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秦南默然收了，半晌，從腰間解了個(gè)鑲珠子的精致荷包進(jìn)去，當(dāng)了一百文錢出來。

    十一模糊聽得動(dòng)靜，依稀便記起，那是秦南妻子所繡，里面還折著一張廟里求來的平安符。

    到客棧住下時(shí)，十一便喚秦南。

    秦南走到榻邊，十一取出那柄流光劍，狠命地拽著上面那只鴉青色的半舊劍穗。

    秦南問：“郡主，是不是要取下這劍穗。”

    十一頓了頓，神智便清醒了些，立時(shí)松開手，再不肯失態(tài)，只道：“不是……你將這劍去當(dāng)了吧！有畫影就夠了……”

    秦南將流光劍接在手中，便見劍鞘上有些黏.膩，忙看十一的手時(shí)，蒼白泛青的手掌不知什么時(shí)候已經(jīng)割裂了一處口子，出.血卻不多，暗紅濃郁的鮮血順著掌紋蜿蜒到手背，愈發(fā)顯得那干瘦異常，——才數(shù)日工夫，毒傷和隨之而來的高燒已將神姿高徹的朝顏郡主折磨得形銷骨立，仿若下一刻闔眼睡去，就可能再也醒不過來。

    十一眼前甚是模糊，手足也已失去痛感，隱約覺出哪里不對，便道：“我沒什么，可以撐到京城。你的刀留著防身，我也只需一把劍，——一把已足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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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途咫尺黃泉（四）

    秦南瞧著她手上的黑血漸漸凝結(jié)，也不敢多說，借著扶她臥下之際，悄悄用手巾替她傷處掩住。

    十一吩咐完畢，便再度昏沉睡去，眉眼間全然沒了往日的風(fēng).流恣肆。

    秦南看她睡穩(wěn)了，才替她蓋上衾被，卻瞧見她袖間掉落一角折好的紙，小心拈起看時(shí)，正是那日韓天遙誘她服下毒酒的那頁信箋妲。

    那信箋似被悄悄揉起又打開許多次，不但有許多褶皺，還被染了若干血跡。

    血黑得近乎墨色，便將那字跡暈開許多，卻還能勉強(qiáng)辨識(shí)得出武者筆鋒勾折間的沉雄鋒銳窀。

    “十一，稍后即返。趙府有凌云酒甚佳，特討來一壇相贈(zèng)，可小酌怡情。大遙?！?/br>
    十一并非完全不通醫(yī)理毒理之人，若非韓天遙親筆來信致贈(zèng)，若非說得如此親昵，她不可能毫無防備將毒酒飲下。

    秦南再看手中的流光劍，那劍穗被拽得久了，編的合.歡花已有些變形，洗得再怎樣整潔如新，也該洗不去十一沾在上面的毒血。

    那日乘船從天鏡湖離開時(shí)，他親眼看到他們郡主將這劍穗扣到劍柄上，說要將這劍送給韓天遙，——正好與她打算留下的畫影劍是一對。

    那時(shí)，鳳衛(wèi)的兄弟坐了滿滿一船，滿船都是笑語。

    笑聲最響的，是被十一一腳踹入湖中的齊小觀。

    以為一切都將結(jié)束，齊小觀滿心歡喜地等著師姐和南安侯成親，他也可以順理成章和師姐、姐夫要一份厚厚的嫁妝，娶了小瓏兒，生幾個(gè)活蹦亂跳的小娃娃……

    秦南忍不住也將那信箋和劍穗攥緊在掌中，攥得手背青筋暴出，才別過臉來，向著窗外狠狠地啐了一口。

    他們必定都瞎了眼，才會(huì)將豺狼認(rèn)作英豪，落得齊小觀死無全尸，落得十一如此慘淡狼狽。

    被心上之人如此暗算，便是死，也將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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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日日靠近京城，十一卻已覺出，她應(yīng)該也在一日日靠近死亡。

    她清醒的時(shí)候越來越少，光怪陸離的夢境越來越多。

    夢里，居然很快活。

    她和齊小觀好像又回來了往年時(shí)光，總是嘰嘰呱呱地說笑。

    齊小觀明明上一刻還是不解事的小男童，磕磕絆絆地想推落水的小師姐上岸，一轉(zhuǎn)頭就是十來歲的少年，在渡口替她擦著滿頭滿臉的水，怪她泳技不好，還自不量力救人。她還沒來得及反駁，他卻已是成年的模樣，笑得一臉陽光撲向她，“師姐，若你不把小瓏兒嫁我，就準(zhǔn)備替我養(yǎng)小師侄吧！”

