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小瓏兒那點戰(zhàn)斗力,任憑是誰都能輕易將她砍倒。 眼見得那黑衣人的刀快要碰上小瓏兒,不知哪里竄出條棕黃色的貍花貓來,“喵”的一聲嘶叫,撓在那黑衣人的手背上。 黑衣人的手便緩了一緩,偏了一偏。 那邊韓天遙雖然目不能視,卻已覺出奔來的女子聲音有些耳熟,那聲“喵”更是不久前剛剛聽到的,也不顧后背又著了一劍,聽聲辨位揚劍擋住劈向小瓏兒的刀,低頭感覺那個蹭到自己腿上的小東西,“花花?” 貍花貓“喵”地一聲回應(yīng),卻緊張地弓起了腰,聳起了毛。 想到他曾經(jīng)給它的魚,以及他還欠它的魚,它顯然想做一只忠心護(hù)主的好貓??上_過來后它才覺出,為護(hù)主而舍命,似乎有些不大合算……它不能為它的驕傲付出那樣慘重的代價。 于是貍花貓的綠眼睛開始慌亂地打量,從哪邊棄主而逃保命的機(jī)率更高些…… 韓天遙眼前一片漆黑,身上不知多少傷處正瀝瀝淌著鮮血。任他性情怎樣的剛硬堅忍,此時也知自己絕難支撐,再不料此時竟會撞出一個不知從哪里鉆出的少女,和一只驕傲饞嘴的貍貓,奔來與他共生死。刺痛卻干澀的眼底竟松了松,似有溫軟的濕意氤氳開來。 聞得那邊又有鋒刃砍向那少女,他斜錯一步,也不管身后有人來襲,將擊向少女的長劍擋住,同時將那少女拉入臂間。 而小瓏兒持著銀簪在手,看著周圍警戒盯住他們的黑衣人,才覺出自己這動作有多么地愚蠢。 十一說的一點都沒錯,她不是在救人,而是在送死…… 眼見韓天遙背后有刀鋒襲至,小瓏兒驚叫:“公子小心!” 四面皆敵,韓天遙一直都在小心防范…… 可拖著滿身的傷,并不是他小心就能躲過危機(jī)的。 小瓏兒終于記起提醒道:“是左邊,左邊!左邊有人砍來了!” 韓天遙已自己聽出風(fēng)聲,勉強(qiáng)躲過那一刀,卻被另外一人從側(cè)面掃來一劍,正砍于腿上,終于連站都站不穩(wěn),疼得單膝跪倒于地,兀自將小瓏兒護(hù)于臂間,勉強(qiáng)對敵。 小瓏兒大是驚慌,尖叫道:“十一夫人!十一夫人!救命,救命?。 ?/br> 貍花貓被重重殺氣圍裹著,弓著腰不知該往哪邊逃,被她這么一叫,更是方寸大亂,再顧不得尋找主人身在何處,胡亂竄了出去。 它前方的黑衣人早覺這貓礙事,見它送到自己跟前,再不猶豫,一刀便砍了過去。 貍花貓“喵”地大聲慘叫。 韓天遙連小瓏兒也護(hù)不了,自然更顧不得貍花貓,聞得那慘叫聲,心頭頓時一黯,神色愈發(fā)冷沉。 他竟不再去聽背后襲向自己的刀劍,只將劍氣摧到十成力道,刺向距離自己最近的敵手。 雨寒卻歸路(一) 若死亡的結(jié)局注定無法改變,他唯一所能做到的,是盡量拖更多敵人陪著自己一起去面對死亡。 這時,貍花貓所在的位置忽然發(fā)出一聲悶哼,隨即是身畔那些敵人的驚呼。 韓天遙趁機(jī)一劍劈中對手,卻也覺出身后正有道銳利鋒芒已襲至后背。以他目前的體位和體力,無論如何也閃避不開。 這時,卻聞“丁”的一聲,身后那襲向自己的刀鋒已被格住,然后又傳來了慘叫和驚呼聲。 小瓏兒卻在他臂腕間驚喜地叫起來:“十一夫人,十一夫人!” 十一…… 那個淡漠地隔絕于所有人之外的女子,那個以酒為生、誰都可以去呵斥嘲諷幾句的女子,那個……深藏不露的女子! 混亂之中,他聽到自己虛弱的**聲,聽到近在咫尺的廝殺聲,聽到貍花貓得脫大難后細(xì)柔許多的喵喵聲。 附近竟然沒有人再能騰出手來襲擊他。 小瓏兒已激動得落下淚來,語無倫次地在告訴他:“公子,公子,你看,你快看?。∈环蛉撕猛L(fēng)!那個人還沒沒砍到她的貓,就被一飛刀扎死啦!