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節(jié)
何況,加上陳曠和鳳衛(wèi),原也不過寥寥數(shù)人。 才識再高,武藝再好,怎奈孤掌難鳴。 全身染遍血跡時,陰沉大半夜的天終于下起了雨。冰冷的雨打在熱.辣.辣的傷處,反似舒適了些。而許多個日夜努力去模糊的某些記憶,忽然間被沖刷得清晰,纖毫畢現(xiàn)地涌上心頭。 伊人一顰一笑,懶散孤傲,如此可惡,偏又如此可愛,似被人用鐵鑿一下一下鑿入了骨髓。便是死了,爛去皮rou,吹去浮塵,灰白的骨骼上只怕還細細描摹著她的模樣。 如此可恨的一個人,把酒持劍,冷眼看世情,卻在那樣的暴雨如傾的深夜,奮力將他拉起。 “韓天遙,起來,我?guī)汶x開……” 灼亮得耀眼的刀光重重劈下,斬過無數(shù)人的龍淵奮力上迎。火花在大雨里濺起,然后那刀在刺耳的崩裂聲里扎下,刺穿韓天遙右邊肩胸.部,竟將他狠狠釘在地上。 這一回,再沒有人從雨水里扶起他,再沒人帶他離開…… 疼痛吸氣之時,他才聽得龍淵劍鐺啷落地的聲音。 劍柄還在他身上,劍尖卻已落在了地上。 劈向他的是束循,用的是一柄厚背的單刀,沉重結實,寒光奪目,顯然也是寶刀。跟隨他多少年的龍淵劍,在鮮血中洗禮得太久,終于支持不住,斷了。 “你是什么人?” 束循居高臨下盯著他,卻不由地帶了幾分欣賞和惋惜。如此驍勇,自然令人激賞;只可惜是敵人,這一夜不知殺了多少東胡人的敵人。 韓天遙不答,努力握持斷劍,保持迎敵的姿態(tài)。 束循盯著他,慢慢在他骨血里轉(zhuǎn)動單刀。 韓天遙悶.哼,抽痛得渾身哆嗦,卻依然被釘在地上,愈掙扎,愈痛苦。痛得失去知覺的手臂終于松開了斷劍。 鮮血被雨水沖刷著四處流淌,斷劍便似淹在了血泊里。 束循用足尖將斷劍挑開,仔細看了一眼,迅速瞥向韓天遙,“龍淵!你是,楚國的南安侯?” 韓天遙低咳著笑了笑,“我不是南安侯,我只是……韓天遙。” 旁邊,已有親兵奔上來稟道:“元帥,營帳里什么都沒少,只是……那顆頭顱不見了!” 束循打量著韓天遙,“你盜了那顆頭顱?你……盜走了那顆頭顱?” 盜和盜走,其實是兩個概念。他成功擒住了韓天遙,但韓天遙身邊并沒有柳相首級,足見得他還有同伴,很可能在他引住所有人注意力的時候,已順利將首級帶走。 束循冷下臉來,拔.出刀來,卻扎向韓天遙的右掌,依然直直釘在地上。饒是韓天遙性情堅忍,也已忍不住痛哼,滿額的汗水沁出,又迅速被冷雨沖去。他痛得戰(zhàn)栗。 束循道:“交出來!” 他不是南安侯,只是韓天遙,所以前來的并不是楚國.軍隊,而只是他和他的數(shù)名同伴,——卻從他一兩千人的營寨里盜去了柳相首級! 這對于近年來攻無不克的東胡人簡直是絕大的羞辱! 韓天遙面色慘白,卻低低而笑,“束元帥,既是你欣賞之人,何不讓他入土為安?至于韓某,既被生擒,殺剮由得元帥。若認為逼供管用,元帥不是小瞧了韓某,而是小瞧了所有在戰(zhàn)場上以鮮血搏功名的將士!” 束循的刀頓在他掌上,眼底已有些疑惑,“以鮮血搏功名?這一回,你沒在搏功名吧?” 韓天遙疼得手指摳入山石間,吃力地答道:“此事與楚國無關,只是……私事,私心。” “你想讓柳翰舟的尸骨入土為安?”束循盯著他,“你是……他的兒孫?不對,他姓柳,你姓韓……” 他雖是東胡人,卻也曉得沂王韓世誠一代名將,嫡孫只韓天遙一人,且所部忠勇軍在戰(zhàn)場上也勇猛也是出了名的。 正沉吟之際,嘩嘩大雨中又傳來一陣吵嚷,然后有人在高叫道:“束小將軍被人劫持了!” 束循愕然,拔.出刀再看韓天遙一眼,已忍不住有幾分憾痛。 束家也是東胡世家,屢出名將,可小輩里終不曾有一個如韓天遙這般可以獨擋一面的優(yōu)秀將領。侄兒束宏算是小輩里最悍勇的,可以跟在他后面混些功名,但到底有勇無謀,只怕難成大器。 如今……居然被人劫持了? 