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藍(lán)，水很清，對(duì)面的少女笑容很明朗，幾乎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彼時(shí)他尚遲鈍，遲鈍的不知道，那種明朗如此誘人，只是因?yàn)槟巧倥侨绱撕币姷那妍悐Z目。

    少女根本沒注意到少年多付了一文錢，自顧向少年道：“小觀，我想念京城了！泓說，狀元樓旁邊新開了一家酒樓，菜式好，酒更好。咱們這次回去，必讓他帶我去嘗嘗！”

    少年道：“師姐，你的詢哥哥前兒不是剛捎來一壇子好酒么？”

    少女道：“哼，捎給我又怎樣？他又不陪我喝酒！我也不想聽他叨叨，什么仁者愛人，什么克己復(fù)禮，聽得我只想把酒壇子扣他頭上！”

    少年道：“就聽你嘴上厲害，真和他見面時(shí)，看你敢往他頭上扣酒壇子！還有，前兒師父得的海外干果，你還不是先挑了最大的說留給他，然后才想著給與泓？”

    少女笑嘻嘻道：“他是哥哥嘛！”

    他們說笑得正歡時(shí)，渡船已經(jīng)離岸，慢慢劃向河水中央。

    這時(shí)，忽聽得渡口一聲凄厲的呼叫：“昀兒！昀兒！”

    一個(gè)粗衣布服包著頭的婦人踉踉蹌蹌奔來，連到水邊都不曾停上半步，竟直直地奔向河水里，只撕心裂肺地哭叫道：“昀兒，是娘.親錯(cuò)了！王家的孩子承認(rèn)了你在替他抄功課……娘.親不該疑心你……你要去哪里，要去哪里?。　?/br>
    素知獨(dú)子安靜溫和，卻心高氣傲，如今抱著冤屈決絕離去，佟氏驚怕之極，竟沖入河中數(shù)尺，忽腳下已軟，正踩到淤泥深處，整個(gè)人立時(shí)陷入水中。

    宋昀在船上坐著，早已淚流滿面，見狀失聲驚叫，縱身跳下船去，便待去相救母親。

    那名叫小觀的少年大約發(fā)現(xiàn)渡口無人，已在眾人的驚呼聲中躍身飛起，正飛落在佟氏落水之處，“撲通”跳入水中，前去救那佟氏。

    少女亦有些緊張，扒著船弦向那邊叫：“小觀，小心呀！”

    然后……

    宋昀自水中冒出頭來，兩眼正與少女相對(duì)，然后他的手向上伸了伸，便又沉了下去。

    水那般的清，乃至他沉下去時(shí)，還能看到那少女兀自睜著那般淺淡清瑩的大眼睛瞪著他。

    然后，她失聲叫道：“你不會(huì)水??？”

    下一刻，那少女亦翻身跳下水中，努力將他從水里拽出。

    他驚慌之際，雙手胡亂攀抓著。少女身量未足，個(gè)兒也細(xì)巧，正被他連手臂一起抱住，好容易掙扎出來，卻也嗆了兩口水，急急叫道：“別抓我手啊，抓我……咳，抓我腰也好！”

    他的確抓.住了少女的腰。

    那樣的細(xì)，那樣的軟，卻又那般的柔韌。

    隔著冰冷的水，他都能感覺出這少女溫暖的體溫和無盡的活力。

    聽到母親嗆咳和哭喊，他模糊地說道：“我不想死……”

    少女道：“廢話，我更不想死……咳咳！”

    少女的泳技其實(shí)也很尋常，他忍著嗆咳已經(jīng)很配合地不再掙扎，她還是嗆著了，甚至往下沉了沉，卻飛快地蹬腿竄上來，順便將他也努力向上托了托，好讓他得以換氣。

    但他們居然還在水中央。以少女在水里的那點(diǎn)兒能耐，想將他帶向岸邊好像難度不小。

    他便道：“姑娘放下我吧，別累了你！”

    少女奮力拍著水，怒道：“胡說八道！你看這天地那么廣袤，未來那么美好，為什么要放棄？”

    宋昀道：“這天地未來……明明是灰的……”

