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景謙輕聲道：“回父皇，不累?！?/br>
    容景謙生性沉默，看起來陰沉又晦氣，這也是容常曦不待見他的一個原因。

    容景謙此人，年幼時(shí)喪到什么地步呢？

    有一回，宮內(nèi)莫名傳出鬧鬼的傳言，謠言甚囂塵上，引起了幾個主子的主意，便要八名童子之身的大內(nèi)侍衛(wèi)集體值夜，一舉捉住了這鬼。

    大家才發(fā)現(xiàn)，這鬼正是允泰殿的主人，七皇子殿下。

    據(jù)傳，他每夜對月哀思，嚇壞了路過的宮女太監(jiān)，這才有的鬧鬼傳言。

    容常曦當(dāng)時(shí)聽了，笑倒在軟塌上，好半天都沒回過神來，第二日在御書房內(nèi)，伙同五皇子等人，將容景謙好生奚落了一番，容景謙習(xí)以為常，只坐在角落中不言不語，眼角還有一抹青——那是某個大內(nèi)侍衛(wèi)捉“鬼”時(shí)不小心打的。

    當(dāng)然，這只是一個很小的原因。

    究其根本，容常曦討厭容景謙，僅僅是因?yàn)?，元皇后忽然暴斃而亡，甚至來不及留下只言片語，小容常曦曾有樣學(xué)樣地對皇上哭訴，說如今得父皇寵愛，若將來宮內(nèi)再有了小皇子小公主，父皇便不會再喜歡自己了……

    皇上憐惜皇后，更憐惜容常曦，抱著她說，當(dāng)初對皇后的承諾仍舊有效——這宮中不會再有比容常曦小的孩子。

    在元皇后離世后的這些年里，宮內(nèi)果然再無任何妃嬪生下龍種，容常曦自己也知曉此事，十分得意。

    直到這個七皇子出現(xiàn)。

    容常曦討厭這個橫空出世的便宜弟弟，更在得知容景謙的身世來歷后對他嫌惡不已。

    認(rèn)真算來，容景謙不過比容常曦小半年，也就是說，元皇后還懷著容常曦的時(shí)候，皇帝帶元皇后去明光行宮消暑，卻與一個行宮內(nèi)下賤的婢女春風(fēng)一度。

    那婢女生下容景謙后，也不知為何膽大包天不將此事上報(bào)，直到自己重病，才將這孩子的消息透露給皇帝。

    而此時(shí)元皇后已離世多年，皇帝萬萬不可能，為了一個與死去的元皇后的約定，就讓自己的骨rou流落在外，是以無論容常曦如何大哭大鬧，容景謙還是入了宮。

    容常曦才十歲，對其中的關(guān)節(jié)不太清楚，但自然會有人跟她解釋，容常曦越想越惡心，只覺得什么君無戲言都是假的，她為母后委屈，又為自己恐慌，可這一肚子氣，決不能對著父皇發(fā)，便只能發(fā)泄在容景謙身上了。

    一個十歲女孩兒的想法無足輕重，但天意從來高難問，于是天子最寵愛的公主的喜怒，自然成為影響整個紫禁城的風(fēng)，無情地刮向了允泰殿。

    她討厭容景謙，皇上也從不回護(hù)這如撿來一般的便宜兒子，大家就也很樂的看輕他。

    以五皇子和其伴讀為首的這群紈绔，本就看不起容景謙，更想討好容常曦，便盡情施展自己的期壓之術(shù)，而容景謙這陰沉沉的性子，最讓欺辱者惱怒。

    他不哭，也不笑，不反抗，也不低頭，只永遠(yuǎn)站在那兒，像一株任你踩任你燒任你捏的野草。

    于是那群人便要看看，他是不是真的踩不爛，燒不滅，捏不死。

    等他們知道答案時(shí)，一切都已經(jīng)晚了。

    容常曦盯著容景謙，忽然道：“阿弟?！?/br>
    這脆生生的一句阿弟，讓皇帝頗有些驚訝，容景謙也看向容常曦。

    容常曦想對他擠出一個微笑，結(jié)果幾乎是獰笑著道：“我的好皇弟，景謙兒，其實(shí)我原本不喜歡你，也不想你來的，但我剛剛一看到你，又改了主意?！?/br>
    本不可置信地看著她的皇帝這會兒來了點(diǎn)興趣：“哦？常曦怎么想的？”

    他最喜歡的，就是容常曦被自己寵的無法無天，什么都敢直說的性格，這宮中無數(shù)人，敢如此的，也就一個容常曦了。

    容常曦道：“原本我才是宮里最小的，哪里都被幾個皇姐皇兄壓一頭，現(xiàn)在我不是最小的，我也是皇姐了！”

