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順二十年的最后一天，半夜起便簌簌地落起小雪，而后那雪越來越大，直至除夕傍晚時分，積雪已可沒過腳背，宮內(nèi)銀裝素裹，映著在宮墻邊鋪開的紅色的燈籠，別有意趣。

    迎春殿內(nèi)，皇帝正坐在最上方，身旁坐著敬貴妃，如今后位空懸，六宮事宜都是敬貴妃打理，儼然是后宮之主，另一邊則是一派溫婉的蘭妃。

    臺下左邊一排坐著皇帝親近的臣子，右邊一排坐著七個皇子與大公主容常凝，皇帝掃了一眼臺下眾人，微微一笑：“這雖是宮中，卻也算是半個家宴，大家不必拘謹(jǐn)?！?/br>
    話音剛落，幾個樂師走了上來，在正中位置開始奏樂，音樂清新婉轉(zhuǎn)，雖曲調(diào)歡快，卻并不過分喧鬧，絕不影響在場眾人說話談天。

    談笑間何公公忽然走過來，附耳低聲說了句什么，皇帝一愣，喜道：“當(dāng)真？”

    何公公道：“是尤姑姑親自來的，應(yīng)該不假。”

    聽到尤笑的名字，臺下有人頓了頓，下一刻，皇帝站起來，喜道：“常曦醒了！”

    整個迎春殿眾人都愣了片刻，樂師也極有眼色地停止了奏樂，五皇子容景興激動地道：“什么？！常曦終于醒了？！父皇，我要去看常曦！”

    六皇子容景昊也道：“兒臣也要去！”

    三皇子容景思有條不紊地起身，行禮：“兒臣也想看看皇妹?！?/br>
    一直眉眼低垂的敬貴妃悄悄抬頭，對自己的兒子二皇子使了個眼色，二皇子有些不情不愿地站起來，道：“父皇，兒臣也去?！?/br>
    皇帝思索片刻，道：“老三老五，你們跟著朕去，常曦剛醒，不宜太多人打擾，朕也去去就回，這宴，該如何還是如何吧！”

    二皇子和其他幾個皇子立刻悻悻然坐下，奏樂再度響起，皇帝領(lǐng)著三皇子五皇子走到門口，原本毫無動靜的容景謙忽然小跑著走到皇帝身邊，輕聲道：“父皇……兒臣，兒臣也想看看皇姐?！?/br>
    五皇子容景興道：“你去什么呀！常曦肯定不想看到你！”

    容景謙垂著頭，也不反駁，皇帝嘆了口氣：“當(dāng)初常曦落水，若非景謙相救，常曦怕是早就沒了。常曦怎可能不想見他？”

    五皇子瞪了一眼容景謙，發(fā)現(xiàn)他身子微微一抖，大概是想到那天的事都覺得后怕，到底沒再說話。

    ***

    容常曦覺得自己腦袋都要炸了，身上也酸痛的厲害，據(jù)旁邊哭天搶地的趙嬤嬤說，這是因?yàn)槿莩ｊ刂澳缢m被容景謙給救了上來，但也不知為何一直沒能醒過來，整天地發(fā)燒說胡話，一躺就是整整四個月。

    這四個月里，容常曦只能靠被喂湯水和藥吊著命，整個人瘦的幾乎不成人形，之前太醫(yī)還婉轉(zhuǎn)又婉轉(zhuǎn)地說過，公主殿下很可能就醒不過來了，即便是醒過來，興許腦子也會壞。

    因這番話，昭陽宮上上下下都哭成了淚人，連皇帝都十分傷心。

    是以在除夕這一日，容常曦竟然睜開了眼，還極為清晰地說了第一句話“好痛啊……”，大家都不由得喜極而泣。

    容常曦徹底清醒后，看見滿屋子的淚人，不由得呆住了，尤笑姑姑見她神色呆滯，以為她真燒傻了，心疼不已地抱住容常曦，容常曦推開她，道：“發(fā)生何事了？”

    尤笑一驚，立刻去通知皇上，而趙嬤嬤這才跟她解釋了來龍去脈。

    容常曦聽完，不由得更呆滯了。

    那時她沉入湖底，那種熟悉的死亡來臨的感覺，讓她認(rèn)定自己一定是馬失前蹄，死了第二回，那個瞬間她甚至還思考過，這次死了自己是不是會回到更早的時候，又或是回到第一次死的時候。

    她怎么也沒想到，自己并沒有死，只是躺了四個月，而救她的人居然是容景謙？！

    居然是容景謙！

    容常曦印象里的容景謙，永遠(yuǎn)是那樣討厭，小時候陰沉古怪，長大了蠻橫陰狠，她萬萬沒想到，原來小時候的容景謙，曾經(jīng)如此不同。

    他自己就像一根豆芽菜，居然還跳入冰冷掖湖，救了她……

    那么，容景謙從這個善良的豆芽菜，變成后來的惡狼，究竟是因?yàn)槭裁矗?/br>
    因?yàn)槟X子進(jìn)水，所以稍微有點(diǎn)失憶的容常曦很快就想起來了原因。