她……她現(xiàn)在拿著劍,正打那些人呢!他們一定打不過她,對不對,對不對?” 韓天遙當(dāng)然看不到。但他以劍柱地,卻在靜靜傾聽。 劍風(fēng)劃破夜空與人格斗之際,他聽得出,十一的劍輕靈快捷,角度刁鉆,高明得出奇。即便他未中暗算,都未必能贏得過這樣的劍法。 而十一的年紀(jì),也不過二十上下,這兩年跟在雁詞身邊來到韓家,甚至沒人見她拿過劍。 她究竟是什么人,從哪里學(xué)的這身絕高武藝? *** “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邊,終于也有人在問,嗓音已在驚嚇中變調(diào)。 他們追殺韓天遙的一行七八人,未必個個都稱得高手,但也絕非庸常之輩,卻在片刻間被一個蓬頭垢面的尋常女子殺得片甲不留,想不驚嚇也難。 十一劍尖指向他,鋒芒在夜色里明晃晃如一片溫柔的水。 她亦溫柔地笑了笑,說道:“你不該問我是什么人,因為我根本不會告訴你。不過你可以問我為什么殺你們。” 那人便問:“你為什么殺我們?” “因為你們想殺我的貓!” 劍尖靈蛇般探出,正中那人喉間,恰到好處的力道,不深不淺,剛好致命。 那人的慘叫只發(fā)出了一半,擴(kuò)散的瞳孔無力地對著那邊的貍花貓。貍花貓正弓著身,不知驚嚇還是興奮地抖動著高翹的尾巴。 十一收劍,從黑衣人的衣衫上割出一大塊布帛,小心地把劍鋒拭凈,插入持于左手的劍鞘,走到那邊樹叢里取出褡褳,用一個錦袋仔細(xì)套好,依然收了進(jìn)去,才負(fù)起褡褳,又走了回來。 雨寒卻歸路(二) 她隨手撿起一把刀,重在那些黑衣人的傷口處一一劃過,蓋住原來的傷痕,口中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你沒事吧?” 小瓏兒忙道:“我沒事!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十一夫人心善,絕不可能見死不救。” 十一沒有說話。 小瓏兒才意識到,她問的應(yīng)該是韓天遙。 她忙看向韓天遙,同時從他臂腕間挪了開去,然后驚住了,“公子,你……你傷在哪里?” 韓天遙一身墨色錦袍,再看不出傷在何處。小瓏兒這一起身,借著一旁尚在燃燒的火把,才發(fā)現(xiàn)自己衣衫上竟已沾滿了他的血跡。 韓天遙恍若未覺傷處的疼痛,只側(cè)耳傾聽著十一那邊的動作,好一會兒才答道:“承蒙援手,應(yīng)該死不了?!?/br> 小瓏兒道:“你們本是一家人,不需要這么客套吧?” 十一已處理完畢,擦著自己收回的飛刀,仿佛沒聽到小瓏兒的話。 小瓏兒猛地想起十一說過“沒有夫婿”之類的話,立時意識到自己可能說錯話了,差點沒咬了自己舌頭。 韓天遙靜默半晌,開口道:“十一,可否麻煩你將我送往紹城聞府?” 他重傷在身,雙目失明,于這山野之地只怕寸步難行。何況這些黑衣人不過是敵人中的一小撥,只因勝券在握,再不肯讓他人分得功勞,才沒有召喚同伴前來。若再有強(qiáng)敵追至,他將萬難抵擋??扇绻惺贿@等高手相助,順利脫身的機(jī)會便大多了。 他性情沉靜峻傲,但與雁詞詩酒相交,甚是投契。來往于秋雁閣時,他時常與十一見面,彼此并不陌生。——可如今細(xì)細(xì)想來,他對她的印象,無非是個有酒萬事足的憊懶女人,性情和氣,從不與人爭競。他甚至不知道她叫什么。直到宣布納她為妾后,她才漸漸有了“十一”這個更像代號的稱呼。 她顯然不會是尋常人,所以他言語之間禮數(shù)周全,乃是很客氣地請求她的相助。 韓家公子不僅文武雙全,更兼品格高貴,傲視王侯,數(shù)度推去朝廷征召,平生從不求人,卻已開口求她。 