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節(jié)
聽到“武學典籍”眼睛就亮了的徐島主故作不以為然地咳了一聲,“你們門下弟子青黃不接的,我才不信你們會給我什么有用的東西……” “于他人而言是無用,不過于盟主而言就未必了,”慧光大師緩步踱到他身邊,意味深長道:“不知萬花寶鑒第三重心法殘本,可有興趣一閱?” ***** 遠在長安的越二公子當然聽不到某人在私底下將她罵個狗血淋頭。 當夜長盛醒轉,沒過幾日迦葉和迦谷便即辭行,周沁倒是多留了一段時日,沒扛住符宴旸幾封廢話連篇的書信,扭捏了兩天決定回東夏瞅瞅,得空再來找長陵玩兒。 這段時日長陵一直陪著長盛做一些康復性的練習,從手到腳,從坐到站,雖說大多時間仍以輪椅代步,但這對于躺了多年的人來說已然是大有突破了,紀北闌也遠赴而來為長盛施過針,斷言不日便能起來行走與常人無異,只是要想再修好外家武學,怕是不能了。 長盛并沒有介懷。 “時至今日,能和meimei這般閑庭坐談已是萬幸,我還能再奢求什么?”將軍府內(nèi)湖亭心里,長盛為長陵斟了一杯茶,“只盼能早些康復,好早些帶你離開這是非之地。” 長陵聽出了長盛的去意,揶揄道:“魏將軍若是聽你這么說,怕是不會高興……這可是送上門的皇位,大哥當真毫不心動?” 長盛瞪了她一眼,輕輕搖頭道:“自己打下的江山,才算是貨真價實,魏將軍固然有幾分真心,但我若真坐上了那個位子,這難得的赤誠之心才要生生斷送在龍椅之上?!?/br> 這三言兩語,包涵了太多層的含義,縱然長盛與世隔絕了這么多年,畢竟曾為一方霸主,焉能看不透如今的多事之秋? 長陵端起茶盞,將原本的勸慰之詞一并咽回肚中。 曾經(jīng),越長盛有著何等的雄心抱負,她還一度擔心兄長禁不住誘惑,如今看來是自己多慮了——于百姓有需時仗三尺劍,立不世功,而今時過境遷,亦能坦然面對屬于自己的時代早已過去,或歸隱田園,或四海為家,也都擔得起灑脫二字。 長陵還待說點什么,忽然間感到身后有人,出手極快的拾起桌上的瓜子碟往后一擲,但見這把瓜子被一股逆吹的風彈得漫天飛揚,一個身影倏然落在兩兄妹跟前。 是徐來風。 長陵忽略了來者滿臉的怨氣,淡淡道:“喔,我還當是哪位高手走路沒聲音,原來是徐盟主,你不在武林盟辛勤勞作,到長安來作甚么了?” 徐來風聽到“盟主”二字牙疼似的一皺眉,“二公子還真有閑情逸致啊,要不是為了替你救場,我至于淪落到今日這個地步嘛?” “徐盟主說笑了,這可是多少人夢寐以求求而不得……” “行了行了,真有這么好二公子怎么不當?”徐來風大步流星走上前,看到輪椅上坐著的越長盛,先是一愣,隨即臉上露出幾分難以抑制地崇拜和八卦交加之意,鞠了一禮道:“這位想必就是大公子吧?在下徐來風,乃是東海島主……” “久仰,聽舍妹提過你是近年來唯一能她匹敵的高手,想不到徐島主竟如此年輕,”越長盛點了一下頭,“方才見徐島主輕而易舉就化解了舍妹一襲,真是后生可畏?!?/br> 徐來風聽得此言,瞬間將心里頭的不暢快忘了個大半,他擺了擺手道:“其實我都來不及反應,就是修習了比較敏感的功法,都是下意識、下意識的……二公子當真說過我可以與她匹敵?” 看徐來風如此沾沾自喜,長盛十分體貼地將原話里“匹敵一二”后兩個字省略,道:“那是當然,否則,她也不會將如此重擔交付給徐島主?!?/br> 徐來風稍作一怔,“喔,這是何意?” 長陵也沒聽懂,看向長盛。 