    ——因?yàn)樗臀寤首拥热顺掷m(xù)不斷欺辱容景謙，導(dǎo)致他心理變態(tài)了。

    呃……

    容常曦晃了晃腦袋，更加覺得頭痛了。

    此時伴隨一聲通報(bào)，皇帝帶著三位皇子到來，皇帝坐到容常曦床邊，道：“常曦！”

    容常曦看向皇帝，此時才后知后覺地生出一種劫后余生的慶幸：“父皇！父皇，嗚嗚嗚……”

    容常曦抱住皇帝一頓大哭，皇帝拍著容常曦的后背，只覺得她骨頭都有點(diǎn)硌人：“不哭了，常曦乖，啊?！?/br>
    五皇子奔上來，也學(xué)著摸了摸容常曦的腦袋：“常曦乖，不哭不哭?。　?/br>
    容常曦聽到這聲音，不用抬頭也知道是這群哥哥里最沒腦子的五皇子，她毫不猶豫拍掉他的手：“不許摸我腦袋！”

    五皇子笑嘻嘻道：“反應(yīng)這么快！看來沒傻，太好了，太好了！”

    三皇子哭笑不得走過來：“常曦才醒，你別鬧她?！?/br>
    容常曦抬眼，委委屈屈地看著他們：“怎么就你們幾個人來？其他人呢，都不關(guān)心常曦了嗎？”

    她現(xiàn)在是真的有點(diǎn)害怕，也是看到兩個最疼愛自己的皇兄后心緒涌動，所以撒嬌也撒的格外自然。

    皇帝道：“哪兒的話啊，現(xiàn)在是除夕宴，大家都想來，被父皇給阻止了。怕太多人，吵著咱們常曦了?！?/br>
    容常曦點(diǎn)點(diǎn)頭，忽然看見站得遠(yuǎn)遠(yuǎn)的容景謙，他看著自己，臉上還是淡淡的，一點(diǎn)兒也看不出來對她的關(guān)心，可就是這么個喜怒不形于色的小豆芽，之前救了她。

    皇帝也注意到容景謙沒過來，對他招了招手，又對容常曦道：“常曦，你這次活下來，真是多虧了老七，你可要好好謝謝他?！?/br>
    容常曦盯著走過來的容景謙，沒說話，皇帝怕她心里別扭，道：“不想說謝就不說，之后別遷怒他，好不好？”

    皇帝對容常曦一向慣的厲害，容常曦知道，就算此時自己說“不好”，皇帝也最多笑兩聲就過去了，但容常曦還是道：“父皇，我現(xiàn)在都這樣了，你還怕我會欺負(fù)皇弟不成？”

    皇帝微微一笑，道：“朕曉得，常曦最乖了?！?/br>
    容常曦確實(shí)腦袋痛，故而對著兩位皇兄和父皇撒了一通嬌后，便嚷著要休息，皇帝也趕著去除夕宴，故而帶著三位皇子離開，走之前，容景謙開口說了唯一一句話：“皇姐好好休息。”

    頭痛。

    容常曦想到容景謙，真是心煩意亂，現(xiàn)在她對容景謙的心情實(shí)在是太復(fù)雜了。

    大約是一分愧疚一分感謝還有八分揮之不去的厭惡。

    這厭惡完全來自前世的容景謙，和這一世的容景謙毫無干系，甚至這一世的容景謙，還是她的救命恩人呢。

    尤笑替容常曦拿來一小碗米粥，一口口地喂著她，一邊道：“公主這次大難不死，必有后福?！?/br>
    容常曦敷衍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尤笑繼續(xù)道：“哎，多虧皇上仁厚，否則這昭陽宮上上下下的奴才，早就該死透了，那天皇上大怒，說為什么我們竟會讓殿下您掉入掖湖，還要七皇子救您。那時我們聽到七皇子的喊聲趕過去，就看見您濕漉漉地躺在地上……哎，真是嚇人。”

    容常曦一愣。

    她推開面前的勺子，說：“笑姑姑，皇弟他……當(dāng)時看我落水，沒第一時間喊你們嗎？”

    尤笑也一愣，隨即搖頭：“七皇子殿下大概也是嚇著了，還好，他雖年紀(jì)小，鳧水卻很厲害，竟能救起您，再喊我們?nèi)??！?/br>
    容常曦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容景謙這個人，后來那么厲害，那也就是說，小時候應(yīng)該也不至于太笨，他怎么會跳進(jìn)掖湖里，而不是先喊人呢？

    最重要的是，容常曦忽然想到一點(diǎn)，就算她和容景興他們不欺負(fù)容景謙了，容景謙也未必就不想覬覦皇位，到時候奪嫡之爭，還不是要血雨腥風(fēng)？

    容常曦越想越覺得惱怒，對容景謙剛剛生出的愧疚與感謝也慢慢消失了。

    看剛剛父皇對容景謙的態(tài)度，比前世不知道好了多少倍！五皇子沒羞辱他，他看起來也沒挨打受辱！那還不是因?yàn)樗渌?，容景謙相救，所以父皇才對容景謙態(tài)度改善了，其他皇子也不敢欺負(fù)容景謙了么！

