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jié)
姚筱音不再說話,頹然地坐在地上,容常曦對外喊了一句,便有幾個太監(jiān)上來,架著姚筱音,將人送走了。 姚筱音一走,容常曦再無法偽裝,扶著桌沿,很緩慢地坐下,她側(cè)頭看去,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還在抖,好在姚筱音方才瘋瘋癲癲,也沒看到她露了怯。 她不明白。 即便她已逐漸接受自己的身份,但在她心中,三皇兄仍是自己最好的那個皇兄,從小時起,小事無條件寵愛她,大事上卻從不讓她胡來,雖然長大后,容常曦已逐漸發(fā)現(xiàn),他也有他的一些私心與算計,但這都無足輕重。 無論如何,他仍是那個在上書房中,小聲提醒自己答案,出了上書房,又非要她重新將答案再說一遍,確保她聽懂了的皇兄。 容景思如今是賢王,未來可期,生的更是一表人才,玉樹臨風(fēng),若容常曦是個尋常官宦女子,或許也會像姚筱音一般傾心于他。 可是,她是容常曦,是容景思最小的meimei……在她眼中,容景思是三皇兄,也只可能是三皇兄。 從容景興死開始,這個宮中,這個大炆,似乎每天都在發(fā)生翻天覆地的大事,身置其中的容常曦,則像是平白無故被卷入了漩渦中心,她的生活每一天,每一刻,都在遭受無可抵擋的巨變。 從宮外回來后,容常曦便隱隱接受了容景思的安排,她讓春蕊跟在自己身邊,模仿自己的神態(tài)動作,自己則努力減少頤指氣使的毛病。 她曾想,她的生活大約已不能更糟了,那也未嘗不是一種好事。 可現(xiàn)在看來,還能更遭。 容常曦本以為容景思是拯救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可原來,他是那根壓死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 容常曦走到床邊,將壓在枕頭下的地圖給翻了出來,那上頭還有她胡亂畫過的標記,那是她曾想著,容景思是要娶姚筱音的,自己住在容景思府上到底不好,她打算離宮后,便拜別容景思,去江南生活。她從明瑟殿里翻找出了一副地圖,思索著自己要去揚州,還是錦州,或是先去中原地區(qū),去豫州,或是湖州…… 容常曦盯著自己在湖州上和揚州上畫的圈,閉上眼睛,到底還是沒出息地落下一滴淚來。 事已至此,她并不想再去深究容景思何時對自己有了超乎兄妹的情誼,更不想勸服自己他們兩人本來就非兄妹。 容常曦幸福而無知地活著,度過了兩世共二十七年,直到光陰似流水般逝去,容常曦只聽見最后的滴漏之聲,卻再無從追溯那些從指縫之中悄然消失的清泉,究竟流向了何地。 她唯一所知的,便是這些無憂無慮而無知無覺的宮闈生活,在這一刻,如同容景思從來偉岸的身影,轟然破碎,崩塌離析。 *** 容常凝躺在容常曦身邊,身旁燭火輕輕搖曳,時值深夜,整個紫禁城都安靜了下倆,她聽見身邊容常曦有些混亂的呼吸聲,知道她也沒有睡著。 容常凝回宮這些日子,大部分時間還是住在承光殿里,慧嬪與她一年多沒見,看到她自是十分喜悅,言語中又暗示她可否不要再當那什勞子妙憐元君,回來當大公主。不但慧嬪,就連父皇,見面時也對她頗為關(guān)心,比之從前,竟顯得親和了許多。 只是她剛一提起容常曦和親的事情,父皇便立刻拉下臉,甚至反問:“是常曦讓你來找朕說她不想去和親嗎?” 容常凝隱隱感覺到容常曦和父皇之間有了什么很大的矛盾,可她亦不敢再問,只是每日來看容常曦,而容常曦一日比一日消瘦,容常凝也不知到底該如何做——她每每提及自己替她去胡達之事,容常曦便只是一味地搖頭,但她分明又因為要去胡達而傷心難以自持…… 容常凝不懂,眼看著還有兩日便要去和親了,容常曦卻問她可否陪自己同睡一夜,容常凝自是答應(yīng)下來,她本以為容常曦要同自己趁著夜深,說說心里話,可容常曦仍是沉默。 