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氏這才回味過來，忙起身呵斥丫鬟，“攔住她，攔住她！反了天了這是！傳出去讓外人怎么想，你們愣著干什么——快攔住她！”

    云秀還是個丫頭片子時，照樣在她重重監(jiān)視下翻墻逃跑。何況現(xiàn)在？

    待鄭氏扶著丫鬟的手追出門去，只見滿院子不知所措的仆役。云秀早已不知所蹤了。

    鄭氏怔愣愣的站在，還要再安排人手去追，云嵐便笑著上前阻攔，“別追了。阿姐想回來時，自然就回來了?！?/br>
    第87章 未妨惆悵（五）

    正當(dāng)秋高氣爽的時候，長安天空碧藍(lán)一色，萬里無云。沿街道溝渠兩側(cè)銀杏灑金、槭楓飄紅，斑駁絢爛更勝春日。

    恰有小販挑擔(dān)叫賣，云秀便上前去蹲下翻看。見有飴糖，便買了一包。又挑了兩支泥猴，一只泥哨風(fēng)車。

    那泥哨風(fēng)車巧趣得很，不但能迎風(fēng)轉(zhuǎn)起來，還帶響哨兒。

    云秀便含著飴糖，將泥猴別在衣帶間，抓著風(fēng)車邊走便揮動，自娛自樂的玩耍。

    玩耍得累了，見已臨近延興門了，便御風(fēng)而起。

    那風(fēng)車咕嚕嚕的吹著響哨兒隨她高高的騰上天空，底下萬眾紛紛抬頭張望——卻直到哨聲由響到遠(yuǎn)再也聽不見了，依舊沒尋到人影。

    云秀踏風(fēng)升至高處，化出朵云頭來，半盤腿坐下。一邊吃著飴糖，一邊玩風(fēng)車和泥猴。

    這些東西雖然有趣，卻也不過是哄孩子玩耍的粗劣玩意兒罷了。她擺弄了一會兒，便覺著無趣起來。心想，縱然自己年幼時父母慈愛，是個跟云嵐一樣圓滿的尋常女孩兒，到頭來也不過在玩這種玩意兒……似乎也沒什么可羨慕的。

    她便將東西收起，催動云頭，心境澄明的往蒲州急行。

    ——柳家的事便隨它去吧。以鄭氏之巧言令色，定然有辦法向柳世番解釋她的去處。以柳世番之薄情寡義，也定然有辦法讓鄭氏的解釋能自圓其說。至于奉安觀，只消咬定了她人已被柳家接走了，便無人能問罪她們什么。

    從此刻起，她便自由了。

    可惜她的“逍遙”，就只持續(xù)了一會兒。

    臨近奉安觀時，在高處她便見有官兵將奉安觀重重圍住了。

    云秀尚不知是出了什么事，也沒輕舉妄動。只拉下兜帽隱身，悄悄降落下來。

    圍住奉安觀的卻是蒲州官衙里的人。

    原來數(shù)日前成德節(jié)度使派出的使者，也是節(jié)度使的兒子來到蒲州，卻不知為何竟失蹤了。待隨行的侍衛(wèi)們找到他時，他已橫死在城西一處小院子里。仲秋時天氣還未涼透，尸身早已腐爛生蛆，然而自現(xiàn)場血跡來看，小公子分明是被開膛破肚，受酷刑而死。

    侍衛(wèi)們擔(dān)不起這個責(zé)任，于是一怒之下找到蒲州府去。

    蒲州府卻也不認(rèn)賬——人若是死在館舍里，那確實(shí)是他們保護(hù)不周。但這小公子分明是私下狎妓，支開官差自己跑去妓|女家尋歡作樂。因此而遭遇不測，那是他自家侍衛(wèi)保護(hù)不力，怪不到蒲州府身上。

    兩邊互相扯皮時，案情突然間柳暗花明了。

    ——去蒲州六十里路，有個小村子。有兩女一男路過投宿時，被人下了蒙汗藥，身上財(cái)物全被擄走。三人醒來后互相怪罪爭執(zhí)，結(jié)果年輕的男女將年老的婆子打死了。于是被扭送見官。一審——那男的居然是小公子身旁的逃奴，女的是蒲州城里的名妓，死的那個婆子則是個老鴇子。那小公子橫死時，正是他們伺候在側(cè)。于是忙將他們押送至蒲州。

