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節(jié)
她從懷中取出兩頁紙,遞給十一。 “這是他的供詞。幸好宮中鳳衛(wèi)大多認識路過,他武藝又高,悄悄遞送給我,卻也無人察覺?!?/br> 十一翻看時,尹如薇在旁冷笑道:“蔡揚受過與泓提拔,但與泓失勢后覺得前途無望,正好向來與于天賜有交往,順勢便投了皇上。他原以為就是幫皇上留意濟王府動靜,后來發(fā)現(xiàn)皇上似乎有意尋釁,才覺濟王情形不妙??蔀榱怂那俺?,他只能鐵了心站到皇上那邊。湖州兵變之事,因我防備著他,他倒未及傳出或得到什么消息。只是他回京后和于天賜見面,兩人敘起舊情,又在醉后提起湖州之事,于天賜大贊皇上才智出眾,嘆息濟王近在咫尺,與貴妃走得太過親近,才會遭此大禍……他暗示一切都是皇上布局,為了皇位安穩(wěn),也為了……你!” 她的手指幾乎指到了十一的鼻梁。 十一已將那印了手印的供詞看完,低眸半晌,伸手拂開尹如薇的手指,“你是認為,皇上怕他篡位,又怕他搶走我,所以想著法兒要害死濟王?” 尹如薇道:“難道不是?你以為你和與泓只敘舊誼、不涉兒女私情便沒事了?不想想自己多妖孽,當年寧獻太子那樣的心胸,與泓還是和他一起長大的弟弟呢,只為一時不肯退親,把與泓整治得多慘!何況如今這皇上本就猜忌與泓!都是你坑的他們!” 她刀子般的眼神恨恨地盯著十一,卻又充滿期待,等著看她備受打擊再也爬不起身般的期待。好像十一潰敗倒地,她便能從她那久治不愈的痛楚中找回些許愉悅一般。 十一便冷笑,舉起手中的供詞,“蔡揚也不過輾轉聽說而已,怎能算得證據(jù)?別說未必是真,即便是真的,那又如何?他們喜歡我,想要我,彼此爭斗猜忌便是我的責任了?你去折玫瑰被花刺扎了,還怪人家花開得太漂亮引誘了你?為搶奪花枝打架打出人命來,也怪玫瑰太美紅顏禍水坑了他們?原以為只有那些讀圣賢書讀壞腦子的臭男人才會這么想,不想還真有女人跟著附和,真想撬開她們的腦子看看,里面究竟裝的是什么!日后走夜路被男人欺負了,也千萬別怪男人禽獸,怪自己為什么走夜路好了!” 她言語低沉卻不失凌厲,尹如薇不由漲紅了臉,說道:“好人家的女孩兒本就不該走夜路!” 十一道:“那濟王妃從此便好好地拜佛修行,便是強盜半夜打劫也別走夜路亂跑,不然出了事全都是你自己的過錯!可惜本宮沒打算修佛,人敢唾我面,我必打其臉!絕不會那樣偉大,把什么責任都往自己身上攬!至于舍己渡人這等好事,便留給濟王妃去做吧!渡了一個宋與泓,不知下面還打算渡誰?” 她將供詞擲還回去,“愛渡誰你渡誰去吧!只別想著再渡我身邊的人就行!” 尹如薇慌忙撿起供詞,卻忽然想起路過千方百計要來這供詞,只是為了給十一看,若十一置之不理,她留著它又有什么用?難不成還能向天喊冤?可這大楚,如今宋昀就是天! 她捏緊供詞,忽然撲上去,尖聲道:“你裝什么裝?我就曉得你其實就是不想和宋昀斗,所以不想給與泓報仇,對不對?對不對?” 她幾乎要去撕扯十一的衣襟。 十一眉目不動,左手一翻已將她壓于衾被上,右手的飛刀已貼于她脖頸。 尹如薇渾身都在顫抖,卻嘶聲吼道:“你殺了我吧,殺了我吧!我知你早已和宋昀是一路的,別說他只是借刀殺人,便是他親手殺了與泓,為了大楚江山,你也不會拿他怎樣,對不對?” 十一冷冷地看著她,鋒刃拂動她脖頸間細微的寒毛,只需輕輕一切,便能頃刻送了她的性命。 這女人的冒失和愚蠢害了宋與泓,可害宋與泓的又何止她一個?宋與泓孤伶伶待在湖州時,也只有她傾盡所有的溫柔守著他,陪著他,給予他最后的溫暖。 外面忽有些動靜,然后門被推開一縫,劇兒向內看了一眼,見十一果然控制局面,才松了口氣,低聲道:“娘娘,路大公子求見!” 究,霜鬢誰染(一)【實體版】 十一道:“讓他進來!” 片刻,便見路過一身內侍裝束,閃身進來。 