傾盆大雨里,一個被捆得跟粽子一樣的年輕男人被推了出來,連嘴里都被塞得嚴嚴實實,卻被一個極瘦小的兵丁將刀橫在脖子上,一步步推上前來。 那小兵開口,雖努力粗嘎著,卻明顯是少女的聲線:“我是南安侯的侍女,給我們快馬,讓我?guī)е魅穗x開!不然我殺了他!哦,你們可以向我放暗箭,但我剛才喂他服了些藥,若我死了,他也就活不成了!” 雨夜里,眾人再無法看清她藏在斗笠下的臉龐,只覺她口齒伶俐,身手敏捷,再想不到她會是那個已經(jīng)“死去”的魏國九公主金從蓉。 魏國九公主,可以死去,絕不可以脫逃。 金從蓉甚至笑了笑,繼續(xù)道:“南安侯雖為私事而來,可忠勇軍也是因私意才愿跟隨南安侯。如今魏帝未死,魏國未滅,楚人和你們的合作還長久著呢!你們就此殺了南安侯,楚帝雖然沒什么好說的,若忠勇軍不聽皇命跟你們作對,豈不壞了大事?” 束循看著不爭氣的侄子,嘆道:“忠勇軍若敢不聽皇命,這楚國只怕也支持不了多久吧?” 金從蓉手指微屈,干脆爽利地在束宏的脖頸上劃了一道,“我不管。我們韓家就當什么都沒了,血性還是有一點。侯爺死,我不會獨活。只是死前怎么著也得拖幾個墊背的……” 束宏被塞著嘴,嗷嗷地叫不出音節(jié)來,金從蓉卻眼都不眨地又割下去一道。 束循忙叫道:“且慢……” 楚國和東胡,目前是合作而非敵對;韓家和束家更談不上私仇。 今夜這事鬧得雖大了些,為此搭上親侄兒的性命,似乎有點不大值當。 296 血,寒夜斷刃(四)【實體版】 距青城不遠的大運河邊,陳曠和三名鳳衛(wèi)穿著蓑衣從葦叢中拖出了一條船。 待步入船艙,陳曠小心翼翼地放開懷中的木匣,長吁了口氣,說道:“總算不辱使命!待咱們送到郡主手中,從此郡主少了一樁心事,只怕身體也會好得快些?!?/br> 鳳衛(wèi)道:“虧得南安侯籌劃周密。原想著東胡人千軍萬馬,想盜出這個著實比登天還難,不想也成了?!?/br> 旁邊鳳衛(wèi)亦點頭,“這地勢、時間都得掐準,還直接進出主帥帳篷,頂多就一兩成的機會可以得手吧?但咱們也只折損了一名兄弟。償” “可是……”另一名鳳衛(wèi)猶豫道,“南安侯還沒有回來?!?/br> 幾人一起望向青城方向。 其實最關健最危險的行動幾乎是韓天遙一人在執(zhí)行;在他安排計劃時,其他人便已看出,他必定身陷重圍,脫身的可能不大。若盜得柳相首級,還要先找機會送出柳相首級,逃脫的機會就更小了。 一人之力,千余敵兵,如何抵擋? 陳曠沉默片刻,說道:“開船吧!” 旁邊鳳衛(wèi)一驚,“不等南安侯了?” 陳曠道:“他又不是三頭六臂,咱們又何必自欺欺人?若耽擱了,被東胡人追上,可就白費他這片苦心了!” 有鳳衛(wèi)猶豫道:“得手后立刻從水路離開前去和趙將軍他們會合,還是南安侯建議的。目前中京附近要么被東胡人控制,要么有魏兵奔襲,的確水路最安全。若從陸路,咱們馬匹離得遠,且白天無法藏身,很可能被追上。難為南安侯正好有早先安排的船藏于此處,此刻順流而下,行個一二日也便安全了。咱們要不要再等等?” 陳曠道:“再等下去天都亮了,一眼被東胡人瞧見,咱們?nèi)绾蚊撋恚课覀兯啦蛔阆?,若是弄丟了柳相遺骨,不僅郡主傷心,南安侯這番心血也白費了!” 三名鳳衛(wèi)面面相覷,只得前去解開纜神,提起竹篙一撐,那船便破開冷雨,順著風勢飛快行去。 陳曠猶豫片刻,又叮囑道:“郡主正病著,先別提南安侯的事。若是問起,便說南安侯并未親涉險地,為咱們出謀劃策后便離去,應該……應該是灰心失望,暫時不想回楚國了!” 鳳衛(wèi)只得應了。 陳曠坐于船艙,又將那木匣用衣物包裹了一層,小心地放到風雨淋不到的方位,而腦中又傳來前日楚帝所遣使者所說的話語。 “……一定要配合使者,不惜代價將柳相遺骨找回來。至于南安侯……如果他還肯為貴妃舍生忘死,那么……還是不要回來得好?!?/br> 郡主已是貴妃,韓天遙癡情如故,的確不是福,是禍。 