    少女道：“那你便把這天地涂亮！把這未來畫成彩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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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湖若深若淺（三）

    把天地涂亮，把未來畫成彩色……

    水面浮沉里，那少女姣美的面龐猶帶稚氣，下頷略有些嬰兒肥，一雙清眸執(zhí)著明亮，并因著眼前的危機(jī)而格外的璀璨晶瑩。

    宋昀忽然覺得，這天地，似乎真的不那么灰了，這未來，似乎也不至于那般無望了。

    是她眼底的璀璨，銘刻進(jìn)了他的心么…锎…

    岸邊，剛把佟氏救上的少年在咆哮：“云朝顏，你找死?。俊?/br>
    云朝顏，這少女叫云朝顏……

    他模糊地想著。

    彼時(shí)，他并沒想過，這個(gè)名字會(huì)那樣深切地鐫刻到他的腦海，甚至他的心頭，他的靈魂……

    ***

    少年和船夫先后又游來相助，宋昀和少女終于都被救上了岸。

    佟氏一邊道謝，一邊抱著宋昀失聲痛哭，“昀兒，昀兒，是娘錯(cuò)了！你舅父也只是一時(shí)不察，才冤枉了你……”

    宋昀哽咽，好一會(huì)兒才能啞聲道：“他們都瞧不起我……”

    佟氏便道：“你若真的計(jì)較，娘帶你一起搬出去，搬回老家去！縱然餓死，也不去求他們，好不好？”

    那邊少女正立在他旁邊擰著身上的水，聞言也不瞧他，只隨口道：“搬走便能叫人瞧得起了？依我說，大丈夫能屈能伸，此時(shí)臥薪嘗膽，日后一飛沖天，那時(shí)他們還敢瞧不起你？端的只看你夠不夠能耐，是不是真正的好男兒、大丈夫！”

    宋昀啞然，卻不得不承認(rèn)少女說得有理。

    逃避其實(shí)只是在逃避自己，終究一無用處；唯有迎難而上，方才可能撥云見日。

    少年已在抱怨道：“別嘰嘰咕咕只顧說話了，趕緊找地兒換衣服去！這*的，再生病了可怎么辦！”

    少女道：“就你羅嗦！哪有那么嬌弱了？”

    少年道：“那一年落水病得快要死去的日子，這便忘了？也難為你，吃了那么次大苦頭，后來還能學(xué)會(huì)游泳……”

    少女便得意地咕咕笑起來，轉(zhuǎn)頭向低頭咳著的宋昀道：“記住了，別因這個(gè)就怕了水，回頭把游泳學(xué)會(huì)，不但可以自救，還可以救人呢！”

    宋昀沒有答話，少年卻在旁邊不屑地“嘁”了一聲，顯然沒好意思嘲笑她那點(diǎn)破泳技，救人差點(diǎn)沒把她自己給搭進(jìn)去。

    少女大約此時(shí)才留意到宋昀低垂的眉眼，邊隨著少年往那邊大道走著，邊說道：“小觀，他的眉眼有些像詢哥哥?！?/br>
    少年便道：“你這是想他了，所以看誰的眉眼都像詢哥哥了吧？”

    少女不以為意地笑道：“不過眉眼略像而已。詢哥哥的風(fēng)度氣韻，自然誰也及不上的……”

    ***

    便是那個(gè)少女，那個(gè)清眸璀璨，勸他將天地涂亮、把未來畫成彩色的少女，時(shí)隔六年那樣突如其來地再次出現(xiàn)在他眼前。

    明明是六年前同樣的面龐，甚至更高挑、更妍媚、更清美，卻疏離淡漠，冰雪般冷得徹骨。

    她成了灰色的。

    她的醉生夢(mèng)死里，必定是沒有他的；但他一直努力想去觸碰她，替她將她曾經(jīng)明亮的人生重新涂繪成彩色。

    他以為割下一切，或許能做到。

    原來，還是做不到。

    ***

    于天賜找了好久，才找到漁民重新劃來一條漁船，踏上宋昀的那條船，將他帶了回去。

    馬車?yán)镒匀辉缇涂樟?，連那壇五十年女兒紅都已被抱走。

    無處可去的小花貓居然還留在馬車?yán)?，見他回來，便在他腿上蹭了兩蹭，繼續(xù)香甜地啃著它的白面饅頭。

    作為一只不挑剔的貓，十一隨手給的半塊白面饅頭，夠它品味很久了。

    宋昀摸了摸小花貓的頭，低低道：“從此……你就叫小彩，好不好？”