沉默,可也沒有睡著。 容常凝心中暗暗嘆息,突聽得窗戶那邊傳來輕微的響動,容常凝心中一驚,正要喚人,容常曦冷靜地在旁邊低聲道:“皇姐莫怕?!?/br> 容常凝才意識到,容常曦入睡卻不讓人滅了燭火,簡直就像是在等人,她心中有了個極為大膽的猜測——容常凝坐直,用被子蓋著自己,眼見著窗邊當真有個男子落地,不由得一凜。 那人自黑暗中輕手輕腳走到了燭火可照耀的位置,第一眼看到的便是睡在外側(cè)的容常凝,而容常凝也看見了他。 容常曦慢吞吞地從后頭坐了起來,道:“皇姐,他——” 話音未落,容常凝突然站起來,狠狠扇了賀泉一巴掌。 賀泉人高馬大的,倒也沒躲,被扇的頭向一邊偏去,容常曦愣了愣,解釋道:“皇姐,他是來——” 容常凝另一只手從另一面補了一巴掌,將賀泉的臉給扇正了。 賀泉一言不發(fā),臉倒是很快腫了起來,容常曦很快察覺到兩人之間的氛圍,倒也不替賀泉解釋了,容常凝望著賀泉,半響,眼中蓄滿了淚水,她道:“你沒有死?!?/br> 賀泉木訥地點點頭,容常凝閉目,兩行清淚落下,賀泉似是想要伸手替她擦拭,又頓住,慢吞吞地收回手,容常凝已撲進了他懷中,臉頰抵著他的胸膛,放聲哭了起來,但那聲音都抵在了賀泉的胸膛之中。 賀泉呆立在原地,片刻后,伸手輕輕搭在容常凝的肩上,也不敢再僭越了。 容常曦放松下來,抱著自己的膝蓋,呆呆地望著賀泉與容常凝,心中竟覺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滿足,從前她的愉悅與滿足,都只會和自己有關(guān),旁人的喜怒哀樂,對她的影響并不那么濃烈,她過的太順風(fēng)順水,對他人的生離死別,無法感同身受,而他人的團圓美滿,也很難讓容常曦體會到幸福。 現(xiàn)在卻不同了,原來人真的要吃苦頭,吃多了苦頭,看到糖,嘴里都會泌出一些糖來。 容常凝哭了好一會兒,才松開賀泉,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賀泉一五一十地將當時的事情說了一遍,頓了頓,又道:“你不應(yīng)當出家?!?/br> “我不出家,便要嫁人了?!比莩D藓薜乜粗?,“你還是想要我嫁給別人?!?/br> 賀泉目光一斜,不敢和她直視,便求助般地看向容常曦。 容常曦悄悄擦掉眼角的眼淚,道:“皇姐,人你見到了,事情你也知道了,他是來帶我偷偷離宮的,我不肯走,他仗著我不敢喊人將他抓走,每夜來我殿內(nèi),只問一句話——殿下,走嗎?” 大約是容常曦模仿的惟妙惟肖,容常凝不由得破涕為笑,看了一眼賀泉,賀泉垂著腦袋,有點被容常曦公開處刑的意味。 容常曦道:“可是……我是不會走的?!?/br> ☆、維護 容常凝一愣, 道:“常曦……” “我是公主,和親, 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容常曦道, “我沒辦法想象離開宮中,我會以什么身份, 怎樣活下去。我走以后, 胡達又會如何,大炆又會如何呢?若我能以一己之力, 維系邊塞和平,或許也能算功德一件……” 容常凝道:“常曦, 可是——” “——皇姐, 你不必勸我, 我知道我是什么性子,知道我糊涂愚昧,做了許許多多的錯事, 你是不是不相信,我能以一己之力維系和平?不是這樣的, 你看,這些日子,我看著是憔悴懂事了些, 對不對?可是這是因為我……遭逢了一些事,父皇不再疼愛我,我也無人可依靠。或許到了胡達,阿扎布會對我很好, 他與我年紀相仿,聽說也很帥氣,年少有為,我又生的這么好看,他一定會很喜歡我的。