他并未和鳳衛(wèi)一起合并入宮中禁衛(wèi),沒有職銜在身,但到底和宮中鳳衛(wèi)交往極深,連清宸宮的宮人也多是舊識,劇兒等都知道他是十一敬重的師兄,故而想見十一并不困難。 路過應是聽到消息匆匆趕來,并不意外眼前情形,上前行了一禮,低低道:“郡主,看到濟王面上,還請手下留情!” 十一掃他一眼,指尖蘊上幾分巧勁,將手一撥,已將尹如薇推開,由她跌落地上。她淡漠地向尹如薇說道:“若我是你,必定盡心盡責安排好濟王后事,然后安安靜靜在寺里為他念經(jīng)祈福,而不是輕舉妄動,三天兩頭尋些事端,讓他死后都不得安寧!” 尹如薇伏于地上,半天掙扎不起,兀自說道:“他報不了仇,才會死不瞑目!” “他不會想著報仇?!笔皇捤鞯卮穑般粫沃覀兌蓟钪?,好好活著,還有……他同樣盼著大楚江山穩(wěn)固……” 路過搭手扶起尹如薇,眼神便也有些無奈,“濟王妃,郡主說的,是實情。濟王重情重義,本就視你們性命更甚于自己?!?/br> 尹如薇看到路過趕來,那滿面的恨意才斂了許多,卻無聲地痛哭起來。她哽咽道:“路大哥,你瞧見了,你瞧見了……鳳衛(wèi)掌握宮禁,她又一身武藝,想為與泓報仇易如反掌!可她舍不得她的貴妃高位,舍不得她的如意郎君,根本不想報仇!我不信她在宮中那么多的眼線,就完全不曾猜疑過宋昀。” 路過嘆道:“王妃,路某勸過你多少次,凡事需將眼光放長遠些……郡主想殺枕邊人誠然不難。但皇上并不曾下旨誅殺濟王,到時人心不服,貴妃和鳳衛(wèi)被千夫所指還是小事,這朝廷動蕩,天下不安,誰擔當?shù)闷??何況……你只知如今鳳衛(wèi)掌握宮禁,你可知皇上為什么敢讓鳳衛(wèi)掌握宮禁?鳳衛(wèi)如今不僅是郡主的鳳衛(wèi),也是皇上的禁衛(wèi);同樣,皇上不少親信也會為郡主所用。皇上很多事瞞不住郡主,但郡主這里的動靜同樣瞞不過皇上。我猜,頂多一刻鐘后,皇上便會知曉我們前來清宸宮的消息。若真有弒君之類的大事發(fā)生,幾方勢力或猶疑,或火拼,或就中取利,再不知會混亂成什么模樣!” 尹如薇道:“混亂又如何?只要能殺了宋昀,魚死網(wǎng)破又何妨!” 路過克制不住,忽回身一個耳光扇在尹如薇臉上,喝道:“你清醒些吧!害死濟王的是施老賊,你沒法報仇,郡主在報!如今施老賊還沒死,你就先想著激郡主謀害皇上!你這不是要報仇,是要亡者生者所有人都不得安寧!” 十一定定地看著被打得再度撲倒在地上的尹如薇,嗓音越發(fā)地干涸,“路師兄,你沒看出來嗎?她就是要所有人不得安寧。她已活得生不如死,無法解脫,所以巴不得所有人和她一樣生不如死!” 尹如薇又想撲向她,卻被路過扯住,只掙扎著吼道:“對,我就是要你們都生不如死!憑什么,憑什么與泓死了,你們還好好活著?我出家,我出家為什么……就為祈求老天開眼,讓你們個個不得好死……” 她的話語忽然中斷,軟軟地倒了下去。 路過在她頸后重重一擊,止住了她的惡毒詛咒。 他抬頭看向十一,苦笑道:“郡主,我給她這供詞看,并不是讓她過來找郡主和皇上的麻煩,只是想告訴她,濟王的死有諸多因素的影響,并不是單單因她而起。不料她這般偏執(zhí)……” 十一嘆道:“開始見她說話有幾分條理,以為好些了,原來只是因為找到讓所有人都不痛快的法子……” 路過垂首道:“郡主,她少年時溫柔端莊,善解人意,后來癡戀濟王,求而不得,冷落空閨許久,這性子才漸漸冷僻。至于濟王的事……換任何女人大約都受不住,也怨不得她?!?/br> 十一從床。上披衣坐起,看著地上的尹如薇,漠然道:“嗯,我受得住,便該多受些?!?/br> 路過怔了怔,這才想起最難過的似乎應該是十一。 尹如薇失去的是夫婿,但十一和宋與泓情同手足,論起感情只怕還要更深厚些。而剛剛尹如薇告訴了她什么?她的夫婿也是謀害宋與泓的推手?何況,她本想攜手到老的南安侯已與她反目成仇,小皇子頑疾難愈,她自己似乎也病得不輕…… 他忽然間不敢想下去,甚至不敢看他自小一起長大的師妹,只垂頭道:“師妹,可否容我將濟王妃帶走?