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jié)
云秀跟到門外,看她們分別的情狀,只覺心里憋悶的難受。 那女人背影已消失在山門外了,云秀便吩咐人送小姑娘去洗漱、用飯。 這一日云秀約了十四郎碰面,問了問時辰,見還有些空閑,便決定先弄清楚眼前的事再說。 小姑娘已換好了衣裳,溫順的跪坐在她房間外的屋檐下等她。 她就盤腿在小姑娘對面坐下。 而后便是尷尬的靜寂。 這是她頭一次買人,大概也是這個小姑娘頭一次被賣。 兩個人都不怎么熟悉流程。 她看著小姑娘,不知該怎么打招呼。小姑娘則深深的把頭埋下去,茫然無措。 片刻之后,云秀終于醒悟過來不知該怎么稱呼,就不稱呼了唄。 終于開口道,“……你阿娘,”一開口又覺得,這么說話太殘酷了,便又改口,道,“你家里欠錢了嗎?” 饒是她覺得自己已足夠委婉了,小姑娘還是被刺痛了一般,身上又僵了一下。 好一會兒,才幾不可查的點了點頭,“嗯?!?/br> 云秀道,“欠了多少?” “我……奴婢……” “我?!?/br> “……我不知道。最初說二十貫,后來似乎又說有幾百貫……” 高利貸云秀心想。 然而片刻之后她猛的醒悟過來,若真滾到幾百貫了,一個女兒賣六貫,得賣多少女兒才能還得清? 她終于明白先前的違和感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忙起身,胡亂蹬上木屐,吩咐,“如果有人來找我,就說我去去就回?!闭f罷推開房門,匆匆進空間里去。進去了又無奈拍了拍腦袋,趕緊探頭出來問,“你家住哪兒?” 云秀進空間里,易容變裝,而后直接出山門而去。 小姑娘家離奉安觀不遠,只隔了兩條街。云秀追到一半,便見小姑娘的阿娘背著盛了那六貫錢的包袱,腳步如灌鉛般,失魂落魄的走在街道上。 云秀不太懂她們這些人。在觀里對著女兒時,不將悲戚與不舍表露出來,此刻人都讓她賣了,還難過給誰看?真難過就別賣。 那女人在路邊靜靜的坐了一會兒。 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終于攢夠力氣再度站起來。 而后進了一旁的醫(yī)館。 云秀忙跟進去。 那女人買了一包砒|霜。 云秀:…… 抓藥的活計連問都不問,直接包給她??此忾_的包袱里全是錢,再看她失魂落魄的模樣,目光里便流露出同情來,叮囑道,“……紫金丹有毒,不能久服。治喘癥還有旁的方子,過陣子記得來更換?!庇值?,“……等你家郎君病好了,日子定能慢慢好起來。孩子也能再生……” 那婦人麻木的點頭道謝。 云秀松了口氣,心想,原來她買砒|霜是為了配紫金丹,治哮喘的啊。 那婦人從醫(yī)館里出來,向東走到街尾。 而后她在門前停住了。 云秀也停住了她記得那小姑娘說,街尾的大柳樹下,便是她家……云秀確實看到了那棵柳樹。 因為那柳樹太醒目了。 柳樹下有口水井,水井上罩著細羅網子,里頭似網了幾只山雀。網子旁便是個大笸籮,笸籮蓋子不知被誰掀去一半,里頭有東西緩慢的蠕動著。 云秀一望見,便覺著渾身發(fā)毛。 那網子里纏摩著的,分明是十幾條花紋斑斕的蝰蛇。笸籮開口處,正有蛇悄無聲息的從糾纏的蛇堆中溢出來,蛇身柔軟的掛在笸籮沿兒上。擎起的蛇頭正石雕般凝著網子里無力撲騰的山雀。 那蓋子不知是何時打開的,亦不知已走脫了幾條。 那婦人也望見了笸籮里的蛇,卻并未流露出什么恐懼來,只看了看細羅網子里的山雀,片刻后麻木的移開眼睛,安靜的進屋去了。 云秀只能忍著心里陰滲滲的寒意,上前先在那網子四周撒一圈避蟲藥她平生最怕這些柔身無骨,潛伏無聲的長蟲了,但天下哪有沒蛇的名山?故而身上一直常備避蟲藥而后掀起細落網,先放了那幾只在蛇眼的恫嚇下枯槁得跟鵪鶉似的山雀。 這才忙跟進屋里去。 是常見的前店后坊布局。 不過店門口養(yǎng)著蛇,怎么可能還有客人上門? 因此店鋪雖干凈,卻冷清無人。 云秀怕那女人察覺,便沒進屋,只拿了潛鏡出來,擱著門看里頭的情形。 店鋪后的作坊里煮著豆渣,空氣里有熱騰騰的豆香氣。 云秀聽到了屋后有吹口哨似的咳嗽聲。 不是哮喘,她想,恐怕已是不治之癥了。 那咳嗽的男人氣若游絲的問道,“……都安排好了嗎?” 女人道,“……好了?!?/br> 而后云秀見她掀開鍋蓋兒,把一整包砒|霜都撒了進去。 “……是個好人家?” 那女人神色安詳的把砒|霜豆渣攪勻,“……是。