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向小瓏兒送來的酒，抬手慢慢拭去唇角的血，彎出一抹苦笑。

    若最初的惡種是由他一手播下，那最終結(jié)下的苦果，也只能由他硬著頭皮咽下。

    不論，多么地苦澀難當(d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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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池護(hù)送聶聽嵐離開時，竟比聶聽嵐還在凄惶幾分。

    當(dāng)日聶聽嵐私逃，前往北境尋找韓天遙時，所攜錢財并不多，倒是首飾還算珍貴，卻被小瓏兒一場大鬧，大半丟到池水里。

    后來管事雖重新代為措辦，只是她跟著韓夫人身邊，又在熱孝中，自然只能從簡。

    如今管事雖容她將衣飾帶走，并另外贈了百兩白銀作為盤纏，可作為曾經(jīng)的相府少夫人，這點東西已不是寒酸二字所能形容的了。

    既是趙池把聶聽嵐從北境帶回，送到韓天遙身邊，他便覺得聶聽嵐落到今日這地步，他有推諉不了的責(zé)任。

    “聶姑娘，你別難過，侯爺只是一時氣急攻心，說話重了些。等他醒悟過來，自然會找你賠禮?！?/br>
    趙池忙亂地解釋著，不敢看她絕望冷寂的眼神，“我先送你出城暫住一段時日，待侯爺回心轉(zhuǎn)意，很快會接你回來。”

    聶聽嵐四面皆敵，再不敢招搖，此時穿著尋常，戴著寬邊帷帽，正蕭索地撩.開紗帷向外看著，似在一夕間閱盡人世滄桑，飽嘗人間冷暖。

    忽見得那邊大道上有車行來，她匆忙垂下紗帷，走到旁邊的店鋪內(nèi)，只微微側(cè)著臉，用眼睛余光向那邊瞥去。

    趙池亦已見那馬車前后俱有衣著鮮明的侍從圍護(hù)，且氣勢凌人，迥異尋常，正詫異間，已瞧見朱蓋翠纓的華麗馬車上懸著小小的樟木牌兒，寫著個“施”字，才知是相府的車乘，只得隨眾人讓到路旁，邊下意識地用身子擋著些聶聽嵐的方向，邊留意觀察相府那些人的動靜。

    這些隨從卻也早已習(xí)慣眾人或景仰或欽羨或畏懼的目光，根本不曾注意到他們，顧自昂首策馬，不急不緩地行過。

    因天氣炎熱，車廂兩邊的簾子敞著，隱見一中年男子倦乏般向后靠坐著，一名年輕妍媚的女子正為他捶著腿。不知中年男子說了句什么，那年輕女子便暢朗地咯咯笑起來。

    施銘遠(yuǎn)位極人臣，身邊自然不缺女人。

    本朝名士多是詩酒風(fēng).流之輩，往往以蓄養(yǎng)美姬嬌妾為樂，只是施銘遠(yuǎn)喪子不久，尚能如此開懷，若不是朝堂得志的愉快沖淡了喪子之痛，便是這姬妾太有手段了。

    待一行人過去，聶聽嵐走出，趙池兀自望著那車乘揚起的煙塵，疑惑道：“車中那女子，仿佛在哪里見過?！?/br>
    聶聽嵐嘆道：“你來京未久，怎會見過她？她原是濟(jì)王的愛妾，名喚姬煙，素來極少外出，我也只是偶爾見過一兩面而已。不想她竟也是相府的人，無怪濟(jì)王會一敗涂地?！?/br>
    趙池被她一說，卻也想起來

    了，“咦，我是沒見過她。不過她的容貌，似與朝顏郡主有幾分仿佛。”

    他雖未參予那次回馬嶺為十一擺下的鴻門宴，卻也在迎候時見過。十一容色過人，英姿颯爽，縱然匆匆一面，也是過目難忘。

    聽趙池提到十一，聶聽崗已垂下頭，默默捏緊了手中的帕子。

    趙池忙岔開話題，“縱然濟(jì)王寵愛，大約也要不回去了……聽聞施相原來想讓濟(jì)王前去守陵，但太后和皇上都不肯依從，據(jù)說打算將他安置到湖州去?！?/br>
    聶聽嵐道：“若如此，太后和皇上也算有心了！湖州臨近太湖，物阜民豐，人杰地靈，出了名的魚米之鄉(xiāng)，絲綢之府，距杭都也近。讓濟(jì)王出京，既可還他自由，免得被權(quán)臣陷害，又免得他時時出現(xiàn)在眼前，再引出些別的事端。”