我會……好好看守著她?!?/br> 十一眸冷如水,緩緩道:“待安葬了濟王,立刻帶她出宮,讓她多念念經(jīng),消消自己的戾氣吧!與泓已經(jīng)不在,若再自己作孽找死,沒人幫得了她?!?/br> 路過急忙應了,扶起尹如薇離開。 走到門口時,忽聽到十一低低一聲噫嘆:“若她只是盼著能有個人陪著她生不如死,那么恭喜她,她做到了!” 路過回頭,正見十一走到窗前,注視著遠院落花,掩口咳了兩聲。 一方絲帕飄落,潔白如雪,卻染了大。片的嫣紅,宛若暮春時節(jié)開得正好的大朵芍藥。 芍藥,又名將離,離草。 ----------------- 數(shù)日未至的宋昀在這日傍晚匆匆趕到清宸宮,身后的乳。母抱著哇哇大哭的維兒。 十一倚于臥榻,眉眼沉靜,見宋昀過來,唇角微微揚了一揚,淡淡一抹笑意如雪蓮輕綻。 宋昀積了數(shù)日的憤郁頓時一掃而空,忙走過去,微笑道:“今日可曾好些了?一直不曾過來,就怕維兒又鬧你。若嫌棄我們吵鬧,我待會兒就帶維兒去仁明殿?!?/br> 十一抱過維兒,低聲道:“不用了,我正想抱抱維兒。這些日子我病著,不但帶不了他,連奶。水都沒了,算來真是對他不住,也辛苦你了!” 宋昀打量著她的氣色,柔聲道:“只要你能一日日好起來,比什么都強。今日可曾咳血?” 十一散漫地笑,“不曾。方才如薇過來找我說了會兒話,我倒覺得好些了。” “嗯?她鬧著要出家,我也不敢做主,便去問了母后。母后說,等濟王入土為安,便賜個封號,讓她出宮靜養(yǎng)。她找你有事?” “依然怨天恨地,怪我枉有一身本事,救不了宋與泓,也報不了仇,待他太過寡情。我聽她嘮叨得可笑,便叫路師兄把她打暈直接帶出宮去了。但愿佛經(jīng)能將她那怨氣消解消解,省得誤人誤己。” “這女人……你如今病著,濟王怎會怨你?要說報仇……這仇恨也差不多了吧?”他撫她清瘦的面龐,低低道,“施相那病……應該不行了。璃華去看了一回,回宮哭得不行?!?/br> 他不安地站直身,揉揉漲疼的太陽xue,低嘆道:“算來……此事是我對不住璃華。便是施相,雖是各取所需,倒也不曾太過為難于我。” 但十一想報仇,他只能默認她所做的一切,甚至幫著她推波助瀾。 十一凝視著他近來清減的面龐,淡淡笑道:“若是覺得虧欠了皇后,日后皇上可以好好彌補她。至于施相,有因才有果,他心中未必不知是我下的套,恨不著皇上?!?/br> 宋昀道:“你做的,便是我做的。他恨我也無所謂,我擔著便是。便是有因果報應,我也跟你一起承受?!?/br> 十一道:“不用?;噬线€有太多的事要擔,有什么報應,不論是該的還是不該的,我希望都是我擔著,與你無關,更與維兒無關?!?/br> 她說這話時,維兒正睜著黑水銀般晶亮的眼睛好奇地看著她,甚至伸出暖暖的小手來,抓摸著她猶帶病容的面龐。十一這幾日病著,每日只叫乳。母抱來瞧上片刻,但維兒倒也不曾因此和她疏遠,在她懷中時依然乖巧聽話。 宋昀瞧著這對母女,心口卻是一緊,忙道:“臥床這么些日子,才好些,又胡思亂想!” 十一道:“是,便不為別的,我也該為維兒保重自己?!?/br> 宋昀道:“正是。如今施相已經(jīng)拖不了多長時間,濟王這仇恨也算是作了個了結。濟王泉下有知,大約也只盼你安心養(yǎng)病,盡快調理好自己身子吧!” 十一眸光掃過他,聲音泠泠如谷底深泉,“了結了嗎?可聶聽嵐不是還沒消息?便是施相想為施浩初報仇,也沒必要這樣偷偷摸。摸,折騰出這樣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的詭異事。以相府權勢,弄死個把人算什么?或一杯毒酒,或一條白綾,干凈利落。收拾完只說是暴病身亡,或抑郁而死,他自家的事兒,誰還去開棺驗尸不成?所以總覺得蹊蹺?!?/br> 宋昀沉吟道:“嗯……你說的也有道理。