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jié)
宋昀垂目喝茶,深濃的眼睫覆住了那雙不知該是清亮還是幽深的眼睛。 而他入口的茶真的涼了,涼透了。 他嘆道:“兄長還想到了什么?” 宋與泓輕笑道:“也沒什么了。路過查到,瓊?cè)A園出事時,上風(fēng)處曾傳來某種異香,令朝顏痛苦不堪,瞬間失去抵抗力。我便有些奇怪,朝顏中蠱之事似乎只跟我說過,其他人都不知曉,怎么相府那些人偏知道了,出手前先用上了子午葉?” 宋昀手中的茶忽然翻了,傾濕.了袖子。 他面色有些發(fā)白,唇邊那抹清淡淺笑卻絲毫不改,“路過還查到什么?” 宋與泓道:“哦,還有些事,其實與京中之事無關(guān)。他說,聞博和施少夫人早年有私情,對施少夫人心懷歉疚,所以他們把韓天遙打算給朝顏服用的迷.藥換成了絕命毒藥,還弄死了施浩初,想讓韓天遙和施少夫人舊鏡重圓。” “果然是她!”宋昀拂著袖子上的水,低低道,“果然最毒婦人心!” 宋與泓道:“似乎韓天遙尚被蒙在鼓里?” 宋昀淡淡道:“若他連這個都查不出,就別再想著柳兒了!朕會成全他和那賤人親.親我我,做一世的恩愛好夫妻!” “……” 宋與泓盯著這個眉目清雅溫潤依舊的少年,忽然間說不出話。 雖只是淡淡的話語,那他終將私底下的那聲“柳兒”,當(dāng)著宋與泓的面喚出。 < 并不那么鏗鏘有力,卻已絕不容人置疑,更不會再因宋與泓一瞪眼便悄然退縮一邊。 走到高高在上的那個位置,他難免付出些代價,但他所能擁有的,無疑會更加豐盛。 此刻,他若無其事地扶起那茶盞,緩緩道:“有一件事想麻煩兄長?!?/br> 宋與泓定定神,欠身道:“皇上請吩咐!” 宋昀道:“朕要盡快救出柳兒。但朕根基淺薄,身邊其實并無太多可靠之人,更沒有能派得上用場的高手?!?/br> 宋與泓不覺直起身,背上浮起一層汗意。 這個少年,這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少年,短短時日便從一個鄉(xiāng)野少年,成為晉王世子,繼而成為皇子、皇帝,絕非偶然,絕非偶然…… 他原先敗得并不甘心,但此時已心服口服。 也許這大楚江山,落到宋昀手中,比落到他手中更可能興盛強大。 如今宋昀是施銘遠、云太后的傀儡,可誰又說得準(zhǔn),經(jīng)年之后,視他如傀儡之人,會不會成為他龍椅下的墊腳石? 他到底姓宋,不姓施,不姓云。 宋與泓垂眸,緩緩向后退了一步,“我手中還有一批暗衛(wèi),可以交給皇上使喚?!?/br> 宋昀展顏而笑,“多謝兄長?!?/br> 宋與泓苦笑,遲疑了下,又道:“臣還有一事想求皇上?!?/br> 宋昀道:“兄長請說?!?/br> 宋與泓道:“若遣臣去守先皇陵墓,請將臣妻留在京城。如薇行.事雖然過分,但并不曾對不起我,我也不想拖累她。若我早逝,請皇上留心著好人家將她另嫁,別委屈了她。——虧得沒有子女,倒也清凈?!?/br> 宋昀聽得他言語間蕭索之意,驚詫看他一眼,方道:“兄長想多了!母后不會讓你去守陵,朕也不會讓你去守陵。請再忍耐些時日,朕必定設(shè)法還兄長自由之身!” 宋與泓怔了怔,再往深里一想,頓覺心都灰了,躬身行禮告退。 宋昀已覺出其疏冷,嘆道:“若兄長把我當(dāng)作那等刻薄寡恩之人,也由得兄長?!?/br> 宋與泓勉強一笑,低頭退出了勤政殿。 偌大的殿中便只剩宋昀一人,尤顯空闊冷清。 書案旁的鎏金竹節(jié)香爐里煙氣輕裊,依然正散著清芬幽雅的龍涎香。 他從前在越山竹園暫住時,從未用過如此珍奇的香料。待他成為晉王世子,才有多少珍貴異香擺到他跟前由他挑選。他幾乎沒有猶豫,便挑了龍涎這種兼具貴氣和清氣的香料。 以往他竟從未發(fā)現(xiàn),龍涎香的香氣,是這般的孤冷。 緩緩起身,他依然走到書案前,蘸墨,運筆,繼續(xù)練字。 筆鋒如有靈氣般信手游動,出來的依然是那熟悉的三個字。 柳朝顏。 渾噩,卻自然,全不由自主。 紫豪跌落,在空白處濺了一堆淋漓墨汁。 他伸手掩住額,闔眼半晌,輕輕將那頁宣紙抽.出,揉皺,擲開,才抬頭喚道:“來人,去傳于先生。” -------------------- 十一做了很長很長的夢。 掙扎了很多年,依然無法也不舍擺脫的最痛苦的夢。 身中劇毒,困于密室,死神攫住喉嚨,思維已經(jīng)飄遠。 像在懸崖邊一腳踩空,失重地往另一個世界奔去,——那樣的輕.