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jié)
見有人搖搖晃晃歪歪斜斜、偏偏準確無誤的前來擋她的道,故意撞她,云秀稍一猶豫,便決定看看他究竟想做什么。 那人見這小道姑居然動也不動,還看熱鬧似的吃吃笑著看他,臉上便一喜。 撞上來,假裝一摔,便將這小道姑抱了個滿懷。吐著酒氣啃著她的耳朵,“失敬失敬,多虧道長扶我一把,險些就摔了?!?/br> 他本想仗著身材,就勢將她推倒,不想這小道姑看著細皮嫩rou的,力氣卻不小。竟沒摔倒。察覺到他有意輕薄,還慌忙推拒起來。 這小道姑比之于他堪稱瘦小,如何能推得動他?他卻假意被推搡得歪歪斜斜,趁機伸手扯開了這小道姑的衣襟。又假裝被帶得前摔,失手自衣襟中滑|進去,按在了那小道姑的胸口上。 那小道姑終于被他推到在地,他摔倒在她身上,手上故意捏了捏,笑道,“小道長這是何意?大庭廣眾的就……起碼等晚上啊?!?/br> 他用這招當眾羞辱了不少女冠子,每次都能贏得哄堂大笑,還私底下贏了個“解衣圣手”的諢號。這一回卻不知怎么的笑聲聊聊。 他似也察覺出哪里不對——這女冠子不但沒看上去那么香軟,怎么還有些油餿味兒硌人呢。 按在胸上那只手又捏了捏…… 這回終于聽明白底下人辱罵的是什么,“——個下流胚子,黃湯馬尿灌瞎了眼,動到爺爺頭上了!” 他猛的醒過神來,便見自己欺著個吹胡子瞪眼的老頭兒,正是素日常配合他調(diào)戲婦人的老倌兒。 眾人的說笑聲也跟著傳入耳中——他們還不知他看錯了人,只以為這是他耍的新花招,紛紛起哄道,“你們兩個是八輩子沒見過女人了怎的,當著小道姑的面就交纏起來,萬一小道姑道行淺了面皮薄,豈不是要被你們嚇壞了?” 另一人咦咦道,“道姑雖小,道行卻未必淺啊。這處子與非處子走起路來可大有區(qū)別,你們看她……” 滿店人別有深意的審視目光,便再度赤|裸裸的落到云秀身上,唯恐她聽不見一般討論起女人的rou|欲和rou|體來。 …… 獨那動手耍流氓的人面帶茫然和不安的看著她,稍稍意識到了些異常。 云秀卻已開夠了眼界,視若不見、聽若不聞的去尋店家登記入住了。 ——她心中不適至極,此刻倒寧愿自己闖入了賊窩。 她當然沒覺得這個世界民風格外淳樸,更不覺著此地之人比未來之人更謹守禮教大防,談吐更典雅有國學底蘊——蒲州城中那些混混兒和光棍兒早就刷新她的世界觀了。 可縱然心思齷齪之人到處都有,這世道也依舊善惡有別。 在蒲州時,就算大部分時候,旁觀之人忌憚遭遇報復,不敢開口動手去管那些當街作惡的混混兒,可至少他們能分辨得出何為惡舉,不過是畏葸麻木或是敢怒不敢言罷了。全不似此地——所有人都在狂歡,看熱鬧,唯恐人后,就像一窩磨牙吮血的餓狼。 云秀稍有些明白那女冠子所說“虎狼之地”是怎么回事了。 她卻也不怕。只自尋了個空桌兒,坐下用飯。 四面之人見她不羞不躲,便當自己的揣測被驗證了一般,越發(fā)肆無忌憚起來。 已有人說起,“你們可記得木蘭觀里那娘們兒?早先我就說她走起路來上搖下蕩、前交后開,一副抱柱欠入的模樣,你們還當她是高人哩。后來怎么著?” 一行人便意味深長的哄笑起來。 有人道,“可惜便宜了法澤寺那老禿驢……”“和尚道姑本就一家。肥水不流外人田,怎么能叫‘便宜’?!?/br> 又有人糾正他們,“不修口德,小心下拔舌地獄!是她要泄行寂禪師的元陽,被禪師喝退——你們莫聽好事者以訛傳訛?!泵τ腥私硬?,“不錯。禪師是大德高僧,污蔑不得?!薄叭q禪師入洛,東都功德使親自接見他,有意保舉他去長安做官兒。卻被禪師拒絕了?!薄叭绱说疵?,真高僧也……” 云秀便知,原來他們在說鞏縣那個身敗名裂的女冠子。 她本以為明日到了鞏縣,得很化形變裝一番才能打探到消息,誰知竟在此處聽人議論起來。 便留神細聽。 風月公案素來就吸引人,這一屋子人說起此事,知道幾筆的都爭著爆出“獨家內(nèi)幕”,不知道的則紛紛豎起耳朵細聽,一時竟都或多或少的把云秀給拋之腦后了。 