何況,濟王之死,郡主之病,多少都與韓天遙有關。 陳曠盡力去想著韓天遙的可惡之處,才覺得安心些,忽又想起從軍這半年來,自己奉命維護于他,韓天遙同樣盡量成全著他的功名,且不肯讓他輕涉險地。 而今日韓天遙這個把自己置于絕險之地的計劃,他竟完全沒有反對。 他和四個鳳衛(wèi),心安理得地看韓天遙走向險境,不曾有一字異議。 ------------ 一炷香后,河邊踉蹌行來一高一矮兩個人影。 矮瘦的那個喘著氣問道:“韓大哥,就是這里嗎?船……船在哪里?” 韓天遙向前踏出兩步,看向蘆葦叢中明顯被挪動過的痕跡,嗓音干澀得幾乎要吐不出字:“他們……走了?!?/br> “走了!”金從蓉尖叫,“他們走了?你那些部屬……不等你,自己走了?” 韓天遙眺向漆黑無垠的天空,只覺那撲天蓋地的雨點打得滿臉生疼,不知哪里的寒意嗖嗖地竄出,漸漸便連眼前的金從蓉都看不清晰。 他吃力地說道:“他們不是我的部屬?!?/br> “不是你的部屬,你還敢把自己性命交到他們手上?為啥不用你們忠勇軍的人?他們不是很了不起,很忠心,對我們大魏……魏國很兇狠嗎?” “因為這是我自己的事,與他們無關。” “你自己的事?盜那個首級怎會是你的事?你又不是柳翰舟的子孫!” 可她的事,便是他的事。 旁人看她再薄情,再寡義,他都只記得那個在冷雨里救回他的女子,曾給予他怎樣的笑容和歡喜,而他又曾給予她怎樣的傷害和痛苦。如今,她重病在身,還得照顧同樣抱病在身的嬌兒…… “他們走了,走了……也好。” 有他吸引東胡人注意,他們必定可以安全迅捷地將柳相首級送交到她的手中。他終于替她完成了這一世最大的心愿。 他恍惚地想著,人已倒了下去。 ------------ 天明后,陳曠上岸放出鳳衛(wèi)的暗記,希望找到附近的鳳衛(wèi)先將消息傳給十一。 但他萬萬沒想到,被引來的居然會是十一本人。 船靠岸后,他愣了片刻,才記得上前見禮,急急問道:“郡主怎會突然來此?附近兵荒馬亂,盜賊橫行,實在不是郡主該來的地方?。 ?/br> 十一一身素白便裝,清瘦高挑,雖風塵仆仆,蒼白肌膚未施脂粉,依然眉目如畫,只在傷痕處繪了一朵朱砂梅,看來愈發(fā)孤瘦清美,傲氣逼人。 她淡淡地掃過他,說道:“若我有一日不是你們的郡主,而只是皇上的貴妃,大約便不該來了。至于如今,天底下似乎還沒有我不可以去的地方。” 陳曠不敢答話,只恭恭敬敬將木匣呈上。 十一遣人與趙池那支兵馬聯(lián)系過,早知他們?nèi)ハ?,卻不料他們行動如此迅捷,竟已將父親遺骨取回。 雙手將那木匣接過,她靜靜凝視許久,方才霎了霎眼,將模糊的淚影掩去,輕聲問:“辛苦了!” 陳曠道:“還好,還好,南安侯籌謀得妥當,雖有些險情,到底安然取回了柳相遺骨?!?/br> “哦,南安侯呢?沒和你們一路回來?” 若陳曠找她交還遺骨,韓天遙返回軍營繼續(xù)做他的大將軍,倒也在情理之中??蓴碃I盜取遺骨,如今聽來竟如探囊取物般輕便…… 陳曠在她審視的目光里已有些喘不過氣,只得硬著頭皮道:“南安侯……似乎對郡主心懷歉疚,安排好行動,看咱們拿到遺骨,便松了口氣,說既然郡主心愿得償,也便不再欠郡主什么。他看起來不大痛快,說著便走了,看方向倒不是去軍營的。想來他既將手邊騎兵先交予趙池打理,一時不急于回去,應該會在中京附近散散心,順便查探查探敵情分布。” 十一要來清水仔細洗過手,才慢慢解開包袱,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原以為南安侯血里火里拼殺這么久,必定行.事更穩(wěn)重,不想這仗打多了,腦子也打壞了。好好一員大將,奔到風口浪尖做起斥侯們該做的探查敵情的事兒,這蠢得可以回爐重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