    蒲州府連夜突審問，兩人滿口都是怪力亂神，咬定了是鬼神復(fù)仇。蒲州府雖覺著荒誕不經(jīng)，但這個說法恰能將他們的責(zé)任給摘出去，于是不顧成德府使者的反對，順著追問“是為何人復(fù)仇”，便問出了奉安觀里道姑遇害的真相——竟是這小公子垂涎那女冠子的美貌，設(shè)計(jì)將她拐走玷污。那女冠子拼力反抗，被小公子伙同門客折磨致死。因此招致復(fù)仇。

    這說法巧合、自洽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仵作也說，小公子和門客身上傷痕很像是有特殊嗜好的嫖客虐殺妓|女的手法。男人和女人身子構(gòu)造不同，刻意用一樣的手法，不像是尋樂，倒像是尋仇、示眾來了。時間也對得上。

    蒲州府長松了一口氣。

    ——平定淮西后不久，成德節(jié)度使便歸順了朝廷。天子嘉獎其德義，為他加官進(jìn)爵。節(jié)度使也投桃報(bào)李，送兒子入京為質(zhì)。結(jié)果人還沒到長安呢，先慘死在蒲州。不論成德節(jié)度使是因此反叛……還是他不反，而是向朝廷討要說法，蒲州府都得先被推出去擋槍。

    可有了這套證詞，一切就不同了。

    作惡多端被尋仇而殺，怎么看都是咎由自取，是天理昭彰——成德府反了也罷，討說法也罷，橫豎是推不倒蒲州府頭上了。

    因此，哪管他們自己也覺著不可思議，蒲州府依舊要想盡辦法把這套證詞坐實(shí)。

    但是他們?nèi)粽毡拘颇谩肮砩駨?fù)仇”一說交代，不必說成德節(jié)度使那邊不會買賬，便到天子那兒，怕也會認(rèn)為是他們?yōu)槊撠?zé)而編造出來的讕言。

    故而就將奉安觀團(tuán)團(tuán)圍住，將觀里眾人悉數(shù)捉拿去審問——務(wù)要找出一個摸得著、看得見的案犯來。

    按說到堂上去一提審就該明白——觀里全是女人，非老即幼。道恒、道跡兩位道長倒是正當(dāng)壯年，然而常年持齋茹素，一看就不是力能扛鼎的女漢子。不必說對付兩個成年男子，就是對上街坊里的潑婦，也只有吃虧的份兒。

    她們壓根就沒有犯案的能力。

    道跡真人亦百般辯解?？善阎莞窃趺凑f的？

    “還敢狡辯！你們這些道姑神婆不定會使什么邪術(shù)。再不速速招來，本官就要用刑了?！?/br>
    不信鬼神，他卻信邪術(shù)。

    云秀不得不再吃一塊兒飴糖提醒自己——現(xiàn)實(shí)世界確實(shí)糟糕透了，可若毀了它，便再無話本、詩歌、舞樂、霓裳、樓閣、飴糖、泥哨風(fēng)車……以及聰明有趣、能創(chuàng)造出所有這一切的頭腦存在了。這才能稍稍壓制住心中怒火。

    她正琢磨著該以何種模樣現(xiàn)身時，便見大堂主簿手中毛筆飛了起來。

    主簿恨懵，慌忙伸手去抓——沒抓著，卻驚擾了知府審案。

    知府和成德府的使者正勾心斗角得不可開交，被打擾了，立刻同時狠狠的瞪了過去。

    主簿這才意識到時機(jī)不對，只能收回手去，訕訕的坐好。然而眼睛不由自主的追著那只毛筆，臉上恐慌、困惑，并懷疑自己有什么眼疾。

    便見那毛筆直沖著知府臉上去了。

    主簿再度失措的站起來。

    知府惱火的回過頭去，正要呵斥他，便見眼前懸空飛著一支毛筆。

    此刻堂上眾人終于都被驚動了。

    便見那毛筆龍飛鳳舞，在知府臉上寫下兩個大字。

    “昏——庸——”底下人居然跟著讀了出來。成德府使者不由冷笑出聲。

    知府大怒，跳起來便要去奪那毛筆。那毛筆去勢一轉(zhuǎn)，卻又沖著成德府的使者去了。

    不偏不倚，照舊留下兩個龍飛鳳舞的大字。

    “跋——扈——”

    滿堂人都掩唇失笑。

    只兩位長官頂著黑漆漆的四個大字，惱羞成怒。

    堂下知眼色的衙役忙奉了濕帕子上來，知府哆哆嗦嗦的接過來擦了擦臉，指著堂下道跡道恒兩位道長，喝斥，“妖道！快給我拿下她們！”

    衙役慌忙領(lǐng)命——卻在眾目睽睽之下，直沖著知府和使者去了。

    底下眾人忙提醒“抓錯了！”