到時候,他會很寵愛我,怕我不開心,想辦法哄我開心,我這人,你也知道的,一旦有人寵了,很快又會無法無天,胡亂行事……” 容常曦說著說著,居然輕聲笑了起來:“到時候他光是應(yīng)付我,讓我開心,就已經(jīng)焦頭爛額了,哪里來的時間再打大炆?說不定,我還能當一回紅顏禍水,讓他像那幽王一般,為了哄我開心,整個胡達都送給咱們大炆呢!” 容常凝和賀泉兩人皆是目瞪口呆地看著容常曦,一時間竟不知說什么好,容常曦抬眸,看著兩人的表情,沒有忍住,噴笑出來:“好了好了,我是胡說八道的。但是,總之,我想說的是,我想去和親,也應(yīng)當去和親。至于容景謙那邊……” 容常曦看著賀泉,道:“你替我向他托句話……就說,從前對他百般欺凌、千般猜忌,是我不對。祝他捷報頻傳,平步青云?!?/br> 賀泉道:“殿下,穆王并不會讓你去邊塞,會安排你去你想去之地——” 容常曦搖搖頭:“不必了,我不想要再接受任何別的安排。就讓我自己安排一回我的人生,我要去和親,我要當胡達的可敦,然后……” 然后什么呢? 容常曦自己也不知道。 不過,她還是堅定地說:“總之,我不會跟你走。倒是大皇姐,如今人你已見到了,你若還要回西靈山當那道姑,我絕不攔你,但若你要是想同他離開,我也……會幫你。” 其實,在容常曦看來,容常凝最好的選擇仍是先還俗,然后嫁個名門望族,可她知道,這個選擇容常凝根本不會考慮。 容常凝看向賀泉,道:“你說呢?” 賀泉頓了很久,久到容常曦都以為他要睡著了,才聽得賀泉緩緩道:“你還是先回西靈山吧?!?/br> 得。 容常凝嗤笑一聲,點點頭,抬腳就要往外走,賀泉又道:“遼東馬上要打仗了,等打完仗,若是我還活著,就去找你?!?/br> 容常凝的腳步一頓,十分意外地回首望向賀泉,賀泉認真地道:“只要我活著?!?/br> *** 新年很快便要徹底過去了,但宮中的紅燈籠還未撤下,白日里這燈籠看著頗為喜慶,到了晚上,反倒透出一股詭異的感覺,天氣仍舊寒冷,晚風(fēng)狂嘯,薈瀾跟著容常曦,一路越走越偏,心中有幾分疑惑。 自從那日姚筱音找上門,春蕊便連伺候容常曦都不必,只需每天待在耳房中休息,眼看著容常曦明日便要離開京城,出發(fā)去往胡達,薈瀾是緊張的不得了,可萬萬沒想到,容常曦似乎更加緊張,大晚上不睡覺,竟突然起身,只帶著薈瀾和兩個太監(jiān),也不喊歩輦,穿著厚厚的外袍,獨自在宮中行走。 按理說,這實在不合規(guī)矩,但一個即將要去和親的公主,似乎做什么都無可指摘。容常曦不曾走這么多路,這偌大皇宮,很快腳下生痛,但即便如此,她也不希望歩輦吸引他人注意。 走到衡玉園門口,此地荒涼更甚往昔,連之前容常曦去過一次的冷宮都比這里好一些——之前連日的積雪也沒能沖刷掉此地四處堆積的灰塵,那些雕花被磨的已幾近模糊,門上落著鎖,那鎖卻已極其老舊,周圍連個把守的人都沒有,容常曦讓那兩個小太監(jiān)一起用特意帶來的鐵棒敲擊舊鎖,沒兩下那鎖竟真的當啷一聲落地了。 兩個小太監(jiān)推開門,里頭漆黑一片,薈瀾提著燈籠,立刻走在前頭開路,容常曦卻道:“燈籠給本宮,還有那一袋東西,也給本宮,你們都在外頭守著?!?/br> 薈瀾意外地道:“是”。 她將背著的一個包袱和燈籠都遞給容常曦,容常曦肚子提著那個包袱,拎著燈籠,慢慢走入記憶中堪稱可怖的地方。 衡玉園內(nèi)仍是那副荒草叢生,雜物亂置的模樣,經(jīng)過一個冬天,之前茂盛過的野草被凍成了枯黃色,歪七扭八地從兩邊植花長道垂落,像一縷縷女子枯黃的頭發(fā),而那土中所埋,想必便是一顆顆人頭…… 容常曦抖了抖,按住胸口怦怦亂跳的心,不允許自己再胡思亂想,自己嚇唬自己。 走過荒涼寒風(fēng)嗖嗖的院子,容常曦推開正殿的門,一股腐朽的臭味撲面而來,這衡玉園最后一次被使用,便是多年前從明泰殿中撈出了十多具尸體被堆放于此。 她頓住腳步,伸手輕輕撫上正殿外那根柱子,和上頭少了一個角的牡丹。 “……當年那位珍妃,便是慘死在這門前?!?