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jié)
*** 前面喧囂未息,賓客未去,韓天遙已借口傷勢未痊,先行離開。 愈是笑顏相迎,愈是滿懷蕭索。 往日的山間,他也曾擁有那未必開懷卻簡單浮華的熱鬧。 如今也只剩了寥寥的兩個人,一只貓。 原來只見過一面的小瓏兒,還有,見過很多面曾從來不曾多看一眼的十一。 但這僅剩的人,也已讓他心頭難安。 來到十一所住的客房時,正見十一在打她的貓。 她幾乎無奈地在敲著貍花貓的頭,“讓你吃!讓你吃!吃到撐,吃到吐……這可好,死胖貓,褡褳都塞不下你了!” 韓天遙步入,掃過她疊在一邊的幾件舊衣,以及舊衣上用錦袋細細包好的純鈞寶劍,唇角柔和地向上彎了彎,“十一,紹城距杭都并不遠,咱們帶著花花乘馬車過去,一路慢慢行著,頂多三四天也便到了。衣衫行李什么的,你愛帶就帶,不帶時,咱們重新置辦也方便?!?/br> 他這般說著時,黑眸緊緊盯著十一,語氣并不那么確定。 聞家曾受過韓家大恩,彼此交誼深厚,見十一衣衫落拓,自然早備下更換新衣及各色簪釵珠飾??墒贿@些日子穿的依然是她那幾件舊衣,頭上剛包著塊不知哪里撿來的半舊頭巾。 十一揉著貍花貓的腦袋,看向韓天遙的眼睛,果然安靜下來。 然后,她淡淡一笑,“韓天遙,你雙眼復明,又在朝中尋得有力臂助,從此報仇雪恨也罷,安享富貴也罷,怎樣走下去,想必都有你的考慮。” 韓天遙凝神與她對視,“十一,我是有我的考慮。但我的考慮里,必定會有你的考慮?!疤崾?,你得告訴我,你的考慮是什么?!?/br> 十一頓了片刻,慢慢將收好的衣物塞往褡褳里,“我的考慮就是,我懶得和你共富貴,也不會和你共進退。既然你沒事了,在你家借住兩年的恩義我也算報了,從此橋歸橋,路歸路,你未來的渾水,我不會陪你趟。” 韓天遙的面色在昏暗的燭光和墨青衣衫的映襯下愈發(fā)地白。 他低低道:“你竟……真打算離開我!” 十一難得那樣柔和地笑了起來,“你既這樣說,自然也是早有預料。你雖聲聲喚我十一,應該早就發(fā)現(xiàn),我不過暫時棲身花濃別院,絕不可能真是韓家小妾,也沒人有資格納我為妾。到了我該離去時,也沒有人能留得住我!” 鵬青冥深杳(六) 輕柔悅耳,卻字字鉆心。 只有貍花貓從被打的郁悶,漸漸轉到被撫摸的欣喜。 聽著主人安慰般的聲調(diào),它受寵若驚地在主人手上蹭著,喉間發(fā)出呼嚕嚕的親熱聲響。 韓天遙卻扶著桌,一晃身坐了下來。 許久,他低低道:“十一,我從未問過你來歷,也從未刻意去打聽你的來歷。” 十一輕嘆:“韓天遙,你一直是個聰明人?!?/br> 若問得多了,疑得多了,她早已離開。 但韓天遙卻道:“我不問,不打聽,并不是不好奇。我只是覺得,對于我,你是你,你是我眼前的十一,便已夠了。我希望留住并永遠相伴的人,就是眼前的你。至于你是誰,原來是什么人,都沒有關系。” 十一的眉峰微微一動,青玉般的指尖流轉著的光澤清潤恬淡,慢慢在貍花貓油滑的皮毛在撫過。 韓天遙繼續(xù)道:“你可以和我共富貴,也可以和從前一樣,選擇在那些浮華的富貴里保一方天地,繼續(xù)你的清靜安樂。我不需要你和我共進退。若有一日,我退無可退,無法再給你原有的安寧,我會告訴你,讓你安然離去。” 他的聲音并不那么柔和,語調(diào)一如既往的平淡沉著,仿佛根本不是在向她求懇,求懇她繼續(xù)留下。 