    這番天真的童言童語讓皇帝忍不住撫掌笑了起來：“不錯，常曦如今也是jiejie了?！?/br>
    容常曦托著下巴，笑瞇瞇地看著容景謙：“來，喊一句皇姐聽聽?！?/br>
    容景謙重新低下頭，半響道：“皇姐?！?/br>
    容常曦此時(shí)此刻占了點(diǎn)口頭便宜，心里覺得很滿意，她站起來，很和善似地拉著容景謙：“你才來宮里，現(xiàn)在天都黑啦，我同你一起回你那個允泰殿看看吧？”

    皇帝道：“常曦。”

    容常曦撒嬌道：“父皇，我要去嘛，我如今是皇姐了，得照看著弟弟一點(diǎn)?！?/br>
    皇帝起身，有幾分無奈：“罷了，趙嬤嬤你們幾個都跟著去，朕同呂將軍還有話要說。”

    邊疆戰(zhàn)事頻發(fā)，他也真是疼愛容常曦，才會匆匆趕來，如今既然是虛驚一場，自然要趕緊回御書房。

    趙嬤嬤一行人跪下恭送了皇帝離開，容常曦親熱地帶著容景謙，身后跟著一列下人，浩浩蕩蕩朝著允泰殿出發(fā)。

    讓趙嬤嬤驚訝的是，平日素來不愛下地，去哪兒都要坐儀仗的公主殿下，竟說要與弟弟多說些話，選擇了走路，簡直和下午得知容景謙要來后一哭二鬧的判若兩人。

    寒風(fēng)瑟瑟，夜涼如水，容常曦走在容景謙身邊，望著熟悉的一草一木，紅墻綠瓦，心中除了對身邊之人的恨以外，也生出對這舊宮殿的無限懷念。

    宮中幾次修葺，許多宮殿和道路都在不知不覺中變了模樣，彼時(shí)她根本不放在心上，如今能重走這些老路，卻是感慨萬千。

    而身后的趙嬤嬤尤姑姑……也一直陪她到了二十歲，只是到那最后三個月，他們也不見了。

    她不知道他們是歸順了容景謙，還是被容景謙給殺了，容常曦覺得一定是后者，趙嬤嬤他們那么疼愛她，怎舍得背叛她，而容景謙那么變態(tài)，又怎會允許她身邊的人活下去。

    故而容常曦在皇上走之后，偷偷看了好一會兒的趙嬤嬤尤姑姑，她們這時(shí)候還年輕，和印象中一樣，看著自己的眼神中有一分敬畏，九分疼愛。

    能重來一次，與故人相會，真是上天垂憐，這一世，她一定要好好對這些衷心的下人，要好好孝順父皇。

    其實(shí)她上一輩子，過的很是不錯，唯一的敗筆，就是身邊這個人。

    容常曦側(cè)頭去望容景謙，他仍在發(fā)抖，鼻尖被凍的通紅，步履也有些遲緩，整個人小小一只，看起來真真可憐。

    ——可惜，都是假的！

    容常曦內(nèi)心冷笑，忽然想起這人在逼死她之前，還捏過她下巴，容常曦有仇必報(bào)，當(dāng)即也伸手捏住容景謙下巴。

    容景謙一頓，頗有點(diǎn)不可置信地看著容常曦，不明白這個傳說中很可怕的jiejie要做什么。

    容常曦認(rèn)認(rèn)真真地觀察了一會兒容景謙的臉，故作天真道：“皇弟，你長的真像女孩子?！?/br>
    容景謙垂眸，睫毛顫了顫，沒有說話，乖巧的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容常曦繼續(xù)道：“男生女相，乃是帝王之相，該不會，將來登上皇位的人，不是那幾位皇兄，而是皇弟你吧？”

    容景謙還是垂著眸子不看她，輕聲道：“這怎可能。”

    呵呵。

    雖然你現(xiàn)在大概沒那個野心，但以后可就不同了。

    容常曦松了手，容景謙的臉倒也真是不經(jīng)捏，這一會兒功夫下巴就被捏紅了，活像剛被調(diào)戲過，一行人繼續(xù)往前走了一段路，容常曦回首望著趙嬤嬤：“我要帶皇弟去掖湖邊轉(zhuǎn)轉(zhuǎn)，你們不準(zhǔn)跟著。”

    趙嬤嬤為難道：“殿下……”

    容常曦十歲到二十歲，長進(jìn)有限，所以十歲時(shí)的撒潑她也隨時(shí)能拿出手：“趙嬤嬤，我不管，我要單獨(dú)和皇弟去嘛！我們又不往湖里頭走，就在旁邊逛一逛，我有些悄悄話想同皇弟說，你們不準(zhǔn)聽更不準(zhǔn)看！”