/br> 容常曦一凜,猛地回頭,院中空空落落,并沒有人。 那句話,也不過是容景謙當年所言。 容常曦低頭看著腳下的石階,她無法想象當年,自己是如何被郭嬤嬤抱走的,然后她的……生母,無人照料,奄奄一息,最后痛苦地從床榻爬到門邊,又不甘愿地死在此處…… 容常曦閉了閉眼,最終沒有走入正殿,她在殿外蹲下,將燈籠掛在一旁,包袱放在地上,慢慢打開,里頭有一個小銅盆,一個火折子,一堆紙錢。 這是容常曦第二次為人燒紙錢,上一回是容景興,那時她心碎欲裂,此時心境卻難以言說,容常曦盯著指尖跳躍的火苗,輕輕松手,那燃燒著的之前便輕飄飄地落入了銅盆之中,容常曦又拿起兩張,緩緩丟入即將熄滅的火焰中。 火焰重新竄了起來,于這黑暗與寒冷中,竟生出一絲若有若無的明亮與暖意,容常曦盯著火苗,眼中突然有些酸澀,她有許多事情想問,許多事情想說,可已無人能解答。 容常曦輕輕抽噎了一下,拂去臉上的淚,只覺人生之大起大落,竟可至此,從前她落淚,無數(shù)人要憂心忡忡,圍著她逗她開心,而如今這些人,一個兩個,漸漸離去,與上一世竟毫無區(qū)別…… 不,甚至,還不如上一世。 上一世她到死為止,仍維系著那份屬于公主的尊嚴,她到死也不知道自己真實的身份,仍無知傲慢地覺得她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康顯公主,父親是天子,母親是父皇最愛的元后…… 被這冷風(fēng)狂吹,她又潸然淚下,鼻涕都要留下來了,容常曦吸了吸鼻子,正想抬臉擦擦鼻子,突然看見不遠處站了個影影綽綽的白衣女子,這一眼容常曦的魂都幾乎嚇飛了,她倒抽一口涼氣,幾乎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連尖叫都卡在了喉嚨中,只能發(fā)出“喝……喝”的受驚喘息聲。 那女子見她看見了自己,一步步緩緩走過來,容常曦身側(cè)的銅盆中卻因為紙錢沒能及時放入,火焰逐漸熄滅,那搖曳的光影中,白衣女子一點點靠近,容常曦以手撐在地上,害怕的連向后退的力氣都沒了,直到盆中火焰盡熄,白衣女子也終于走到了跟前—— 掛在柱子旁的燈籠映出她的眉眼,卻是淑貴妃。 容常曦一愣,淑貴妃的目光落在那個銅盆上,竟是輕輕笑了笑。 她道:“你這樣既不挑日子,也不挑地方地亂燒,珍妃在陰間,也是拿不到的?!?/br> 淑貴妃一開口,容常曦便曉得她已知道自己的身份,容常曦抿了抿唇,有些困難地起身,拍了拍手,將手中灰塵拂去,她不想和任何知道自己真實身份的人有過多的交流,當即便打算離開,兩人擦身而過之時,淑貴妃忽道:“你并不是元后之女,相反是珍妃之女,難怪穆王當初要護著你?!?/br> 容常曦一愣,下意識回頭看向她,淑貴妃也看著容常曦,道:“怎么,難道他并未同你說?” 容常曦道:“什么護著我?” 容景謙護著她?這淑貴妃在胡說八道什么東西。 事到如今,容常曦已大概能猜到,兩世容景謙都是在看到自己胸口的蓮紋胎記時,突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說著“原來是你”,認出了容常曦便是莊飛良和珍妃的孩子。 莊飛良同莊以蓉是名義上的兄妹,珍妃與莊以蓉更是相依為命的好姐妹,說起來,容常曦和這些皇兄皇弟皆是毫無關(guān)系,反倒是容景謙,可算是自己名義上的表弟,但他顯然不認這一層關(guān)系,上一世他得知容常曦的身份后,不但繼續(xù)阻撓容常曦和華君遠的婚事,最后還想讓容常曦飲下毒酒。 這一世握著她的手殺了容景祺后,留她擔驚受怕嚇得要死,自己去了邊塞征戰(zhàn),雖然派了個福泉來,但顯然也并不多在意容常曦的死活。 護著她,這是從何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