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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論穿越女的倒掉在線閱讀 - 第75節(jié)

第75節(jié)

    她將比旁人看清更多的不義,忍受更多的穢物。因她所選,本就是這么一條堪忍十惡而不肯出離的路。

    她得逍遙之真意,卻許下了救難之本愿。這是她的修行,亦是她的劫難。

    華陽真人曾告誡于她,可替人還生愿,卻不可替人償遺愿。

    可云秀想,這大概并不是替人償遺愿。

    持而盈之,不如其己。

    此地死去的,或許本該是另一個她。

    那明的靈氣與暗的怨氣一分為二。

    云秀便抬手,片刻遲疑后,她輕輕的握住了“怨”。

    恨的記憶于是如斧鉞加身,劈開以往未觸及的本性和內(nèi)心,血淋淋的襲來。

    移居鞏縣之后,持盈一如既往的講經(jīng)布道,清閑時便在民間走訪。她粗通醫(yī)術,家中亦有幾個祖?zhèn)鞯拿胤剑隳贸鰜砉┙o有需要的人。

    也許是她經(jīng)講得好,也許是她平易且心善,每次講經(jīng)都人山人海,許多人跋山涉水的來聽。

    木蘭觀的香火越來越旺盛,以至一香難求的地步。掌管事務的道婆趁機買起符水,向來求見她的人索要賄賂,按納銀多少排次。

    持盈得知后便將道婆調往旁處,令她閉關讀經(jīng),反省過錯。

    這便是她蒙難的開始。

    法澤寺的行寂和尚精通佛法,善于宣講。

    持盈到來之前,他是鞏縣眾僧之首。持盈到來之后他依舊是,然而聽他講經(jīng)的人卻越來越少。聽過他們講經(jīng)的人都說,不論道法還是佛法,俱是持盈道長領悟得更精深、宣講得更玄妙。

    有好事著非要他們二人斗法比試。

    行寂拒絕了,持盈自然也不肯——各人有各人的領悟,彼此切磋互相精進是理所應當,“比試”卻有違修行之本意。

    然而佛家盂蘭盆會、道家中元節(jié)本在一天,兩人不可避免要同日宣講。

    這年端午節(jié),持盈講經(jīng)布道,行寂和尚衣褐色海青,以皂紗竹笠遮面,立于槐樹下聽。聽到一半,不問而走。

    回去后便病了一場。

    中元節(jié)近,木蘭觀墻上便常被人潑墨,又有人向院中丟破鞋。流言蜚語悄然傳開。

    可那時持盈無閑暇去管——鞏縣有瘟疫,正是她家中古方所記之病癥。她奔走籌集藥材,免費為百姓看診、施藥,又頻繁求見縣中長官,想提醒他們早日防治疫情。

    而后在中元節(jié)前一日夜里,行寂和尚買通了道婆,深夜闖入了她的精舍。

    他像是走火入魔了。

    兇惡瘋狂的說了許多話,便持刀逼迫。

    持盈后退,想尋隙逃走,卻發(fā)現(xiàn)門窗俱被自外反鎖了。

    她想呼救,卻已晚了。行寂和尚撲上去壓住了她,刀尖比在她脖子上,告訴她敢出聲就殺了她。

    那個時候持盈想了很多,諸如她尚未將藥方傳給可靠之人,萬一她死了,疫情豈不要加倍蔓延?諸如死者長已矣,她尚未達成誓愿豈能就這么死了?哪怕茍且偷生,只要活著她便能做許多好事,此所謂忍小痛而全大節(jié)。諸如……諸如她憑什么要為這種小事被這種瘋子所害?!