可十一卻聽得清晰,他是如此認真地在許諾著他所能許諾的全部。 哪怕她的性子如此的暴烈不馴,哪怕她的劍再狠,嘴再毒。 他愿意繼續(xù)聽到她桀傲無禮的嘲諷和譏笑。 十一的眼底有些潮熱,卻仰起臉來,笑著答道:“可是,韓天遙,我不想回京?!?/br> 韓天遙黑眸中有一抹銳利的芒彩閃動,唇角動了動,一時沒有說話。 而十一的話出口,指尖也僵了僵。 她說,她不想回京,無異于在說,她正是來自京城,來自杭都。 外面忽有侍者急急稟道:“侯爺,我家二爺請侯爺去前廳,說來了位貴客拜會。” 韓天遙側頭問:“哪位貴客?” 紹城上下的官員,得消息早的都過來拜望過了;得消息晚的,大約也不會不知道韓天遙已經(jīng)告病謝客,怎么著也得等來日再說。 外面侍者已答道:“小人不知,只聽說姓齊,二爺稱之為齊三公子?!?/br> 齊三公子……齊小觀! 前次正是他應下濟王囑托,派人救了韓天遙和十一。即便不看他身后威名赫赫的鳳衛(wèi),此人也不能怠慢。 韓天遙不過略一躊躇,吩咐道:“請齊三公子稍等,我稍候即至?!?/br> 十一低著眼睫坐在桌邊,懶洋洋地將手指搭于貍花貓腦袋上。貍花貓便柔軟而親昵地在她的手指上蹭著癢,正掩去主人指間的僵硬。 韓天遙靜默地凝視片刻,忽伸手,將寬大的手掌覆于她的手背。 鵬青冥深杳(七) 十一皺眉,卻未抽手,只抬眼看他,眼底的光芒尖銳如獵豹。 那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威壓之勢迫下,貍花貓終于覺出不對,猛一矮身,自榻上竄下,扭動著肥胖的身軀奮力奔出十余步,方不解地回頭張望。 韓天遙的手,便輕輕.握住十一懸于空中的手掌,感受她僵硬的骨骼和冰涼的掌心,輕聲道:“你不想回京,是為京城有不想見到的人,還是有不想面對的事?若有不想見到的人,我?guī)湍銚踔?,絕不讓你見到;若有不想面對的事,也有我在你前面,并不用你去面對?!?/br> 他日漸康復,手掌寬大溫熱,無聲地浸.潤向十一。十一并未抽回她的手,也未掙扎,只是在低眸片刻,抬眼向他一笑。 “韓天遙,你這算是……在表白著什么嗎?” 韓天遙手上緊了一緊,卻很快答道:“你若覺得是,那便是;你若想嘲笑,也盡管嘲笑。十一,我想留下你?!?/br> 十一笑道:“聽起來你很認真?!?/br> 韓天遙嘆道:“十一,縱然從前我們相交無多,你也該聽說,我從不開玩笑?!?/br> 十一笑得露齒,毫無淑女風度,“不開玩笑的人其實很無趣?!?/br> 韓天遙道:“無趣的人也有好處,至少不會欺騙你?!?/br> 十一左手在他手背輕輕一擊,“好,我信你。像你這樣的人,能說出這么有趣的話來,也真不容易!你不準備去見齊三公子了嗎?” 韓天遙終于收回握住她的手,再深深看她一眼,“當然要去。你等我,待我回來再商議去杭都之事?!?/br> 十一含笑,“好,我等著!” 韓天遙一直沉凝的眉眼終于松了松,唇角微微一揚,竟極柔軟地笑了笑。 他轉身向外走去。 臨到門檻,他不放心般,又向后看了一眼。 十一倚在榻上,容色平淡,雙眸清瑩,正是一慣的憊懶散漫。 他似乎多心了。 這么懶散的女子,若還有一分不必挪窩的指望,大約都不會想著離開。他需要做的,就是必須讓她相信,他有足夠的能耐為她撐起那樣的天地,讓她繼續(xù)懶散下去。 