    這么算起來，根本不該是她感謝容景謙，應(yīng)該是容景謙感謝她！

    甚至，如果當(dāng)時她伸手推容景謙的時候，容景謙沒有低頭去撿那個石頭，她會掉進(jìn)水里嗎？！她需要他救嗎？不需要！

    就因?yàn)樗麚炷莻€破石頭，害的她落水，白白受苦了！

    根本不該是她感到愧疚，應(yīng)該是容景謙愧疚！

    ——只要當(dāng)時他老老實(shí)實(shí)去死，哪有這么多事?。?/br>
    ***

    無論外頭怎么熱鬧喧嘩，允泰殿仍是冷清的。

    雖因?yàn)榫攘巳莩ｊ?，所以皇帝對容景謙的態(tài)度算不錯，但也只是不冷落。宮中人最會看眼色，知道皇上內(nèi)心仍對他有所遷怒，任何賞賜都沒他的份，也沒讓他搬離這和冷宮只有一點(diǎn)距離的允泰殿。

    是以宮人對他也并不熱情。

    跟在容景謙身邊，忠心耿耿，從不欺瞞年幼的七皇子的，也不過一個太監(jiān)祿寬罷了。

    祿寬隨著容景謙入了允泰殿，見他臉色不太好，便早早為他安排梳洗，卻見容景謙一如既往的好學(xué)，沒去寢房，反而去了自己的小書房。

    容景謙獨(dú)自走入小書房，抽出最里面的一本書，翻了幾頁，找出里邊夾著的一張紙錢。

    四個月前，他將容常曦的尸體從掖湖里撈了上來。

    三個半月前，容常曦的葬禮聲勢浩大，漫天紙錢中，容景謙隨手接過一張，捏在手心，藏在書內(nèi)。

    葬禮后，所有人都說容常曦沒死，為他所救，在床上躺了四個月。

    唯一能證明那場葬禮不是夢的，只有這一張輕飄飄的紙錢。

    容景謙盯著手中紙錢看了片刻，將它重新夾回書內(nèi)。

    ☆、皇兄

    天寒地凍，容常曦剛醒，哪里也去不了，只能老老實(shí)實(shí)待在昭陽宮養(yǎng)病，好在她向來是宮中一等一的大紅人，上趕著來示好陪她打發(fā)時間的人實(shí)在不少。

    最先來的是蘭妃和三皇子。

    容常曦躺在床上哼哼嗤嗤的，蘭妃嗎眸中含淚地坐在容常曦塌邊，伸手想摸她的腦袋：“我們常曦瘦了好多呀?！?/br>
    容常曦往后縮了縮。

    蘭妃的手就這么不尷不尬地停在了空中，但她反應(yīng)迅速，收回手輕輕抹掉眼角的淚：“常曦，你受苦了?！?/br>
    容常曦順勢打了哈欠，蘭妃道：“常曦，你現(xiàn)在剛醒，需要多休息，我就不打擾你了……不過你三皇兄可擔(dān)心你了，我讓他留下來陪陪你吧？”

    站在蘭妃身后的三皇子不語，容常曦也沒吱聲，蘭妃曉得容常曦不說話便算是答應(yīng)了，起身對三皇子使了個眼色，轉(zhuǎn)身離開。

    她一走，三皇子便在蘭妃原來的位置上坐下，無奈道：“常曦，你啊。”

    在前世，和容常曦混的最熟的是五皇子六皇子，但容常曦也挺喜歡三皇子的，她能感覺到，五皇子容景興是真的寵愛自己，六皇子容景昊是出身不太好，所以緊緊扒著自己和五皇子這兩根大腿。而三皇子容景思則不同。

    容常曦六歲那年吵著嚷著要同幾位皇兄一道去上書房，這雖不合禮數(shù)，皇上到底也應(yīng)了，結(jié)果去了之后容常曦才發(fā)現(xiàn)以自己的資質(zhì)，學(xué)那些四書五經(jīng)十分困難。

    而老古板的太傅陳鶴才不管容常曦受不受寵，只要答不上功課，便是一頓訓(xùn)，容常曦此生第一次被打掌心，就是因?yàn)樗B續(xù)三日背不出書，還撕了幾頁論語，和五皇子容景興在課堂上團(tuán)紙團(tuán)互丟。

    容常曦被打后，哭的撕心裂肺，讓尤笑去明瑟殿取鞭子，要打回來。

    老太傅不走不躲，手里仍舉著板子，最后容常曦沒等來鞭子，等來了皇帝，皇帝先哄了容常曦一頓，又告訴容常曦，老太傅不但是她的老師，更是自己的老師，是先皇的老師，德高望重，不能用鞭子打，實(shí)在不行，就給容常曦單獨(dú)另外請個老師。

    要知道容常曦來上書房，本就不是求學(xué)，只是想和皇兄們一起玩，聞言自然哭著拒絕，老太傅捋著胡子，看也不看容常曦，瀟灑走了。

    容常曦被氣了個半死，第二天便指揮五皇子六皇子去太醫(yī)院里各拿了一點(diǎn)巴豆粉，下在了老太傅的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