    班頭見長官要發(fā)瘋了，趕緊帶人親自上陣去抓——誰知腳步動起來后便也跟著瞎了眼，直沖著知府和使者去了。

    知府喝，“蠢材，都給我退下！退下……”

    誰知幾個衙役卻舉了水火棍，硬將他們拍到地上叉出，口中還呵斥著“老實(shí)點(diǎn)兒，府君問案呢?！?/br>
    云秀：……

    她自然很快便看破了其中門道，不由失笑。

    ——令狐十七也隨即現(xiàn)身。就懶洋洋的坐在幾案上，手里把玩著毛筆，鳳眼一挑，含嘲帶諷的看向底下趴著的兩個官吏。

    他本就是謫仙人的長相，居高臨下時，更是如真仙人下凡問罪一般。

    兩人這才意識到真正的“妖”在何處，都嚇得面如土色，結(jié)舌難語。

    令狐十七這才將筆擱下，復(fù)又隱身消失在虛空中。

    一眾衙役這才回過神來，慌忙將府君和使君釋放了，跪地求饒。

    沒邪術(shù)時，他們敢逼供出邪術(shù)來。此刻實(shí)打?qū)嵉氖┱钩鲂靶g(shù)來了，他們卻連提都不敢再提“邪術(shù)”二字了。

    知府連姿態(tài)都沒力氣去擺?；呕艔垙埖拇掖彝颂?，下令延后再審。

    使者也不敢再有異議。

    這次問案便這么草草結(jié)束。

    奉安觀中老幼很快便被放回，道恒和道跡兩位道長亦免于牢獄之災(zāi)——卻也被勒令不得離開奉安觀，以備日后詢問。

    為民做主的青天大老爺，確實(shí)不存在。

    可若說他們真那么昏庸——似乎也有失偏頗了。

    被令狐十七當(dāng)堂恐嚇之后，蒲州府立刻便雷厲風(fēng)行的調(diào)查起來。

    只用了一天光景，竟就將案情梳理得明明白白。阿淇遇害前后的目擊證人的證詞、現(xiàn)場遺留的物證、自歌妓屋里搜出證據(jù)和同犯的證詞互相印證，成德節(jié)度使之子王知廉殺害阿淇，已是鐵證如山。他們甚至還查出王知廉被殺時，現(xiàn)場還有兩人，還提取出了兩人的鞋印——并且印證那鞋印同奉安觀中諸人，包括阿淇和阿淇娘，都對不上。

    成德府來的使者自然不能承認(rèn)這樣的結(jié)論——想偷偷返回成德去報(bào)信兒，卻被蒲州府?dāng)r下。

    蒲州府則連夜將案卷呈遞入京，請?zhí)熳硬脹Q。

    于是，當(dāng)大唐宰相柳世番結(jié)束這一日的勞心勞力回到家中，前腳才從懷孕的妻子口中得到女兒離家出走的消息，后腳便收到蒲州急報(bào)——成德節(jié)度使送往長安的質(zhì)子，在蒲州被人殺了。

    柳世番：……

    奉安觀中嫌疑洗清，卻無人感到慶幸。

    先是阿淇遇害——雖說阿淇寧死不屈，令人敬佩，可這畢竟是一樁風(fēng)化兇案。自己門下弟子都保佑不住，誰還信他家香火靈驗(yàn)？

    再是觀里人被衙門押去審問……就算隨后洗清了嫌疑，可畢竟惹上過官司，就更令人避之不及了。

    一日之間，前殿點(diǎn)的長明燈悉數(shù)被撤去，雖說香火錢沒被討回，卻已可預(yù)見日后的蕭條蹇促了。

    就算如此，只要有云秀在，也未必不能東山再起。

    可阿淇遇害時，觀里人心已蒙上一層陰影，經(jīng)此一事，更是雪上加霜，消沉難振。繼續(xù)留在此地，只徒然令她們難受、頹唐罷了。

    云秀便想，干脆帶她們離開這傷心地，重新尋找安身之處吧。

    若只她一人，不妨找個深山老林落腳?？捎^里還有七八個未成年的小姑娘，日后還不定是想出家還是還俗，豈能讓她們小小年紀(jì)便也離群索居？

    云秀詢問過兩位道長的意見后，決定還是去長安落腳為好——揚(yáng)州亦可，只是路途太遠(yuǎn)了些。

    對生活在此世之人而言，“長安”二字是特別的。

    對云秀而言，大概也是如此——長安有十四郎。

    果然還是想將落腳之處，安排得離十四郎近一些。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更4月28號。

    第88章 未妨惆悵（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