    于云太后而言，為難自小看著長大的宋與泓的確不忍心，但留他在身邊日日提醒自己，是她違背了先皇心意另立新君，卻也難免郁悶。給宋與泓一個富貴之地安身，逢年過節(jié)又能召回相見，無疑是兩相得益的法子。

    趙池于朝堂之事不甚了了，見聶聽嵐張口便道破帝后用心，更是佩服，聲音便愈發(fā)柔和，“先不用費心別人的事，我先送你出城吧！讓他們找到你就不妙了……”

    聶聽嵐忽道：“趙池，我不出城?！?/br>
    趙池一呆，“那你去哪里？”

    聶聽嵐看著施銘遠(yuǎn)車輛消失的方向，神情有些古怪。

    然后，她道：“你們都認(rèn)為，若我回施府，必定是死路一條？”

    趙池失聲道：“聶姑娘，你……你說什么？”

    而聶聽嵐已大步向相府的方向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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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瓊?cè)A園里，小瓏兒已經(jīng)昏迷了一天一.夜。

    齊小觀回京后，先回了瓊?cè)A園。

    此時鳳衛(wèi)知曉十一并無大礙，并未重新回城外駐扎，依然隱于京城內(nèi)外各處，只是彼此傳遞消息，已比先前穩(wěn)定有序多了。

    瓊?cè)A園雖被燒了許多建筑，到底還是十一的宅第，雁山等原先駐于此處的鳳衛(wèi)已經(jīng)回來，督促禮部派來的工匠清理廢墟，預(yù)備等十一傷愈出宮后再行決定如何重建。齊小觀失蹤甚至可能遇難的消息早在鳳衛(wèi)中傳開，此時見他歸來，雁山等喜出望外，連忙遣人飛奔入宮稟報十一。

    十一這些日子酣醉度日，固然因為韓天遙的背叛和朝政之事的不如意，而她與韓天遙之間最大的芥蒂，無疑便是齊小觀。

    聞得齊小觀歸來，十一終于砸了酒壇，第一次沖出了宮門。

    齊小觀少了一臂，不知歷了怎樣的千辛萬苦，才能從拖著那樣重傷的身體死里逃生。此時雖然勉強歸來，傷勢仍未痊愈，且意氣消沉，沉默寡言，竟與先前那個灑脫陽光的率性少年判若兩人。

    十一明知他斷了一臂，且不說生活多有不便，單論自幼辛苦修習(xí)的武藝便已毀去大半，又是心疼，又是愧疚，一時也不知如何開解，見齊小觀問起小瓏兒時眼中尚有溫柔光亮，遂帶他去韓府接小瓏兒。

    小瓏兒在府中一直稱韓天遙為姐夫，閽者和管事已經(jīng)習(xí)慣，都將十一視作未來主母，徑直帶入內(nèi)院，再沒料到竟遇到那樣的場景。

    因皇宮較遠(yuǎn)，且規(guī)矩繁多，小瓏兒被安置在瓊?cè)A園尚未焚毀的屋宇暫住，而那邊早有人拿了朝顏郡主的名帖飛奔著去請?zhí)t(yī)。

    施銘遠(yuǎn)雖一手遮天，但十一威名尚在，又得新帝和云太后格外眷顧，再無人敢輕藐。故而太醫(yī)院立時將最好的太醫(yī)遣出，輪班值衛(wèi)著，可謂盡心盡力。

    但那一劍刺得極狠，小瓏兒一邊肺葉被刺穿，胸腔涌.入大量鮮血，太醫(yī)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止了血，只是小瓏兒半邊肺葉幾乎泡在血液里，呼吸困難，很快高燒昏迷，連和齊小觀再說一句話也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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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見！