    其實(shí)他的天空也是灰色。不知一只叫小彩的貓，能不能讓眼前的天地明亮些。

    于天賜見十一離去，終于松了口氣；但眼見宋昀如此模樣，卻也忐忑不已。

    好久，他才小心翼翼問道：“公子，我們下面去哪里？”

    宋昀淡淡道：“你說呢？”

    于天賜道：“去越山？或回紹城？都行。若是累了，我們可以到前方找家客棧先住上一.夜，休息休息。”

    宋昀道：“上回你去京城，施相又問我學(xué)業(yè)了？”

    于天賜一振，忙道：“對(duì)！施相一向關(guān)注公子，對(duì)公子那是……寄予厚望呢！當(dāng)然，公子也不負(fù)所望，學(xué)業(yè)不說，連琴棋書畫也學(xué)得極快，施相若是見到公子，想必滿意得很！”

    宋昀道：“那么，咱們?nèi)ヒ娨娛┫喟?！?/br>
    于天賜愕然，“公子……說什么？”

    “我說，我們?nèi)ズ级?！?/br>
    宋昀慢慢地坐直了身，眼底已恢復(fù)了原先的溫潤(rùn)輝光。

    韓天遙會(huì)去京城，十一當(dāng)然會(huì)跟著去京城。

    一切，才剛剛開始，根本不可能結(jié)束。

    ***

    韓天遙找了十一整整三天。

    他既已封侯，想找出一個(gè)人，官府也不可能不幫忙。

    可紹城內(nèi)外有酒肆處已經(jīng)翻了個(gè)遍，都沒找到十一蹤影。而眼看便是他預(yù)備進(jìn)京的日子了。

    想起兩番齊小觀露面，十一都是避而不見，而齊小觀近日似乎還暫居紹城，韓天遙心念動(dòng)了動(dòng)，便叫人繼續(xù)搜查紹城附近的小鎮(zhèn)，自己則收拾了行李，特地繞道將附近幾處有酒肆的繁華小鎮(zhèn)走一遍，一路留心尋覓。

    花濃別院已化為灰燼，行囊隨侍都是聞家預(yù)備，聞彥猶不放心，借口前往京城探望兄長(zhǎng)聞博，帶了聞小雅陪伴而行。

    這日一行人夜間住于紹城以西的漁浦鎮(zhèn)。

    這鎮(zhèn)子亦有釀酒傳統(tǒng)，幾乎家家都釀酒，其中有幾戶還有些名氣。

    韓天遙將那幾戶一一訪過，始終不見十一蹤影，黑眸愈發(fā)沉得如暗夜似的，竟也和老板要了酒來，一盞接一盞地飲著。

    聞彥、小瓏兒惟恐他飲得太多，只在旁愁眉苦臉勸著；聞小雅卻覺無聊，見被拴著一路相隨的貍花貓也是垂頭喪氣的模樣，遂牽了它出去散心。

    剛走出客棧門，便見旁邊有人低聲驚呼，然后便見兩個(gè)黑影從旁邊的巷子竄出來，一個(gè)捂著臉，一個(gè)瘸著腿。

    只聽一人抱怨道：“都說了是個(gè)刺頭！真能那么好弄到手，還輪得著咱們？聽說上午吳家那個(gè)混混便在她手上吃了虧……”

    另一人則道：“其實(shí)長(zhǎng)得也尋常，又滾了一身泥，誰稀罕了？不過那肩膀可真是白啊！”

    二人一廂說了，一廂卻已跑得遠(yuǎn)了。

    聞小雅聽得沒頭沒腦，牽著煩躁掙扎的貍花貓繼續(xù)向前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