當然,她不該再在醉鄉(xiāng)里混沌度日。 酒多傷身。 *** 韓天遙的身影剛消失,十一便讓小瓏兒近前,幫她提著酒袋,照舊將兩只酒袋灌滿。 小瓏兒照辦了,看著十一利索地將酒袋塞入褡褳,束緊總是松松的衣帶,又喚過貍花貓,努力將它往褡褳里塞,這才回過神來,忙叫道:“十一夫人,你……你這是打算走嗎?” 十一將褡褳負在肩上,不滿地拍著貍花貍掙動著的肥碩身軀,隨口答道:“哦,東西都收拾好了,難道還有假?” 小瓏兒叫道:“可是……可是你剛才明明答應了公子,會等他回來再商議!” 十一敲她光潔的額,“小傻.子,我跟他開玩笑呢!這人連玩笑都不會開,太無趣。我離開前教教他怎么開玩笑,也算不負共了這場患難!” “玩……玩笑……” 鵬青冥深杳(八) “玩……玩笑……” 小瓏兒張口結舌,再想不出怎會有這樣的人,開出這樣的玩笑。 眼見十一拍拍沉重的褡褳,真的準備離開,小瓏兒忙要上前阻攔時,十一指間輕彈,也不見如何出招,小瓏兒便已一晃身倒了下去。 十一扶她睡到榻上,拉過毯子替她蓋上,順手捏捏她稚氣尚存的小.臉,方舉步而出,輕松越上墻頭,再不回顧。 只是,看向前院燈火通明的幾間屋宇,她到底有些猶豫,淺淡的眸心甚至閃過凄涼。 有時候,人的一生就是一場玩笑。自以為認真的步步為營,隨便在哪里轉個方向,所有的堅持和努力,便瞬間成了天大的玩笑,讓你哭不得,笑不得,進不得,退不得。即便背上行囊遠走他方,偶爾想起這玩笑,也能笑著笑著落下淚來。 十一抬頭看看星子明滅的夜空,眼底真的酸了,堪堪地便要落下淚來。 她終于下了決心,借了夜色的掩護,悄悄奔向前廳。 她一定要再看看他們,再看看他們英氣的模樣,特別那張總是灑滿陽光、卻因她一再陷入沉沉陰霾的年輕面龐。 *** 前來道賀的賓客,因韓天遙不適退席,此刻都已辭去。但那邊花廳里尚單單設了一席,為的是鳳衛(wèi)首領齊三公子。 從人皆已屏去,花廳里僅余了齊小觀、韓天遙,和作陪的聞彥。 飲的酒極好,好到十一悄悄潛到窗下,借了婆娑桂影剛剛掩藏住身形,便不由地咽了下口水。若不是想起宋昀那里尚有一壇剛開的五十年女兒紅,只怕她真會垂涎三尺。 齊小觀白天去逍遙酒莊的目的,此時也已一目了然。他同樣以他齊三公子的氣魄,也逼得主人家破例,奉上了一壇至少陳了三十年的女兒紅,然后帶到這里來作為韓天遙封侯的賀禮。 齊小觀笑道:“其實我原來不喝酒。不過我?guī)熃惝斈觐H貪杯中物,師兄不肯陪她胡鬧,她便總是抓我一起品酒。日子久了,我也愛上了美酒?!?/br> 韓天遙微微挑眉,“令師姐……朝顏郡主?” 齊小觀黑亮的眼睛便浮上一層淺淺嵐靄,低低嘆息一聲,說道:“自然是她?!?/br> 聞彥微詫,“聽說濟王殿下已經(jīng)苦苦尋找了兩年,一無所得。難道連鳳衛(wèi)也始終沒有音訊?” 齊小觀搖頭,“沒有。我曾覺得她可能已經(jīng)被人害死了,但近來忽然覺得,她也許就在我們身邊?!?/br> 他飲盡盞中美酒,無奈地搖頭,“我這師姐向來這樣頑劣,說不準正是以這樣的法子惡整我們,好讓我們?yōu)樗齻碾y過,她卻躲在暗處偷著樂?!?/br> 聞彥笑道:“倒未聽過朝顏郡主任性。不過三公子也不用太過憂心,以朝顏郡主的出身和才識,誰敢害她?誰又害得了她?” “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