    210 結(jié)，困守花枝（二）

    太醫(yī)雖不敢明說，但話外那意思，幾乎就是沒救了，左不過用些珍貴的大補之藥多吊一時半會兒的命罷了。

    齊小觀一言不發(fā)，坐在床邊守著小瓏兒，悶著頭僵硬得宛若一座雕像。

    偶爾，他的肩背會輕輕抽.動，卻始終不肯發(fā)出半點聲息燔。

    劇兒找出先前小瓏兒收起的長形包袱交給十一，“這是瓏姑娘收拾的東西，說是秦南秦大哥的要緊物事，等閑了需交給秦大哥的妻兒。我們這一向在韓府，倒忘了這茬事兒了。”

    “秦南的東西？窠”

    十一黯然，又有些詫異，再不記得秦南何時和小瓏兒有這樣的交集。

    打開看時，卻一截沾著干涸血跡的斷袖，又有一方粗布，包著一把燦亮如雪的寶劍，——正是齊小觀的溯雪劍。

    十一怔住，撫額低嘆一聲，投向小瓏兒的目光愈發(fā)苦澀。

    劇兒也悟過來，掩著嘴低叫道：“瓏姑娘……這是早就知道三公子出事，故意裝作不知，只是為了進(jìn)韓府……”

    她本來對小瓏兒下毒和刺殺韓天遙之事將信將疑，此時才明白，小瓏兒從一開始就打著為齊小觀報仇的主意。

    齊小觀聞得他們說話，終于站起身來，一步步走到跟前，仔細(xì)看那斷袖和寶劍，一時竟想不出小瓏兒看到這些代表他受苦難的“遺物”時該是何等凄愴，竟再也忍不住，深深埋下頭去，便見地間簌簌，很快多了大.片濕斑。

    竟是無聲痛哭。

    十一又痛又急，只將他攬住，撫著他肩柔聲勸道：“小觀，別這樣……我已派人去尋找李藤了。聽聞他年輕時是隨軍大夫，對這類外傷最拿手，如今雖然退隱，聞道就住在京畿，應(yīng)該不難尋到?！?/br>
    齊小觀不答。

    半晌，他才別過臉，沙啞著嗓子問道：“師姐，你當(dāng)日得脫牢籠，為什么不立刻接回小瓏兒？聽聞鳳衛(wèi)上下都已對韓天遙起了疑心，為何小瓏兒投奔他，你不攔著？”

    十一早在懊悔，黯然道：“此事……怨我。我委實小瞧了這丫頭的志氣。當(dāng)日我被相府殺手追擊，決定把小瓏兒藏起，以免她枉送性命。秦南跟她說起過你的事，都認(rèn)定你已遇難。我想著她無依無靠，臨別曾和她說，我不愿小觀死不瞑目，不愿她回韓府。但如果她能放下這段情，那就回韓府去，韓天遙念著舊情，必會替她另覓良緣。待我得脫牢籠，聽她說去了韓府，雖打算去接她，卻著實有些生氣，便不那么著急了……”

    原以為小孩子家不懂事，不懂情，一段情說放開就放開了，誰知不是不懂情，而是太懂情，太重情，一頭栽進(jìn)去根本沒打算再出來……

    齊小觀聽十一說著，唇角便彎了一彎，竟是一個極溫柔的笑容，卻將那眉眼間的悲慟映得愈發(fā)慘淡。

    他低低道：“你不曉得么？她就是個傻丫頭，一直是。原來我總覺得她又呆又鈍，只是很有趣；后來才發(fā)現(xiàn)，她那樣的呆和鈍才是最可貴的。若她在我身邊，做我一輩子傻傻的小妻子，我想想都覺得很開心?！?/br>
    十一默默握緊他的手，看著他深郁的眉眼，低低道：“會的。一定會……我便不信，我們都如此努力，偏偏一個接一個都要栽倒在這條路上！”

    從他們那個被目以當(dāng)世臥龍的師父起，到宋與詢、宋與泓，到他們，甚至路過，似乎沒有一個不是情路坎坷。

    可他們明明都不是輕薄之人，明明都如此地重情。

    或許，世間獨獨只有個情字，并不是看得越重，便能握得越緊，——譬如指間沙，握得越緊，漏得越快，全然不由自主。

    正默然相對時，那邊忽有人匆匆稟道：“郡主，皇上來了！”

