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節(jié)
☆、告別 淑貴妃見她滿臉迷惘, 道:“吳丹雪案,雖是二皇子自作自受, 但本宮亦有從中斡旋, 因恨元后,本宮本也想將你也拉進去, 可惜穆王出手, 將你撇了個干凈。” 容常曦一愣。 淑貴妃會同她說這些,顯然是覺得她很快要出宮, 知道什么都無妨了,她搖搖頭, 道:“那不可能, 吳丹雪一案時, 容景謙并不知我的身份?!?/br> “哦?”淑貴妃有些意外,“你確定?” “十分確定?!?/br> 淑貴妃不再說話,似是陷入了沉思, 但她大概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輕輕搖了搖頭, 道:“罷了,如今本宮倒是慶幸,當時沒將你拉進去。否則你出了事, 倒是替元后解決了一樁心頭大患。” 這一字一句,猶如刀尖刺在容常曦心頭,她深吸一口氣,道:“淑貴妃今日便是來奚落本宮的?” 淑貴妃輕笑道:“怎可能?你是可憐人, 你的母妃也是可憐人,本宮也是可憐人……我怎會來奚落你?” 容常曦聽她說到“母妃”二字,心頭萬般滋味真是難以言表,淑貴妃道:“你不好奇嗎?珍妃……是個什么樣的人?!?/br> 容常曦悶悶道:“張公公曾說過,她跋扈傲慢的很?!?/br> “那是對皇后的人罷了?!笔缳F妃搖頭,“皇后待她極差,處處想著要害她,她如何能對皇后的人有好臉色?不過,珍妃確實不愛同人來往,我與她見過的次數(shù)也甚少,但她待人處物,頗為開朗平和。否則皇上那時,又怎會寵愛她?” 容常曦不自覺被吸引了過去,道:“開朗平和……?” “只是可惜,心無城府,在這宮中,如何能長久。”淑貴妃輕輕嘆了口氣,“何況她所為,還是欺君之罪。” 容常曦低頭不語,淑貴妃借著那點點燈火光芒,打量著容常曦的眉眼:“你與她,并不相似,或許你更像你那個父親……” “不要說了!”容常曦猛地抬頭,眼中隱隱有淚,“我知道我不是父皇的孩子,是個孽種!你何必處處提醒我!珍妃欺君,死有余辜,我是孽種,也合該淪落至此……” 淑貴妃被她這么一通吼,倒也不生氣,反而略有些憐憫地看著她:“本宮不是這個意思。你心中可是怨珍妃?可你有沒有想過,珍妃那時是明光行宮的宮女,她有孕,一旦被發(fā)現(xiàn),便要被趕出去……后來被元后下藥,送入皇上寢宮,更非她自己能掌控。倘若當時她直接告訴皇上,自己已有他人骨rou,那么珍妃與你,都會死?!?/br> 容常曦一愣,嘴唇輕顫,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淑貴妃輕輕嘆了口氣:“元后善妒,性情激烈,那時本宮因她小產(chǎn),皇上憐惜本宮,將元后與本宮一道帶去明光行宮……可憐那時靜貴妃只是想知道在宮中養(yǎng)胎的珍妃的狀況,才大膽在為元后更換殿內(nèi)花草時,詢問了珍妃之事。元后便知眼前的宮女,乃是自己最恨的珍妃的好友,你猜她做了什么?” 雖然已大概知道了,但容常曦還是搖了搖頭。 淑貴妃也并不指望她回答,而是道:“她大約是覺得……既然自己斗不倒珍妃,便讓珍妃的好友去吧。好友反目,最是精彩,不是嗎?元后故技重施,又對靜貴妃用了一樣的伎倆,給她下藥,讓于公公將人送去寢宮……誰知靜貴妃竟向皇上主動提出不想入宮,皇上倒也答應了?!?