十一抱起了貍花貓,眸光如冰水般從他因失血過多而煞白的面容掠過,輕淡一笑,“公子爺客氣了!我要救的是我的貓,不是你,不必謝我援手。還有,小瓏兒沒受傷,她應(yīng)該可以陪你下山?!?/br> 一道閃電當(dāng)空滑過,隆隆雷聲里,韓天遙面色白得近乎透明。 他靜靜道:“知道了?!?/br> 小瓏兒失聲道:“什么……十一夫人,你……你不和我們一起走?” 韓天遙直到此時才知道這個危急關(guān)頭跑來護(hù)主或者說送死的小丫頭是誰。 他溫聲道:“原來你是帳房里老陳的小孫女。我記得,你前幾天剛來?!?/br> 雨寒卻歸路(三) 小瓏兒道:“是。爺爺帶我見過公子?!?/br> 韓天遙問:“你爺爺和叔父他們呢?” 小瓏兒喉間像被人扯了一扯,直直地搡得難受,“都沒出來。我遇到了十一夫人,十一夫人心腸很軟,就帶我一起逃出來了……” 她轉(zhuǎn)頭又去牽十一的衣襟,說道:“十一夫人,我知道你是好人,很好的人……你既肯救我,就連公子一起救了吧!你看這天,就快下雨了!而且,山里有狼,有狼啊!” 十一柔聲道:“沒事,這里死人多得很,狼吃他們吃飽了,便不會吃你們了……” 小瓏兒打了個寒噤,登時說不出話來。 而豆大的雨點已星星零零地打了下來。 韓天遙只覺身體陣陣發(fā)冷,眼底卻刺痛得越來越厲害,腦中不時如有光怪陸離的幻影陣陣飄過,便知自己傷得極重,遂道:“小瓏兒,十一的確是好人,你便隨她一起下山吧!” 小瓏兒一呆,“那公子呢?” 韓天遙道:“我已向朋友求助,他們很快便會前來相救。不過這邊有狼啃尸體,只怕會嚇著你。你還是隨十一先走妥當(dāng)?!?/br> 小瓏兒便白著臉猶豫不決。 十一將貍花貓塞入褡褳,說道:“走了!” 小瓏兒忙扯緊她衣襟,攔住她哭叫道:“十一夫人,假如狼不啃死人,先去啃了公子怎么辦?哪有你這樣救人的?救了一半還把丟他在這里等死?” 說話間,那雨點驟然轉(zhuǎn)劇,撲頭蓋臉地砸了下來。 十一皺眉,“他等死……也是他自找的。既然摻和進(jìn)那些事,光宗耀祖或尸骨無存,都該是意料之中……” 她后面一句話聲音極低,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連小瓏兒都聽不真切,看著十一又是焦急,又是茫然。 那邊韓天遙雙目被雨水淋濕,原來的刺痛感竟成了萬針攢刺,憑他再怎樣剛強(qiáng)堅韌的心志,此時也已無力支持,一歪身倒了下去。 小瓏兒大驚,忙沖過去查看,聲聲喚道:“公子,公子!” 韓天遙握緊拳,好容易在劇痛中凝回一縷思緒,低聲道:“快跟十一走!留在這里……你也會死……” 十幾歲的小姑娘,想在這下著暴雨、虎狼密布的山野里救人,其實也和方才送死的舉動差不多冒失愚蠢。 小瓏兒愈加肯定,韓天遙所說朋友接應(yīng)的話不過是安慰她的謊言,便更努力地想抱起他來,卻哪里抱得動? 有鮮血的熱意透到她掌心,又被冰冷的雨水沖開。 她在雨水里哆嗦,卻倔強(qiáng)地攬緊他,向黑暗里叫道:“十一夫人!” 十一立于雨中,被淋透的清瘦身影如一桿經(jīng)霜的竹,翠意猶存,卻只憑著天性挺立著,再沒有春日里蓬勃向上的勁氣。 雨寒卻歸路(四) 半晌,她方走近兩步,看了韓天遙一眼,拍了拍小瓏兒的肩,說道:“小瓏兒,跟我走吧!他傷得太重,沒法救了!” 閃電下,韓天遙的指甲摁入了泥水里,卻吸著氣,向小瓏兒柔聲道:“聽到?jīng)]有?快去吧!” 他的眼睛里恍惚有什么在刺痛里鉆出,黏膩得似連撲面的雨水也沖不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