    她怒，抬腳去踹，卻被人輕輕捧住腿。那人低柔地嘆息，“顏兒，這么多年過去，性子還這樣烈，叫我怎生放心得下？”

    十一抬頭，正見宋與詢秀逸無雙的面龐。他的眼睛依然清亮如寶珠，與他逝去的那年并無二致，好看得令人心蕩神馳。

    “詢……詢哥哥！”

    她終于克制不住那委屈和痛苦，撲在那久違卻依然熟悉的懷抱里失聲痛哭。

    “是不是我當(dāng)年負(fù)你，得了雙倍的報(bào)應(yīng)，注定我得將那時(shí)的煎熬經(jīng)受一輪，再經(jīng)受一輪？”

    “胡說，胡說！”宋與詢眉眼焦灼含情，有釋不開的愁郁，“你從未負(fù)我，你也從未負(fù)人……負(fù)人的是我，若有報(bào)應(yīng)，便報(bào)應(yīng)在我身上好了！”

    那后半截語調(diào)激昂得怪異，怎么聽也不像宋與詢的聲音。

    她努力吐出胸口憋緊的氣團(tuán)，似乎用盡全部力氣，才能吐出字來，“詢……是詢哥哥嗎？”

    聽入耳中那樣的沙啞虛浮，全然沒有方才的清亮質(zhì)感。

    孰實(shí)孰虛，一時(shí)惘然。

    片刻后，耳邊哽咽的聲音便愈發(fā)地清晰，“不是，不是詢哥哥，是我，是宋與泓，泓在你身邊，朝顏?！?/br>
    十一心頭忽明忽暗，恍惚間偏偏還能看到宋與詢。

    他正與她隔江而對，一身素衣翩然如仙，靜靜倚著明潔山石而坐，唇邊笑意若含清愁，正向她揮著手，似在送她遠(yuǎn)去。

    江流并不寬廣，但河對岸的老漁夫捕著一尾尾通體殷.紅如血的魚，劃來劃去也劃不到她這邊。

    她甚至聽到那老船夫在逍遙地唱道：“千里姻緣一線牽，人間夫妻愿百年。誰若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br>
    正出神時(shí)，船夫忽向她一笑，滿面皺紋盛開如團(tuán)菊，“姑娘，我送你度了這忘川可好？”

    他的手一甩，漁網(wǎng)連同那滿滿一兜網(wǎng)的魚一齊向她甩去。

    她驚叫之際，已被什么撲住，卻沒有鮮魚的滑膩腥濕。

    若有若無絲緞般的觸覺輕輕撲在面龐，便聽得宋與詢的聲音附在耳邊柔聲道：“快去，快去……”

    她定睛看時(shí)，卻再看不到宋與詢的身影，只有大團(tuán)大團(tuán)的花朵正拖著絲絲縷縷的細(xì)長花瓣綻放在跟前。

    沉靜如水，偏偏燦紅如火焰，灼烈讓人心口陣陣疼痛。

    這種花她只在古書上看過，據(jù)說，叫作彼岸花。

    生長于黃泉路邊，忘川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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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毒后似已麻木了所有的痛感，這心口的灼痛便格外的難忍。

    她再度呻.吟，便覺身邊的人頓了一頓，越發(fā)堅(jiān)定地喚她：“朝顏，醒來，快醒來！”

    旁邊尚有秦南沙啞著嗓子在喚道：“郡主，濟(jì)王殿下來了！是濟(jì)王殿下……趕來了！”

    十一終于很艱難地睜開了眼，竭力去辨清眼前的虛實(shí)與真幻。

    面前的眉眼容貌漸漸清晰，果然是宋與泓。

    他將她攬于懷中，低眸瞧著她，一雙英氣大眼泛著淚光，竟然通紅一片。

    十一咳了幾聲，秦南連忙送了茶水過去，宋與泓接了，小心地送到她唇邊。

    茶水溫溫的，慢慢滑下喉嗓，發(fā)冷的肌膚血液似乎也隨之有了一點(diǎn)溫度。

    她吃力地舒了口氣，向窗外看了一眼，然后才聽到了淅瀝瀝的雨聲。

    泛著青紫的唇蠕動(dòng)了片刻，她艱難地問出聲來：“泓……這是……哪里？”

    宋與泓匆忙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笑道：“離京城很近了，就在桐溪?！?/br>
    十一怔了怔，“桐溪……京城過來，快馬也得兩天吧？”