我再吩咐小觀細細查探查探吧!再有兩日便是濟王兄長出殯之日,這兩日。你記得按時吃藥,多多休養(yǎng),身體復原了才能親自去送送他,也算全了你們間的情分。” 濟王兄長,宋與泓…… 如此爽朗英武的多情男子,在冰冷的棺槨中躺了這么久,終于也要歸于塵土了嗎? 十一定定地看著宋昀,許久才粲然一笑,“皇上說的有理,有理!” 宋昀被她笑得心神搖曳,不覺也揚起唇角,抬手替她整理有些散亂的發(fā)絲,卻在捻到若干銀絲時頓住。 有不安如繭絲般地纏了上來,漸漸越纏越緊,越纏越密。 ------------- 第二日齊小觀來見時,十一正在坐于書案前提筆寫著祭文。 因維兒在搖籃中睡著,屋內并未燃香,只在案上供了一盆盛綻的茉莉,輕。盈的花朵清淡如雪,卻芳香馥郁,卷在淡淡的藥香和墨香里,愈發(fā)地沁人心脾。貍花貓將肥圓的身子盤在十一腳上,打著呼嚕睡得正香。 齊小觀放輕腳步,走到書案邊看了看,忍不住嘆道:“師姐,這些事讓禮部官員代勞即可,你得空還是保養(yǎng)自己身體要緊?!?/br> 十一道:“旁人怎知我與泓的那些事?何況我也有許多話想讓他轉告給詢哥哥聽?!?/br> 她頓了頓,轉而又笑起來,“或許也沒必要。太醫(yī)還說我這病治不好,指不定隔些日子我們幾個又能聚在一處了!” 齊小觀明知她屢受打擊,病勢不輕,不由心中大痛,低聲道:“師姐,咱們習武之人,體魄比尋常人強。健許多,只要你放開心胸,這點小病算什么?何況寧獻太子那心性,只會盼著師姐活得長長久久,直到滿頭白發(fā),子孫繞膝?!?/br> 十一笑道:“我已有維兒了。至于白發(fā),我好像也有了……” 明明在細致調養(yǎng),可這幾日。她的白發(fā)越發(fā)多了,竟如瘟疫般在兩鬢蔓延開來。 齊小觀不敢接她的話,匆忙轉開話頭,說道:“對了,你說紅綃那晚情形有些異常,讓我查紅綃她們的來歷,果然有點意思?!?/br> 究,霜鬢誰染(二)【實體版】 “嗯?” “紅綃和紫紗來自南疆,也的確像于天賜所說,是某處山寨選送的美人。不過山寨并不是尋常聚族而居的苗家山寨,而是以打家劫舍為生的一伙強盜聚居之處。紅綃、紫紗其實是他們頭兒的壓寨夫人,都會些拳腳功夫。因他們頭兒三年前在打劫過界商旅時被殺,這兩位美人深感前途窘困,不知怎的就搭上了于天賜那條線,受了皇上招安,被派去相府做事。她們有安排部分手下到相府,在京城也有宅第?!?/br> 齊小觀似有些不安,咳了一聲,沒有立刻說下去。 十一再無驚詫之色,只問道:“聶聽嵐失蹤那晚,那宅第附近有無異常?” 齊小觀道:“這個暫時查不出。他們刻意低調,那宅院本就偏僻,若是半夜有人來往,誰能看得到?只是那晚紅綃的確曾經(jīng)提前離開,也的確……有人看到她走向聶聽嵐住處的方向。以紅綃和紫紗二人在相府的地位,加上……加上有人幫忙,想把聶聽嵐弄出去并不難?!?/br> 他一時不敢說到底是什么人在幫紅綃。若聶聽嵐的失蹤與紅綃有關,意味著誰想讓聶聽嵐消失?如此做的原因又是什么? 齊小觀不敢細想,只含糊地說著,忐忑地察看著師姐神情,好一會兒才又道:“或許紅綃是受了施相指使也說不定。此事我會繼續(xù)查下去?!?/br> 十一緊捏著筆,眸心仿若映了茉莉花的那種白,透著雪一般的寒涼。她忽然打斷他,“不用查了?!?/br> “師姐……” “不用查了,大家都倦了……”十一疲倦地笑,“查的時候沒有驚動皇上的人吧?” 齊小觀垂頭,“沒有。” “嗯,從此后,你便當從未查過這件事,從來不知道吧……世間事,哪能樁樁件件都能查得清楚明白?” 十一手中的狼毫筆忽然從中折斷,一半跌在祭文上,漆黑的墨汁頓時將祭文污了一大團;另一半的斷裂入?yún)s扎入十一的掌心,扎破皮rou,迅速滲出鮮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