盈,卻被無與倫比的恐怖被包圍。 那種不知所措的驚怖里,有人聲聲在喚道:“朝顏,朝顏……” “詢哥哥……” 她歡喜般嘆息著,哪怕心里清楚死亡已近在咫尺,都已感覺不出害怕。 到底等了多久,才等到這思念已久的聲音? “不是夢,對不對?你來了……是你來了……” “是,我來了,我……來晚了……” 那人答著,卻忽然間沙啞。 他攬著她,似在端 詳她,然后將她用力抱住。 抱得極緊。 ============================= 閱讀愉快!后天見! 201 合,鏡花水月(四) 她感覺得出他堅定卻并不堅實的臂膀,以及胸膛里極不均勻的心跳。 他的呼吸溫?zé)岬乜磽溆诙?,蘊著分明的哽咽聲。 不知折磨她多久的子午葉終于被移去,折騰多日的蠱蟲大約也鬧騰得夠了,暫時放過了她,錐心刺骨的劇痛便緩和許多,只是面部火辣辣的,燙得厲害,也癢得厲害。 她皺緊眉,在那人肩上蹭了蹭作癢的面龐,才因疼痛低低呻.吟出聲窠。 聽得她呻.吟,懷抱她的人卻也似被燙著般顫抖起來,低啞地連聲呼喚:“柳兒!柳兒!” 像詢哥哥,卻又似乎不是。 十一心頭忽明忽暗,伸出手來去摸那人面龐,試探著又喚:“天遙?” 那人僵了僵,才低低道:“柳兒,我不是天遙,我是阿昀,阿昀。對不起,我來得太晚,太晚……” 他更緊地?fù)碜∷?,卻小心地繞過了她的面龐。 十一頓了頓,抬手撫向自己面頰,將那疼癢處按了一按。 疼痛里,有熱熱的液體淌到手指上。 她努力地掙開眼,終于看到了自己滿手的血水,以及宋昀蒼白異常的面龐。 那雙和宋與詢相類的雙眸,不復(fù)原來的清亮,迷離著大團水氣,然后在低頭掩飾的一瞬間,有水珠熱熱地滴在十一脖頸。 十一隔了好一會兒才悟出那是淚水,并想起自己正處于怎樣的境地。 她仰一仰頭,便輕松地笑出了聲,“來得一點都不晚。阿昀,我還活著!” 她兩邊面頰都被刮得鮮血淋漓,因蠱毒發(fā)作時的翻滾掙扎,此時血污幾乎糊滿了她的面龐,長發(fā)和衣襟亦粘連了許多血跡。又因不曾得到及時醫(yī)治,她的傷處已開始腐爛,創(chuàng)口從紅腫處翻出,正緩緩向外滲著紅的黃的液體。 高燒到神智不清,自然是因為受傷的緣故。 眼前早已不是國色天香絕世傾城的朝顏郡主,而是受盡折磨容貌盡毀的女囚。 若非宋昀已經(jīng)肯定朝顏郡主的確囚在此處,他幾乎不敢相信眼前的女子竟然就他朝思暮想的柳兒。 但就在此刻,在十一不屈地仰起頭,說她還活著的那一刻,眉眼間的神情分明還是他們熟悉的那女子。 張揚,疏狂,峻傲…… 和她是不是身系囚籠,是不是重傷在身,是不是失掉了女子最引以為傲的絕色容貌……完全沒有關(guān)系。 她揉著她guntang的額,正試圖讓自己恢復(fù)清醒,至少也能耳聰目明,弄清眼前的情形。 外面尚有廝殺聲傳來,分明戰(zhàn)斗未歇;而門口正有侍衛(wèi)守著。十一定睛看時,已認(rèn)出竟是濟王府的涂風(fēng)。 他正遠遠地看著她,眼底濕漉漉的,再看不出是感傷還是欣慰。 十一低頭,已看清宋與泓素袖上的龍紋刺繡,心口微微地一涼,苦笑道:“你是……皇帝了?” 宋昀黑黑的眼睫霎了霎,悄然眼底波瀾掩去,方輕聲道:“柳兒,我是阿昀?!?/br> 十一便問:“與泓呢?” 宋昀柔聲道:“放心,他沒事,暫時住于仁明殿。他一直懸心你。我打聽到你被關(guān)的地方,便跟他借了人手幫忙?!?/br> 他瞧著十一狼藉的面容,眸心一點點黯淡下去,嘆道:“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我原以為能和施相交涉成功,隔些日子便能讓他放人……我再沒想到他會這樣對你!” 十一便憶起被囚不久便送來的傷藥和美酒,眸光閃了閃,凝到宋昀面龐,“你應(yīng)了他什么?如今你固然尊貴,他得到的……應(yīng)該更多吧?” 宋昀面色白了白,卻忙柔和笑道:“我先帶你回宮治傷,其他的事,以后再說吧!” 十一摸.摸自己的臉,“很可怕?丑成什么樣了?” 宋昀道:“不丑。和從前沒什么差別?!?/br> 十一道:“我也覺得和從前沒什么差別。” 宋昀看她若無其事的神情,清瑩依舊的雙眸,不知怎的越發(fā)難受,竟似有什么滿滿地壓住胸口,連喘氣都異常艱難。 聽得外面兵戈聲漸止,他起身挽扶她,“應(yīng)該差不多了,咱們先離開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