/br> 容常曦忍不住道:“靜貴妃為何不想入宮?” “誰知道呢?!笔缳F妃搖頭,“或許深知宮門一入深似海,若她和珍妃都在宮中,此生再無可能離宮,而她留在宮外,尚可以留作照應?!?/br> 事實證明,靜貴妃的這個想法很正確,若非她留在宮外,最終那半塊玉佩,和容常曦身世的真相,或許將永遠是一個謎。 容常曦沉默著,淑貴妃看著她,道:“本宮今日來此,乃是受人所托,想勸你一句,此生尚且長著呢,何必為一些小事所擾?!?/br> “小事……”容常曦喃喃道,“這是小事嗎?” 淑貴妃微微一笑,道:“本宮猶記得,彼時景睿病重,隨時會夭折,而本宮的第二個孩子,沒能出生便死了,太醫(yī)還同我說,此生再無可能誕下龍子……那時本宮也覺得,天塌不過如斯??扇缃衲憧??!?/br> 她伸手,指了指這屋檐下外頭的天空,容常曦不由得順著看去—— 一片墨色的天際,依舊高遠。 “只要天沒塌下來,壞日子總會過去的?!笔缳F妃道,“只要你自己不放棄自己?!?/br> 容常曦終于會意過來:“我的好皇弟雖人在千里之外,宮中卻是有眼睛有手的……今日多謝娘娘勸解,不過我不會同福泉離開的。” 淑貴妃輕聲嘆息:“為何?胡達那般遙遠,亦非我族類,若將來戰(zhàn)事又起,第一個受罪的便是你?!?/br> 容常曦淡淡道:“我若是注定要受罪,在何處能躲得開呢?娘娘既信佛,當知因果更番,天命不可違。我曾試圖違逆天命,最后落的如此下場,以后,還是算了吧。” “你倘若就此放棄,又如何知道何為真正的天命?”淑貴妃搖頭,“你只是不信穆王?!?/br> 容常曦頓了頓,道:“我不信任何人?!?/br> 她不知留下來,淑貴妃還會說什么動搖她的話,于是容常曦不再停留,大步往外走去,才發(fā)現(xiàn)自己帶來的薈瀾和兩個小太監(jiān)都被擋在了一邊,嘴里還塞著布條,難怪方才一點動靜都沒有,淑貴妃就悄然進去了。 容常曦連發(fā)脾氣的力氣都沒了,只覺得自己便似飄忽的羽毛,曾經(jīng)在空中飄蕩,愚昧到幾乎忘了自己是誰,當風停了,她落在泥中,才發(fā)現(xiàn)誰都可以輕松地踩上一腳。 她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 她早該發(fā)現(xiàn)的。 見她出來,薈瀾立刻掙扎著發(fā)出了“嗚嗚”的聲音,淑貴妃的幾個宮人看見她,倒是沒有阻攔,直接將薈瀾嘴里的布給扯了出來,薈瀾呸了兩聲,想要指責那幾人,卻又有些不敢,容常曦心中酸澀,又不免懷念起從前,趙嬤嬤和尤笑,哪里會輕易由得人這樣欺負…… 從前,又是從前! 容常曦對自己時不時回想從前的行為深感惡心,她搖搖頭,對薈瀾擺手,薈瀾便擔驚受怕地跑了過來,容常曦道:“他們沒傷著你們吧?” 薈瀾搖搖頭,頗有些委屈:“殿下……” 她還指望容常曦能為自己出出頭,可容常曦只是道:“走吧?!?/br> 淑貴妃從衡玉園里走了出來,道:“康顯殿下請留步?!?/br> 容常曦忍著怒意,道:“還有何事?” “天色已晚,寒風侵襲——殿下還是坐歩輦回去吧,莫要受了風寒,去和親的路上,怕是更要遭罪。”淑貴妃道。 *** 容常曦坐著歩輦,心神不寧地回了昭陽宮,卻見昭陽宮燈火通明,全然不似她離開時的模樣,她心慌地走入昭陽宮,卻見明瑟殿外立著兩名太監(jiān),一名正是何公公。 