    但后來她想,她其實只是害怕了。于是想了許多理由來勸說自己屈服,茍全性命。

    ……是的,意識到自己只有橫死和屈服兩個選擇之后,她選擇了屈服。

    那個夜晚不堪細想。

    她被人豬一樣粗蠢的玷|辱,不明白上蒼給她此番磨難究竟有何用意。她所精讀、所領悟諸般天道,無一字同當夜之事有關。

    她只感到空洞、茫然,也許還有世俗所謂之悲憤羞恥,她全身都為這情緒而發(fā)抖,卻又不知有什么可發(fā)抖的。

    旁人都認為她慈悲且智慧,可她所謂智慧,甚至不足以令她體悟到強|暴究竟傷害了她什么,自然也就開解不了這個被強|暴的女人。

    時間依舊在推移。天明之后,便是中元法會。

    很久之后持盈依舊想不通,為何她當日還能平靜的沐浴、齋戒,前去講法。

    她講得一如所料的糟糕——道心已亂,道法怎么可能明悟澄澈?

    聽講之人一面?zhèn)魇舅膬?nèi)衣,一面紛紛說她徒有虛名。

    所有都在傳她的風月,還有人假作為她辨污,要她解衣以示清白。

    木蘭觀的道姑們匆匆要護送她離開,不知是誰自后面踩住了她的衣袍,慌亂間扯開了大片衣衫,露出了脊背上——據(jù)眾人所說是歡好的痕跡。

    可她只記得前一夜行寂指甲修剪得參差,抓得她手臂和脊背一道道血痕。痛苦至極,何謂歡好?

    所幸她終于在眾人護送下逃離了,并未被當眾處刑。

    回觀之后,她寫下了防治瘟疫的藥方,要人送去各處診館、藥堂。

    而后便又有人來闖她的精舍。

    “和尚睡得,我睡不得?”“都是破鞋了,還當自己是貞婦烈女?”“背地里不知偷過多少漢子了吧”……

    她便記起幼時穿的繡鞋,初拿到手時百般珍惜,不留神一腳踩到泥里去了,再瞧見旁的泥坑便也不會留意去躲了。

    ——屈服過一次,到第二次怎么可能就寧死不屈了?

    所以她后來經(jīng)常想,如果他們也像行寂那豬一般威脅她,她肯定也會一一屈服。

    但他們沒有——他們一個個都將她當□□般,不由分說按倒在地。每一個都如餓狼般急不可耐,垂涎三尺。并且只當自己在糟蹋一雙破鞋,毫無負疚。明明在此事之前,都是同常人無異的,縱然沒有多善良,卻也不會明火執(zhí)仗去作惡的庸人。

    木蘭觀中旁的女冠子也悄悄迎來送往。

    她意欲整治,那道婆卻說,“真是一人吃飽,便不管旁人饑寒啊?!?/br>
    又有年輕的女冠子低眉斂目,“道長到來前,不得不如此謀生。道長來了,本以為不必再過這樣的日子,誰知卻是空歡喜一場?!?/br>
    早先她的信眾亦紛紛棄她如敝履、恨她如寇仇。為表清白,傳播、證實起她的yin惡來,亦比旁人更賣力。

    終于到了連瘟疫,都說是她的穢行所召來。

    明明是她授他們成方治疫,他們一個個心知肚明??梢坏┑弥伤乱查_始散發(fā)同樣的藥材,便忙轉口風說,他們都是吃法澤寺的方子獲救。

    她很快便認清了現(xiàn)實,知道自己終于身敗名裂,再無法在鞏縣立足了。

    可是回到南洛,也并沒能重新開始。

    鞏縣有人入洛,路過南洛碰見了她,當街羞辱,故意將鞏縣的流言宣揚得盡人皆知。

    幸被父親的故交救下。

    可當救下她的人轉頭便支支吾吾的想要贈錢嫖宿時,在經(jīng)歷過這么多劫難后,持盈終于頭一次崩潰了。

    而后便是一瀉千里的墮落。父母留下的浮財早被親族瓜分了,她在長生觀中衣食無著。一切正道謀生的手段,亦皆已被人阻斷了??v然去賣字畫繡品也會被人當作賣身,她又何必徒然掙扎。這世道亦配不上她的救助。