長盛道:“舍妹知徐島主醉心武學,若能有當代宗師能夠親自點撥,必定有所大成。徐島主久居東?;蛟S知之不祥,盟主之位特殊,可以接觸到歷代盟主所留下的奇門功法,亦可受武林盟德高望重的前輩指正點撥,有時可能是只言片語,就能受益終身……若非如此,又怎么會有那么多人前仆后繼想要奪得此位?” “竟有此等事……”徐來風將信將疑的看向長陵,渾然沒有察覺到自己就這么被套路了,“我還以為是二公子怕麻煩,才騙我去的呢……” 確實是因為怕麻煩而忽悠徐來風的某人“嗯”了一聲,“徐盟主能明白我的苦心那是再好不過?!?/br> 實則,長盛所言雖然避重就輕,但也算屬實,只是大部分人爭奪盟主位為的是利用職權便宜行事,徐武癡既無意于此,就沒有比“習武的好地方”更吸引他的了。 徐來風來此本是打算歸還這燙手山芋,這會兒叫長盛一說,琢磨著再當一陣子看看狀況,要是名不副實他再跑也不晚。 只是近來他被人趕鴨子上架實在憋屈,道:“若要說切磋武藝,如果二公子愿意,我更傾向于能和你打幾架,那般老頭子吧看著也不像會和我過招的樣子……唉,就不提過招了,少林的慧光為了糊弄我繼續(xù)當下去,還誆說要給我那個……就是神樂和尚親手寫的萬花寶鑒第三重心法殘本,我開始還真信了……” 聽到“萬花寶鑒”,長陵舉杯的手下意識一頓,“怎么?” “他是給我一頁破破爛爛的紙,上面寫滿了天竺文,又告訴我說他也看不懂……我起初想出家人不打誑語,樂了好半天。后來費了好一番功夫總算找了個會天竺文字的老先生叫他幫我譯一譯,結果你們猜怎么著?”徐來風無比痛心疾首道:“那老先生只看了一眼,第一句就問我,‘公子,你找死么’?” 作者有話要說: 應廣大群眾要求,我在這章把西夏的局勢寫的清楚一點點,所以這章不是大結局,下章(應該)才是。 本來這章應該多寫一點,但是我晚上也發(fā)燒了,只能堅持到這兒,希望睡一覺明天能好轉。 ps:關于大哥……我最初覺得他醒來應該就直接說要走,特別云淡風輕視權勢如浮云的那種人,但是后來轉念一想,云淡風輕的人能打得下江山么?他應該也是個很智慧、曾經(jīng)也有過雄心的人才對,所以才有了這章的一些呈現(xiàn)。 145、第一四五章:終篇 “什么意思?”長陵喉嚨下意識地一緊, “你說清楚?!?/br> 徐來風見她突然正色, 愣了一愣, 隨即道:“唉,那紙上所寫,先是叫人散內(nèi)力, 再讓人絕任督二脈, 那可不就是找死么?!?/br> “紙呢?”長陵問:“你可隨身帶著了?” “本來我一氣之下要把那玩意兒扔了的,后來一想, 萬一那老先生瞧錯了呢。”徐來風慢悠悠從懷中掏出一張疊好的破紙來, “我記得二公子你以前也呆過天竺……” 話沒說完,長陵一把搶過紙展開來看,只看了幾行, 眸光就難以抑制地顫了起來,長盛始終關注著她的神色, 問:“這上面寫的是什么?” “萬花寶鑒第三重精要,先散內(nèi)力,余留稍許于心脈, 絕任督二脈氣,氣由脊發(fā), 從陰維脈至陽維脈, 收于椎骨, 氣從心至,將斷而未斷……”長陵念到這里手心里冒出一層細汗,徐來風“啊”了一聲, “那老頭兒果然眼拙,字都看不全,然后呢?” “沒有了?!彼龑⒓埛畔?,長盛接過去端看片刻,“這應該只是殘卷,前后都已經(jīng)毀了?!?/br> 徐來風道:“這沒頭沒尾的,要真的散完內(nèi)力絕經(jīng)脈,不還是找死嗎?二公子,要不咱倆一起參詳參詳,看看后頭的……哎!你去哪兒?” 