何公公見她來了,親熱地行禮道:“殿下可算回來了,圣上在里頭等了許久啦?!?/br> 何公公是皇帝最相信的內(nèi)監(jiān),他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但依然對容常曦十分客氣,從不跟紅頂白,想來,這也是他能歷經(jīng)多年而仍堅守在皇帝身邊的原因之一。 容常曦茫然地點點頭,伸手拂了拂頭發(fā),又拍去方才因為燒紙錢粘在身上的灰塵,以免發(fā)絲凌亂,衣冠不正。做完這些,容常曦心頭又有些想要嘲笑自己——從前她見父皇時,何曾想過衣冠是否正,發(fā)絲是否亂?她什么樣,父皇也從不責怪。 而如今,難道她整潔干凈地去見父皇,父皇便會心軟,重新將她當成自己的女兒么? 容常曦走入明瑟殿,明瑟殿內(nèi)自從那次大火之后,殿內(nèi)便從不點燈,在橫梁上懸掛了許多東海夜明珠用以照亮,無論日夜,皆如白晝,那道明黃色的身影正立在容常曦最為喜愛的一面賞鞭墻上,上頭都是各色各樣極為罕見的鞭子,容常曦這一世不怎么碰了,上一世卻是十分喜歡的。 聽見容常曦的腳步聲,他回過頭來,看著亦比從前蒼老了一些,容常曦低下頭,行禮道:“參見父皇……參見皇上,吾皇萬歲?!?/br> “呵?!被实垡馕恫幻鞯匦α艘宦?,“你既還是康顯公主,那便依然可稱呼朕為父皇,明日你便要走了,這半日,也沒什么稱呼好改的?!?/br> 容常曦咬著唇,輕輕點頭,皇帝又望著明瑟殿中的各類稀奇珍寶,目光落在角落一株高高的玉珊瑚上,道:“朕還記得,有一回你在朕的御書房玩鬧,看見了那尊玉珊瑚,覺得十分好看,朕賞給你,你又怕放在??档顑?nèi)被人給亂碰,這才有了明瑟殿。” 以那玉珊瑚為始,無數(shù)奇珍異寶如流水一般送入這并不大的明瑟殿之中,如同康顯公主這一生所受的無窮無盡的圣寵隆恩。 ☆、和親 容常曦道:“我已向下吩咐過, 明瑟殿中的東西,一樣都不帶走。” 皇帝看了一眼容常曦, 道:“這也不必, 明瑟殿中之物,到底是你的東西?!?/br> “沒有一樣是我的東西?!比莩j卮鬼? “紫禁城中, 沒有一樣東西,是我的……就連這十八年的時間都是偷來的, 我明白的?!?/br> 皇帝閉了閉眼,道:“你對朕, 是否有怨, 有恨?” “兒臣不敢?!比莩j剌p聲道, “是珍妃欺君在先。” “珍妃欺君、元后亦欺君……”皇帝的聲音中帶著一絲無奈的笑意,“倒是你,什么也不知道, 最是無辜?!?/br> 容常曦不明白皇帝的意思,不敢接嘴, 皇帝道:“當年朕急急回宮,迎著日出到了皇后身邊,她捧著你, 說這是新誕下的公主。朕見那日朝陽晴好,便希望你將來的每一日,都有萬里晴空,曦光明媚……” 容常曦鼻子一酸, 竟是差點又要落下淚來,皇帝幽幽地嘆了口氣,一切盡在不言中了。 “父皇……”容常曦忍著酸楚道,“兒臣斗膽問一句,若此番不是恰好可以去胡達和親,父皇想要如何處置兒臣?” 皇帝看著她:“你想要聽什么樣的答案?” 容常曦道:“兒臣想聽真心話?!?/br> 皇帝一笑:“我并未限制你見人,便是想知道有些人會不會做出忤逆朕的事來,果不其然,老三找上你,將你帶出宮……你知道自己的身世,想必也是老三告訴你的,是嗎?” 容常曦一愣,不明白好端端的他怎么提起容景思,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而皇帝顯然也不需要她作答,容景思做了什么,他是頗為清楚的:“至于景謙,你是他生母義兄之女,雖然如今他尚且不知此事,但若知曉,想必也會拋棄前嫌,好生待你?!?