(dāng)是熱鬧了,不過他們趕路之中,卻是聽不見任何聲音。 路上車夫一醒,這車中又只剩了楚晏和柳靜水兩人。 楚晏探出身子看了外面半晌:“若是夜里去那飛鳶上,應(yīng)該又是另外一番風(fēng)景?!?/br> “白日里看的是十二峰中山水景致,夜里不可見到漫山青翠,倒是能看到山間萬家燈火??上Ы袢者€得早些回去,若是得空,再邀少宮主夜里去乘一次飛鳶?!绷o水習(xí)慣性地拉拉身上貂裘,“玄機(jī)門有意在書院附近也建個停飛鳶的地方,以后少宮主若還來中原,要乘飛鳶就可方便許多?!?/br> 說到后面,他面上的笑意漸漸凝住,只因體內(nèi)又開始刺痛。 又來了…… 他整個人都僵了片刻,才生生把這陣疼痛捱過去。 “若這次去不了,以后我一定會再來的?!背谭畔聜?cè)門簾子,坐了回去。 柳靜水體內(nèi)的疼痛已經(jīng)蔓延至全身,還伴隨著徹骨的冰寒。他用盡了所有力量,也無法將這劇痛壓下,忍不住緩緩閉上雙眼,幾不可聞地痛吟了一聲。 便是外面車馬聲響,這點(diǎn)動靜也逃不過楚晏的耳朵,又見柳靜水臉色有些蒼白,他不由道:“你怎么了?” 柳靜水猛然睜眸,緩緩喘了口氣,勉強(qiáng)道:“只是夜里涼了,有些發(fā)病……無事,回去喝了藥就好?!?/br> 無事?他這樣子,可一點(diǎn)都不像無事。 雖然他面上淡然得很,可楚晏卻知道他是在強(qiáng)忍著疼痛。之前與他比試時,他不就是這樣的么?再難受痛苦也要自己忍耐著,不愿意讓別人看出半點(diǎn)不對。 楚晏湊近了些,道:“你別動?!?/br> 他運(yùn)起內(nèi)功,將內(nèi)力送進(jìn)柳靜水體內(nèi),果然發(fā)現(xiàn)他體內(nèi)冰寒無比,又是那寒毒發(fā)作了。楚晏繼續(xù)施力,等那點(diǎn)冰寒退去,兩人都已經(jīng)滿頭是汗,一個是累的,一個是疼的。 楚晏收了真氣,雖然這樣做只能暫時壓制住寒毒,也比讓他一人強(qiáng)撐要好些。 從種種跡象來看,這寒毒在柳靜水身上絕不是一天兩天,而且必定是極為罕見的毒。杏花塢醫(yī)術(shù)高妙,江家姐弟又是杏花塢的得意弟子,若是什么普通寒毒,早該給他治好了,哪里會拖那么久。 楚晏欣賞他把他當(dāng)朋友,當(dāng)然不愿看他一直受這寒毒之苦,想幫他一把??伤麊柦医愕?,卻沒人肯告訴他究竟怎么回事。 沉默半晌,楚晏凝視著他,放輕了聲音,小心翼翼地問道:“柳淵……柳靜水……我是你的朋友吧?” 柳靜水不懂他為何忽然用那么軟的語氣,只覺莫名,有些虛弱地道:“自然是?!?/br> “那我可不可以問問……”楚晏直直盯著他,令人完全無法移開眼,“你身上的寒毒……是怎么回事?” 柳靜水心猛地顫了一下。 第17章 逆鱗可觸 有些事情讓人恨不得自己都忘個干凈,哪里還會愿意讓別人知道。 寒毒一事,便是柳靜水自己都不想提及的,可惜那刺骨的疼痛卻總是來提醒他,他想忘都忘不了。 這世上知道他身有寒毒的,一只手就數(shù)得過來,除了至親,便是江家姐弟兩人。江家姐弟與他是青梅竹馬,也算半個至親,兩人又遵循醫(yī)者之道,對他身上的寒毒只字不提,他倒是放心。 其余讓他不放心的,早就死在了解憂刀下。 寒毒是他身上最大的弱點(diǎn),他如今的身份地位,不能容許這個弱點(diǎn)被別人知曉。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知道的人是越少越好,多一個人,就會多一分此事被傳出去的可能。 而現(xiàn)在,眼前這個相識不過幾日的異族人,竟然問他寒毒之事,觸動了他的逆鱗。 