    然而她依舊救助了行將餓死的乞兒。那乞兒說日后定將報答她,卻悄悄偷取她的財物。有故人替她抓了這個小賊,笑說道“你救他作甚?縱然救了他,放他回去,也不過是被賊頭驅趕著行竊。饒不好還要被打斷腿、割去舌頭行乞?!彼阏f,“你能對付得了那賊頭嗎?”故人說,“能是能……”她便說,“你殺了那賊頭,我同你困覺。”沒兩年,被她救下的那個乞兒成了新的賊頭。他年小,沒老賊頭的本事,便驅使更年幼弱小的乞兒。

    她想她這一生所做,也無非就是這樣的事。

    可是為什么,又要讓她看見未染塵埃的明眸,讓她夢見少年時的事,

    讓她忽然間想起,在中元節(jié)的法會上,在妖魔鬼怪磨牙吮血中,也有人逆流而上拼死將斗篷蓋在她的身上,替她擋住了洶涌的人流。

    在她誓愿救難之初,世道便依然如此。

    并不是世道不配,而是她久臨深淵,自己也墮入了深淵。

    為什么那一日要屈從?為什么那一日沒有反抗?沒有拼死去捍衛(wèi)自己的名節(jié)、斬殺行寂那惡魔?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

    云秀伸手推開了那遺愿,沒有再看下去。

    她逆轉不了時光,亦承受不了這般悔恨。

    ——她平息不了持盈道長的遺恨。

    可是……至少讓她將因果報應,扭轉回到本來該有的結果上吧。

    第78章 蠟炬成灰(六)

    云秀疲憊的回到奉安觀中,倒頭睡下。

    以往她代人償生愿、死愿,常常都能對旁人的經(jīng)歷、情感感同身受——便是她二姨和少年之間的互相戀慕,以當年她懵懂稚齡,其實多少也能體會到。

    可這一次她似乎感受到了持盈道長的悲憤,卻又似乎有一層隔閡將那感情拒之門外了。

    那是距離她、甚至是距離“現(xiàn)實”很遙遠的東西。以她生活環(huán)境的單純和干凈,乍見持盈道長所經(jīng)歷的那些,只覺更像某個拙劣的小說家為嘩眾取寵、或是滿足某些癖好而刻奇編造的一般。很不現(xiàn)實,很聳人聽聞,很難以置信。

    怎么可能那么多齷齪的壞人都讓她給遇上了?怎么可能前一刻還都只是毫無辨識度、甚至有些親切的路人,下一刻便丑態(tài)畢露了?

    ……

    可她知道,有些東西是不會說謊的。

    縱然再匪夷所思,它們也毋庸置疑的發(fā)生了,并且正令持盈道長撞見。

    云秀將頭埋在被褥間——雖早些時候她確實心有好奇,可說到底她還是個未經(jīng)人事的無知小姑娘。驟然間便閱盡腥濁,還是在此等時機以此等方式,所見又盡皆為丑惡,無論感情還是理智上,她都很不適應。

    她只覺疲憊至極、厭惡至極。

    這時她忽覺有人拍了拍她的脊背,輕聲道,“姑娘,您醒著嗎?”

    臨近滿月,一室清輝,倒也無需額外照明。

    ——是阿淇。

    都已是正兒八經(jīng)的師姐妹了,她也還是一以貫之的叫她“姑娘”,實在也很令云秀感到無奈。

    可她的手柔軟又暖和,便在這種時候突兀的來喚她,也不覺驚嚇。

    何況,這時聽見她溫和干凈的嗓音,真比什么都令人安心。

    云秀便團了被子翻身過來,道,“嗯……怎么了?”

    阿淇道,“是令狐公子的事……今日他又進來,讓道恒師叔給認出來了。”

    云秀揉了揉額頭,問,“是觀里出了什么事嗎?”

    ——若不是發(fā)現(xiàn)觀里有事,令狐十七應當也不會主動再進來。

    至于被認出,恐怕是昨日的巧合,令道恒道長起了疑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