    趙嬤嬤還要說話，一旁的尤笑有些無奈地笑了笑，低聲道：“嬤嬤，你就依了殿下吧，否則她這樣鬧，外頭風(fēng)又這樣大，指不定什么時(shí)候能回去呢?！?/br>
    趙嬤嬤無奈道：“殿下要去多久？”

    容常曦道：“放心，很快的！快，皇弟，咱們走！”

    容常曦拉著容景謙冰涼的手就往掖湖跑，趙嬤嬤遙遙看著，有些不解地道：“也不曉得怎么回事，殿下竟這么快改了主意?！?/br>
    尤笑微微揚(yáng)了揚(yáng)唇：“殿下不過是個孩子，喜怒只在一念之間，更何況，殿下最是喜歡好看的東西?！?/br>
    張嬤嬤一愣，半響后哭笑不得：“這七皇子確實(shí)長的十分不錯，可這未免也……罷了，這也是他的福氣，若是殿下不喜他，也不知他會受多少苦。”

    尤笑道：“我卻覺得，這不單單是七皇子的福氣，七皇子面相不凡，公主與之交好，也有益處?！?/br>
    張嬤嬤道：“你年歲小，卻比任何人還信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以后少說些?！?/br>
    尤笑微微一笑，不再說話。

    而那邊容常曦拉著容景謙到了掖湖邊，仍拉著容景謙的手，因一路跑來，且即將要做壞事，她的心跳的極快。

    容景謙望了望掖湖周圍，似是不解這里有什么好值得兩個人偷偷來看的。

    容常曦道：“皇弟，你看，那掖湖中心，有蓮花。”

    容景謙凝神去看，果見清朗月色下，湖面泛著微微的波紋，當(dāng)中幾株蓮花栩栩如生，若非此刻寒風(fēng)陣陣，真會讓人以為此刻是盛夏蓮綻之際。

    他道：“看到了。”

    “我喜歡蓮花，但蓮花只開在夏日，父皇便要工匠為我做了許多株，放在掖湖中，我特意來帶你看看?！?/br>
    容景謙盯著那蓮花好一會兒，側(cè)過臉來，竟對著容常曦露出一個極淺的笑容：“好看。多謝皇姐。”

    容常曦與容景謙相看兩生厭十年，這是頭一回容景謙真心實(shí)意對容常曦露出一個不設(shè)防的笑容。

    容景謙這一笑映著月光，可謂欺霜賽雪，容常曦呆了呆，竟罕見地生出一分愧疚。

    將來的容景謙是將來的容景謙，而此時(shí)的容景謙，不過十歲，還沒做過任何壞事。

    容景謙又望了幾眼蓮花，輕輕道：“蓮與皇姐十分相襯。”

    這一句話頓時(shí)讓容常曦怒從心起。

    她病好后掙扎著去找容景謙算賬時(shí)，路過掖湖，發(fā)現(xiàn)掖湖中放了十幾年的蓮花不見了，一問之下才知新帝登基后大刀闊斧地改了不少地方，其中就包括掖湖的蓮，對于那些假蓮花，新帝評價(jià)為——俗不可耐。

    容常曦當(dāng)時(shí)氣的差點(diǎn)又再次病倒。

    她認(rèn)為十分美麗的蓮花，在容景謙眼中，竟只是俗花！

    而如今，而如今！

    這天殺的容景謙，才十歲，竟然就暗示她俗不可耐！

    容常曦深吸一口氣，終于想通，后頭那個壞事做盡的容景謙，自己可是對付不了的，她能對付的，也就是眼前這個十歲小兒，機(jī)不可失失不再來！

    容常曦悄悄往后退了兩步，伸手對準(zhǔn)容景謙的背，容景謙毫無所查，仍盯著遠(yuǎn)處的蓮花，容常曦咬住下唇，狠狠地往前一推！

    說時(shí)遲那時(shí)快，容景謙卻正好往旁邊走了兩步，似是看見了地上的一枚石子，想將它撿起來。

    而容常曦用力過猛，卻撲了個空，趔趄著往前，正好踩上一塊青苔，筆直墜入了掖湖。

    夏末秋初的掖湖，湖水冰冷刺骨，容常曦并不會鳧水，靠著一點(diǎn)點(diǎn)力氣，在水里撲騰著想要冒頭，她渾身發(fā)涼，右腳還一陣陣地抽著筋，眼前一片混沌。

    容常曦想喊救命，然而一張嘴便灌了滿滿的水，她徒勞地伸著手，希望還沒變壞的容景謙能伸手拉她一把。

    恍惚中，她聽見很輕的笑聲。

    容常曦還沒想明白，就徹底無法掙扎，不甘地墜入了這無邊湖水之中。

    康顯公主死于安順二十年，年僅十歲。

    死因乃是溺斃。

    ☆、紙錢

    安順二十年，除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