所以柳靜水眼中,慢慢露出了一絲殺氣。 楚晏看著他那不再溫和眼神,不禁感到一陣涼意。 柳靜水平日里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無論對誰都是極為溫和,完全就是一個沉穩(wěn)又溫柔世家公子。 如今這一絲殺氣,倒是提醒了他。柳靜水以劍法馭刀,除了君子,還是霸者。 含了劍意的刀,不也還是刀么? 這些日子,他幾乎只看到了柳靜水的君子之風(fēng),卻沒見過什么霸者之氣。此刻他想起來,自己溺水后醒來的第一眼,看到的柳靜水,就是這樣的眼神。 而彼時柳靜水的眼中尚有幾分疑慮,此刻卻是完完全全的殺意。 柳靜水什么都沒做,動也沒動,僅僅這個眼神,就壓得楚晏有些窒息。他忽然有些后怕,若當(dāng)時沒有說自己沒聽懂江浮月的話糊弄過去,柳靜水是不是就會對自己動手? 他心中狂跳,不敢動彈,只能直直注視著面前之人。 車內(nèi)一時沉靜得可怕,楚晏快要忍受不了這能把人逼瘋的壓抑。 夜里光線昏暗,車內(nèi)只亮了一盞燈,那一點(diǎn)光便在他的眼眸中閃爍。 看著他的雙眸,柳靜水猛地一震,知道自己嚇著這人了,連忙收斂起身上兇戾之氣。沉默了半晌,他才緩緩道:“貴人多忘事……那寒冰掌,是誰往我身上打的?” 他語調(diào)輕緩,還帶著點(diǎn)淡淡的笑意。仿佛不曾顯露出什么懾人殺氣,一直都在與朋友談笑調(diào)侃。 楚晏知道他是不愿說,所以才拿寒冰掌來作擋箭牌。那寒冰掌是他打過去的,用了幾分力他自己知道,光是寒冰掌,哪里至于把人傷成這樣。 他的回答不過敷衍,兩個人都心知肚明,可楚晏卻不打算再問了。既然他不愿說,自己怎么問也不會有用……自己現(xiàn)在還能活著,已經(jīng)是給自己面子了。 車中的壓抑感陡然間消散無跡,楚晏悻悻地扯開側(cè)門車簾,扭頭去看車外的一片漆黑。 那種緊張感撤去之后,他細(xì)想片刻,就有些氣惱和委屈。自己分明是把他當(dāng)朋友,擔(dān)心他身體,想要幫他才問的……換了別人他才不會管!可他卻那么兇! 越想越氣,楚晏要深深呼吸才能勉強(qiáng)壓下這點(diǎn)憤怒,胸口都起伏不止。 柳靜水見到他那模樣,怎么會看不出他心思。他的性子其實(shí)極為單純,柳靜水看得出來,他是真心擔(dān)憂自己。自己卻還那樣不領(lǐng)情…… 楚晏那氣惱的樣子更讓柳靜水心中慚愧,想跟人道個歉,可那人卻一直看著外面,一副不想搭理自己的樣子。 看了他許久,柳靜水嘆了一聲,柔聲道:“外面那么黑,有什么好看的?” 楚晏怒哼一聲,頭也不回地道:“不看外面難道看你?” 這是……小孩子吵嘴么? 柳靜水輕笑出聲,又放輕了聲音:“生氣了?我錯了,不氣了好不好?” 楚晏聞言猛然回頭,忿忿地道:“你兇什么?” 那語氣充滿了委屈,一箭射中要害,直弄得柳靜水愧疚萬分。 兇?自己不過是聽到他說寒毒之事,有些抗拒而已……很兇么? 柳靜水輕嘆一聲,又重振旗鼓,道:“我……” 這才剛開口,什么都還沒說,楚晏便冷冷出聲打斷:“閉嘴,今天我不想理你。明天再來跟我說話?!?/br> 柳靜水立即斂了聲,想他柳三公子何時這樣放下過身段哄人,居然哄不好了還。 楚晏又去看車外的一片黑,看都不看柳靜水一眼。這還是柳靜水第一次感到力不從心,他歇了會兒,才慢慢道:“好好好……明天除夕了,白天是各種祭拜儀式,晚上設(shè)宴。我?guī)闳コ阅暌癸垼綍r候書院里會放煙火……要不要去放許愿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