/br> 皇帝顯然并不知道容景謙早就知道一切了,容常曦訥訥地看著皇帝,皇帝嘆道:“朕最為屬意的兩個皇子,倒都十分寵愛你,景謙也就罷了,他本就與你有嫌隙,要待你好,想必也只是依舊照皇姐之禮……可若景思一時糊涂,做出一些讓朕蒙羞之事,該當如何呢?” 容常曦瞪大了眼睛,不明白皇帝這句話是否是一種暗示——他明白容景思對容常曦,是什么樣的心思。 父皇什么都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又或者是,出了這檔子事,皇帝才從容景思的一系列行為,和找上門的姚筱音之間,發(fā)現(xiàn)了什么端倪。 “朕特意在年節(jié)時,將老三派離京城,便是希望他清醒些。”皇帝無奈地搖頭,“少不更事,容易分不清輕重?!?/br> 容常曦一字一句道:“幾位皇子,兒臣待他們,從來只是皇兄皇弟。” “朕知道。”皇帝道,“可是,你如何待他們,與他們?nèi)绾未?,并不是一回事……老三同你說的多嗎?他說了,你四歲那年的大病,是皇后所為嗎?” 容常曦艱澀地點了點頭。 “曼舌花……”皇帝喃喃道,“真不是個好東西。但既是皇后的遺愿,朕會替她完成?!?/br> 容常曦像是瞬間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氣,一動不動地立在原地,皇帝也不再多說,只輕輕摸了摸容常曦的腦袋——就如從前他耐心哄著容常曦那般——而后道:“好生休息吧,此去山高路遠,你一貫嬌貴,只怕是要吃些苦頭的。這宮中有什么稀奇玩意舍不得,盡管帶上?!?/br> 說完以后,他便不再停留,大步走出了明瑟殿。 他一走,容常曦便脫力地一點點滑落,最后跪坐在角落上,怔怔地盯著前方角落中的玉珊瑚。 在沉香木案時,容常曦便想過,自己四歲時和母親那場詭異的病,或許是有人下毒,后來,果然如她所料……只是她怎么也猜不到下毒的人就是元后。 而前世自己那場突如其來的“大病”讓她躺了三個月,容常曦幾乎能確定,那也是曼舌花水的功勞。只是她猜過許多人——容景謙、容景祺、姚筱音…… 卻沒有想過,為什么自己躺了三個月,命在旦夕,突然她的病就突然好了? 或許,是因為那個下令往她的沉香木中添加曼舌花水的人,已隨著那喪鐘敲響而駕崩了…… 她這兩輩子,究竟過的是什么樣的糊涂日子? 她以為最疼愛自己的皇后、皇帝接連要她去死,她最信賴的三皇兄對她有別樣的心思,她討厭,或者說根本就不了解的珍妃、靜貴妃,是她真正的親人,是千方百計要護她周全,尋找她的人…… 而她最痛恨的弟弟,卻是唯一一個,能和她在這偌大世間,有那么一星半點關(guān)聯(lián),勉強算得上半個“親人”的人。 容常曦愣愣地往后輕靠,背抵在因地龍燃燒而暖和的墻壁上,渾身卻一陣陣地發(fā)冷,自從知道自己的身世以來,很多事她從不去仔細思考,到眼下,這些事情再無可避,一股腦地迎面撲來,像是猙獰的猛獸,要將她一寸寸吞噬殆盡。 門突然被推開了,薈瀾慌張地沖進來,一邊道:“殿下,不好了,皇上的人突然去了耳房,將春蕊給綁出來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