正經的道觀,住持娘子有官家頒的度諜,聽說柳太守家都找他們做法事?!庇值?,“可記得我上回同你說,去送豆腐時碰壞了人家的黃牡丹,遇著個天仙似的小娘子,不但沒讓我賠錢,見我跌倒了,還親手給我挽了褲腳看我摔傷了沒,還送了我化瘀藥的?……就是她買下了阿淇?!?/br> “……這就好……這就好啊……” 說著,屋里便顫巍巍的走出個瘦得一把骨頭的老漢來。 夫妻二人對面相望,忽然就抱頭痛哭起來。 云秀:…… 他們哭了一陣子,各自盛一碗砒|霜豆渣,咽著淚水吃下去。 云秀任由他們吃完。 而后才收起潛鏡,敲了敲房門,“外頭的蛇,是拿來賣的嗎?” 便推門進去。 夫妻二人自以為已服了毒|藥,神色都很淡然。 男人咳嗽的厲害,女人便代為答道,“不是。”見只是個十來歲的小道士,便道,“小師父快些回去吧。一會兒有人來討債,不走怕連累了你……” 云秀笑道,“你們夫妻倆好生有趣。我來買蛇,你們把蛇賣給我,不就有錢還債了?為何反而要趕我走?” 女人見說不聽,便道,“你若喜歡,只管捉了去吧,我們不要錢。你也不必再來問了。” 他們一心赴死,大約還想死得體面。便相互攙扶著要進屋里去。 云秀便笑道,“若不給錢,豈不是偷?這樣吧,一條蛇我給你六貫錢?!?/br> 她一開口,那女人心口果然就一痛,不覺已扭頭來望她。 云秀便從乾坤袖里掏出一把金錁子,只看著那女人的眼睛,一枚、一枚的擺放在灶臺上。 啪、啪、啪…… 她每擺一枚,那女人臉上的平靜便要龜裂一份。在第十聲“啪”之后,她眼中淚水終于洶涌而出,再也忍受不住,跪倒在地上。 云秀擺了十枚金錁子,問道,“這些,可夠你們還債?” 女人捂著臉嗚嗚的哭,那老漢也終于從金子上拔下眼睛來,落著淚嘆息,“小道長是來取笑我們的嗎?” 云秀道,“原來這年頭找人取個樂子,需要這么多金子啊?!?/br> 老漢咳嗽著,道,“那您是來救小人一家的嗎?” 云秀道,“這就看你們是怎么想的了。” 老漢搖頭道,“您救不了我們……我們欠的不是債,是命??!” 云秀一笑,見旁邊面瓢里裝著黃豆,便隨手抓起一把,一粒一粒的灑在地上抓起的是黃豆,落地的卻是一枚枚晶瑩剔透的寶石珠子。 當然不是她真能把黃豆變成玻璃珠,只不過是民間戲法的活學活用罷了。抓起來是黃豆,撒的時候就已換成玻璃珠了。 地上未鋪青磚,只有夯實的泥土,頗不平坦。那寶石珠子落地四滾,有幾枚滾到門邊,映著日頭,反射出耀眼的光。 她一邊撒豆成珠,一邊看著老漢的眼睛。道,“你怎么知道我就只能救債,救不了命?” 那老漢愣了一愣,忙跪下來。原本想說些什么,卻又想起自己已吃了砒|霜,便先問道,“毒|藥……也能解開嗎?” 云秀道,“那要看是何種毒了。” “砒……砒|霜。” 云秀道,“人必自救,而后天救。若是旁人給你下毒,你來求我,見血封喉的毒我也解得。若是自己不珍惜性命,一心尋死,縱然反悔了,我也未必能救得。你道為何?人命如繩,一頭握在閻王手中,一頭握在你自己手上。若為人所害,不過是小人在背后推你,命總還握在你自己手上,我?guī)湍慵右话褎艃豪貋肀闶???赡闳糇约合葋G開了繩頭,豈還能指望旁人幫你拉回來?!” 老漢怔愣愣的望著她,忽然便仰天大哭起來。 反倒是那個女人哭了一陣,再度挺身起來,眼中仿佛有火在肆虐,“我不求道長救命。只是我們被逼得家破人亡,若不能看仇人遭報應,我死亦不甘!不知道長可愿為我們夫妻兩個報仇?” 云秀:…… 她此刻只是憤恨這些人說死就要死,如此不珍惜性命。豈不知世上還有人想讓親人活,卻再不可得? 誰知人家直接看破生死,向她求因果報應來了。 云秀本想激她,你家的仇,自己不想辦法活下來報,卻要我來替你報,是哪朝的道理? 然而再想想,若不是到山窮水盡處,他們何至于將女兒賣到道觀,自己在家雙雙殉死? 再想想,她隨手就是一把一把的金錁子,可有些人把自己賣了也只能換六貫錢她站在這里和人說‘何不自救’,豈止站著說話不腰疼,簡直就是面目可憎!她說眾生生而平等,平等個屁?。?/br> 當有人勞碌終生不得卻飽暖、乃至被逼迫至死時,她這種生而坐享富貴,卻既無辜又無為的人,簡直就是腦滿腸肥的糧蠹。 她師父要她修紅塵道。然而云秀才稍沾紅塵,已覺沉重不堪。 但她畢竟是修道人,若連他們修道人都能容下善有惡報、惡有善報,都不肯替這些走投無路的人主持公正,都沒有替天行道的決心,那她還修個屁的道?。?/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