云秀本以為此事是在今年發(fā)生,聽他們的口風才知竟是在兩三年之前——只因今年道士壞了口碑,才被添油加醋的捅出來。 她心下越覺沉重——若那女冠子真是受了迫害,真不知這兩三年間她過得是什么日子。 “明日便是盂蘭盆會了吧……聽說今年法澤寺法會,講經(jīng)的還是行寂禪師?!辈恢l忽然說道,“去歲聽禪師講經(jīng),真是獲益匪淺——我親眼看到有瘸子聽完就能行走。不瞞你們說,那晚我也夢見了死去的老父,說聽了禪師講經(jīng),罪消業(yè)除,已被閻王赦往極樂去了。要我多去法澤寺捐些功德呢?!?/br> ……一行人便又說起聽那和尚講經(jīng),發(fā)生了什么奇事。 說了半晌,忽又轉到木蘭觀身上,“說到法會,持盈那娘們性情雖yin,講經(jīng)卻是真妙……當她還沒事發(fā)時,只要她想講經(jīng),哪里還有旁人什么事?你們誰還記得當日的盛況?” “她那不算是真本事?!北阌腥肃托?,“若不是縣太爺家老太君吹捧她,誰愛聽她說?” “我認得的讀書人都說她講得很見學問?!?/br> “那讀書人不會和她有一腿吧?!贝鹪挼谋銀in笑著,“平康坊的妓|女哪個沒學問。” 眾人又哄笑起來,道,“那些年聽她講經(jīng)的誰不是圖她的小恩小惠?聽她講經(jīng)還能免費看病抓藥,故而百姓都愛去。她要真靈,就保佑金主兒老太君長命百歲啊,說不定老太君還能保她一保。” “真長命百歲了,得知她的本性,也得氣死一遭吧……那sao|娘們兒.” “可不是——聽說那婊砸回到洛陽,還要玩在木蘭觀這一套。不想當月就被人認了出來。你以為她會羞憤欲絕?沒,人過得好好兒的,干脆真做起皮rou生意,迎來送往、好不快活。嘖嘖,去過的都說,那滋味比她講經(jīng)還妙,妙不可言。” 一面說著,便目光如鉤的瞟向了云秀。 云秀心中卻猛的一動。她午后自洛陽出發(fā),約傍晚時到那小鎮(zhèn)上——那小鎮(zhèn)正在洛陽之近郊。 只是直覺而已……事實上云秀自己都覺得她是關心則亂,可那一瞬間,她確實想到自己前夜投宿的道觀、遇見的那個女冠子。 莫非那女冠子就是…… 早先被她忽視了的東西,驟然間便清晰起來。那是絕望,是心灰意冷,是那句“我受夠了”。 ——在經(jīng)歷前夜之事后,她之所以還能那么明媚、干凈的笑出來,難道是因為人之將死,已沒什么值得恨惱、畏懼的了。 云秀猛的起身,抓起斗笠便往外去。 店內(nèi)眾人見她要走,有假作善解人意的,“看你們將小道姑嚇跑了吧?!庇腥⌒Γ靶〉拦玫佬泄槐壤系拦脺\,這就受不住了”也有直接起身來攔她的,“別急著走啊,還沒問過小道長仙號呢……”“來來來,我們自罰一杯,向小道長賠罪了?!弊匀灰灿谐脵C動手動腳的。 云秀只沉了臉,怒道,“滾開,蟲豸!” 已有人羞惱起來,“吹捧你幾句,還真當自己是回事了!”便要上前來找云秀的麻煩。 然而只一個晃神,忽有人四下張望著,問道,“咦,那小道姑呢?” ——無人察覺的,那小道姑便已然消失不見,就仿佛未曾出現(xiàn)過一般。 云秀進入空間,便發(fā)現(xiàn)令狐十七正站在那株常開不敗的桃花樹下。 見她回來,面色似有些驚喜,又有些尷尬,卻很快就變回以往那種萬事不上心的散漫模樣,走上前來要同她說話。 云秀卻無暇耽擱,只能立刻拒絕,“我有急事,改日再談吧……” 便開花印,匆匆回到同那女冠子相遇的道觀里。 那庭院中草木茂盛,當夜色已濃而月色未明時,便顯得有些陰森。為此云秀還特地抓了盞燈出來。 可待出來后,她才察覺到那燈是不必要的。 ——院里點著燈,點在草席四角,搖曳欲滅的照著席子上姿態(tài)扭曲的人。那模樣仿佛依舊在痛苦掙扎著一般,可只需靜靜看一會兒便知道,她已死去多時了。 第77章 蠟炬成灰(五) 云秀守在那女冠子尸身旁邊,心中滋味沉重難辨。 ——她在云秀離開之后不久,便穿戴打扮好了,準備自盡。大約是聽人說吞金而死不必受什么罪,且能容顏如生不露丑態(tài),便選擇了這個死法。 可她顯然錯了。 吞入腹中的金子令她受盡了折磨,不能求活,卻也不能速死。 侍奉她的老婦人聽到她的哀嚎聲趕來時,她已吐了滿襟鮮血,腹疼得整個人都要折起來,扭曲如蟲。 老婦人匆匆為她請來大夫,大夫也已回天乏術。去求往昔同她好過的男人好歹來關照一下,那些男人卻都懼怕麻煩,一個個躲避不及。 待老婦人回來時,她已蜷縮著沒了氣息。 她身子硬得厲害,老婦人無法為她舒展開身體,讓她能體面的供人憑吊——事實上,也根本就沒有人前來憑吊。 左鄰右舍亦不愿意前來幫忙。 ——倒不知從哪兒冒出些債主來,紛紛拿出些老婦人壓根看不懂的憑據(jù)來,不由分說的就將內(nèi)外給洗劫了一番。 老婦人最后勉強翻出一張可用的夏席來給她鋪上,權作停靈之處。 卻又怕叫院子里野貓損毀了她的尸首,還未來得及去為她置辦棺槨。 所幸云秀來了。 云秀跪坐在棺木旁,往泥盆中丟了一串紙錢。 老婦人跪在一旁抹著眼淚,嗚嗚的哭泣著,斷斷續(xù)續(xù)的同云秀說些她昔年的遭遇。 ——原來這女冠子本出身于書香門第,是當?shù)赝宓倪h支,家中富裕體面,可惜子孫不蕃。她一兄二姊俱都早逝。 她幼時便體弱多病,故而父母格外溺愛她,有求必應。 然而她自幼便有仙緣,五六歲時便通讀佛道經(jīng)典,立誓日后出家。待到十五六歲時,父母本欲為她說親,她卻為此憂愁成疾。父母不忍心再逼迫她,便為她在南洛修建了這處道觀。她在此修行四年后,母親、父親相繼病逝。父親去世前,想到她孤苦無依,便寫信將她托付給在鞏縣做官的同年。 她便去了鞏縣,誰知卻被jian人所害,凄涼歸來。 …… 老婦人翻來覆去的強調(diào)著這女冠子的貞潔和誓愿,不知鞏縣那些男人們聽了,會不會哄堂大笑。 云秀卻也不知自己究竟是信了沒有。 ——待過了子時便是這一年的中元節(jié)了。 已有生愿自人煙稠密處稀稀落落的漸次升起,便如上元佳節(jié)時緩緩飛起的孔明燈,將夜空點綴得夢幻美好一如孩童才會聽信的童話。 這庭院里那些她早年遺留下的心愿,便也自草木間、桌椅下、書卷畫軸中……自這道觀的邊邊角角中凝成,漸漸向這停靈之所匯集、凝聚。 那是她一生所遺留下的心愿——竟然有這么多。 在它們匯集之前,云秀輕輕點開一個——卻是年幼時她家養(yǎng)的貍奴死去,她追問父親“為什么會死”“都會死嗎”,那是一個希望第二日她睡醒后,小貍奴能再度溫暖柔軟的跳上她的衾被,喵喵叫著喚她起床的心愿。 再點開一個,卻是她生辰時,父母為她齋僧祈福。她換上新衣,得到自己期待已久的禮物。出門去向僧人布施,卻見小乞兒瘦骨嶙峋,偷偷藏身僧人中想混一碗齋飯……她制止了家丁,親自為小乞兒盛了滿碗齋飯。同她年紀仿佛的孩子,卻市儈卑賤的跪地謝她,祝她富貴長壽…… ……少年時讀書讀到“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春風緣隙來,晨霤承檐滴”,忽然間泣下沾襟。因想眾生悲苦,何天地之無情也。 再年長,便讀到莊子鼓盆而歌,讀到“人且偃然寢于巨室”,讀到“指窮於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漸次明悟,卻不能舍眾生而獨樂。 漸漸便懂得“圣人披褐而懷玉”,懂得目光女誓愿救拔“所有地獄及三惡道諸罪苦眾生”。于是出家,愿窮此一生,度天下苦難之人。 …… 所有這些愿望,最終凝結成遠比云秀在任何人身上所見,更悲憫濃厚的靈氣——那是持盈道長此生所修之功德。 而與之相對,亦凝成了遠比云秀在任何人身上所見,更憤怒洶涌的怨氣——那是持盈道長此生所受之孽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