    “嗯。”宋與泓小心地想將她攬得緊些，卻又不敢用力，生怕手邊力道一個(gè)掌握不好，將懷里的女子生生揉碎。

    才跟他分別不到一個(gè)月，那個(gè)名震天下文武雙全的朝顏郡主，那個(gè)神采煥發(fā)眉眼張揚(yáng)的朝顏郡主，竟已清瘦至斯，如一團(tuán)快要風(fēng)化的紙片，隨時(shí)可能破碎彌散于他跟前。

    “對不起，對不起……”宋與泓再遏制不住滿眼的淚，啞著嗓子道，“我不曉得會(huì)牽累你。我不曉得他遷怒你，對你下手……”

    宋與泓顯然已了然一切，并沒提“他”的名字。

    可僅僅一個(gè)“他”字，十一心口那鈍痛又悶悶地裂了開來，不那么劇烈，如尖而細(xì)的針，靜默地扎刺到臟腑最深處。

    十一努力地舒著氣，好讓自己的言語能流暢些，“他……已經(jīng)回了京城？”

    宋與泓點(diǎn)頭，“你猜到了？”

    “父皇他……”

    “病得很重，昏迷不醒?！彼闻c泓懊惱而嘆，“先前得到你的消息，說很快會(huì)回來，太醫(yī)又說用藥吊著，一時(shí)應(yīng)該不妨。我怕你路上趕得太急，也就沒有催促。再不料韓天遙竟先你一步得到了消息，從安縣直接回了京城，卻把你引去了回馬嶺?！?/br>
    濟(jì)王府與瓊?cè)A園同愾連枝，先前雖有摩擦，宋與泓卻已親自追去北境跟十一解釋清楚。

    鳳衛(wèi)三大統(tǒng)領(lǐng)都去了北境，其他人到底和皇家隔了一層，兩年后重回杭都，跟宮中更是隔膜。京中若有要緊消息，鳳衛(wèi)便很難第一時(shí)間知曉，只能由濟(jì)王府代為傳遞。

    十一離開天鏡湖不久，的確也曾收到宋與泓從遞鋪傳來的信函，提過父母思念，盼其早日回京云云。但那時(shí)十一已轉(zhuǎn)道往北，雖有些擔(dān)心楚帝病情，還是決定先去見韓天遙一面，待贈(zèng)予流光劍，問明施浩初消息，將鳳衛(wèi)高手留一大半給韓天遙貼身保護(hù)，便可無憂離去。

    再不料她一心為韓天遙打算，卻只是中了韓天遙的算計(j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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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諜絕救絕殺（一）

    十一忍不住地哆嗦，卻若無其事地說道：“既然父皇病重，你更該待在京城。你可知……如今有多少人正盯著你？”

    她這樣說著，目光已投向秦南。

    秦南局促，垂頭道：“我瞧著郡主病得厲害，所以尋著可靠之人，便將消息秘密傳了過去，只稍稍提了幾句，盼濟(jì)王殿下能提前預(yù)備好解毒之藥，派人先送過來。妲”

    他傾盡心力保護(hù)他們的郡主回京，可看著她一天比一天衰弱，完全不曉得自己帶回京城的，會(huì)不會(huì)只是一具枯骨窀。

    十一猜到京中.出事，吩咐過不許讓宋與泓知道；可如果十一死在路上，遵不遵循她的話似乎并沒有太大意義。

    如果可以抉擇，秦南當(dāng)然選擇傳訊給宋與泓，以期能救下她。

    宋與泓這才曉得十一原先竟有意相瞞，低低道：“傻.子！本就因我而起，一切自當(dāng)由我承擔(dān)。若是害了你，我必定一世難安，活著都沒意思，何況其他身外之事？”

    十一也不跟他糾纏此事，黯淡的眸光平靜地掃過他，毫無血色的唇居然輕輕向上一牽，居然是一個(gè)坦然的笑容。

    她道：“嗯，你來了，也瞧見我了……如果有藥，留下；如果有好大夫，領(lǐng)來。至于你自己，回京吧！”

    宋與泓并未提起京中有何動(dòng)作，見十一這模樣，便是再艱險(xiǎn)，只怕也是不肯說的。

    可十一用腳趾頭都想得出他目前處境有些不大妙。

    他與施家面和心不和已久，只是他是名正言順的大楚皇子，并且是唯一的皇子，施銘遠(yuǎn)對他無可奈何，但為日后計(jì)，必定不會(huì)讓宋與泓輕易承繼皇位；楚帝本是宋與泓最大的后盾，如今正病得人事不知，云皇后卻素來有自己的主張。

    若是十一在京中，以鳳衛(wèi)之力，加上她對帝后的影響力，不啻可以成為宋與泓的最佳助力；可十一眼前這情形，能活著踏入京城都艱難……

    還有，悄無聲息回京的韓天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