    十一怔了怔，忙站起身瞧時，宋昀已帶了兩名隨從及一名眼生的老者踏入，向他們掃了一眼，方輕聲問道：“小瓏兒怎樣了？”

    十一道：“還在服著藥，只盼吉人天相吧！皇上怎么來了？近日宮中為冊后大典之事正忙碌，莫為我這邊分心。”

    宋昀道：“左不過是那些事，便是我不過去，母后他們自然也會處置好。”

    何況正位中宮的是施銘遠(yuǎn)的甥女，誰敢不盡心？

    齊小觀神思恍惚，見旁邊鳳衛(wèi)行禮，才記起宋昀已是皇上，正要見禮時，宋昀已挽過他，溫和道：“小觀，你傷勢未愈，不必多禮。先讓李大夫瞧瞧小瓏兒要緊，待會兒也替你瞧瞧。”

    
    十一等這才知道跟在宋昀身后的，就是他們想找的治外傷的李藤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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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藤診療畢，卻也完全沒有把握，開的藥倒是刁鉆了許多。

    虧得瓊?cè)A園遠(yuǎn)非尋常府第可比，但凡世間可以找到的藥，很少有找不來的。只是看著天色向晚，小瓏兒依然高燒不退，湯藥難進(jìn)，面色越發(fā)雪白如紙，十一不免焦心，又命人取酒。

    瓊?cè)A園藏酒雖多，多在十一所居的綴瓊軒內(nèi)，早被大火烤得無影無蹤。隨侍尋了半日不見，只得出去沽酒。

    宋昀忙攔道：“宮中美酒盡有，朕叫人回宮去取便是。酒肆里沽的未必不好，只是大多嗆了些，恐怕……傷身?！?/br>
    雁山應(yīng)了，忙叫人跟著宋昀的隨侍入宮取酒，又道：“郡主，已經(jīng)叫人備下簡單晚膳，是不是將就用些？”

    宋昀輕笑道：“也好，朕也餓了，正好和郡主一起?！?/br>
    他瞅著十一，“便是要喝酒，也需先吃些別的墊墊。便是為鳳衛(wèi)和小瓏兒著想，也該保重自己，不該空腹喝酒?！?/br>
    十一看了看天色，“阿昀，你也該回宮了。這里僻陋狹小，也不是你該來的地方?！?/br>
    瓊?cè)A園主屋都被焚去，如今殘余的只剩了二門外的一些屋宇，多是從前鳳衛(wèi)或下人所居，齊整卻簡潔，自然無法和宮里相比。

    宋昀將四周一環(huán)顧，卻嘆道：“你一離開，宮里空蕩蕩的，倒覺得這小門小戶的屋子住著更踏實。昨晚只想著你一.夜沒宿在宮里，愈覺那屋子大得煩悶?！?/br>
    他咳了一聲，面龐泛出紅暈，眸光卻越發(fā)柔和，輕聲道：“走，喊小觀一起去吃點東西吧！”

    他的言外之意表達(dá)得實在太過明顯，十一一時竟有些不敢去看他清亮的眼，忙走過去喚齊小觀。

    齊小觀倒也沒有遲疑，很快隨他們?nèi)ジ舯谖葑永镒?，看那邊已放好飯菜碗筷，也不和他們招呼，徑自提筷便吃?/br>
    他只剩了左手，握筷的姿勢很生硬，扒飯卻扒得很快，看著很別扭，甚至也很難看，似乎要一口便將整碗米飯倒入腹中。

    十一將盛好的湯遞到他跟前，輕聲道：“小觀，小心噎著！”

    齊小觀手中那碗米飯已見了底，倒也應(yīng)了一聲，隨手抓過遞來的羹湯一口飲盡，也顧不得唇邊尚有飯粒，便向十一、宋昀點一點頭，“你們慢用，我先去陪小瓏兒?！?/br>
    而宋昀才將筷抓在手中，只看著他風(fēng)卷殘云般吃完離開，根本還沒開始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