見長陵起身頭也不回的走了,長盛笑笑對徐來風斟了茶:“近來小妹心情不好,還望徐盟主多多包涵,對了,關于萬花寶鑒,在下有一些問題想要相詢。” ***** 長陵將自己關在屋內(nèi),直到天黑,長盛才推開門,旋著輪椅進去看她。 她靠在窗臺邊,望著外頭的花樹,聽到動靜,這才轉過頭去,“大哥?!?/br> 長盛瞥了一眼桌上沒有動過的飯菜,“可還在想那心法所說?” 長陵點了一下頭,“我在想……他自幼經(jīng)脈瘀滯,難以久壽,而當日他內(nèi)力耗損過重,到了生死攸關之際,若不及時服下紫金丸當是兇多吉少……但現(xiàn)在看來,他練到了萬花寶鑒第二重,原本或可有一線生機……是我誤了他……” 長盛近上前去,略作思忖道:“有此機緣,或許,他還活著也尚未可知啊?!?/br> “不可能?!遍L陵迫不及待否定道:“那日,是小沁他們在岸邊親眼所見,符宴歸的人馬對他用了箭,他不可能活得下來……” “有時候親眼所見也未必就是真相。”長盛溫言道:“且不提岸離江心的距離能不能看到全部,若是有人對你百箭齊發(fā),難不成就能要走你的性命?你在武學之上的見解遠勝于大哥,應該知道,武功練到極上乘之境,舉手投足,已不滯于物,你往徐島主身上擲瓜子時,他根本來不及察覺,不也出于本能的避開了?” “不可能……”長陵連連搖頭道:“符宴歸親口承認葉麒死了,而且他還取下了長命鎖,葉麒若僥幸未死,符宴歸焉能沒有察覺?” 長盛看著她道:“要說不可能,天底下還有比你我兄妹二人能存活至今更為匪夷所思之事么?” 長陵閉上雙眼,道:“大哥,你不要再說了?!?/br> 實則長盛所言她在心里遠不止想過一次,然而這所謂的“希望”有多么的渺茫,渺茫到從心底滋生出恐慌的蔓藤,將她那一副一身是膽的軀殼勒得喘不過氣來。 “這次醒來,我發(fā)現(xiàn)你變了許多,變得會為他人著想,也變得瞻前顧后?!遍L盛問:“他為了你做了這么多,難道你連為他多承擔一次空歡喜的勇氣也沒有?” 長陵心口重重地一跳。 她忽然想起,那時葉麒帶著她去掘墓,也曾經(jīng)問過她一個類似的問題。 長陵,你害怕失望么?我怕過。但是,萬一呢? 長盛道:“至于這兒,你不必擔心,如何與魏將軍解釋,如何全身而退,大哥自有打算?!?/br> ***** 長盛離屋關上門后,發(fā)現(xiàn)徐來風站在庭院邊,投來了一個頗為費解的眼神。 “我是真的想不明白,”徐來風推著輪椅送長盛到湖邊走走,“大公子難道不希望二公子能夠放下過去?給了她不切實際的虛妄,就不擔心她再一次受傷?” “放不下心結,如何能放得下過去?”長盛淡淡道:“與其讓她長久深陷痛苦與自責,不如放她出去走走,縱是走到了天涯海角也一無所獲,她盡了全力,心中也會好受些。” 徐來風微微頷首。 “況且,若當真有一線生機,何不一試?” 長盛發(fā)現(xiàn)徐來風盯著自己瞧,不覺問:“怎么了?” 徐來風笑了笑,“沒什么,只是忽然有些理解,為什么時隔了這么久,總還是有人對大公子念念不忘了。” ***** 來長安時,梅花未開,離去之時,已逢落花粘袖久留香。 冬雪初融,馬蹄踏過處轉瞬無痕,等魏行云發(fā)現(xiàn)人不在時,二公子早不知奔到何處去。 長陵直往龍門江而去。 她想過,葉麒在水下憋的時長遠勝于常人,他要是墜江后掩人耳目,也并非絕無可能。只是他身患重疾,若然僥幸逃生,多半也逃不了多遠,既是如此,不如沿著江岸附近的村落尋一尋,倒也不算無跡可尋。 雖然這樣的揣測太過不著邊際,但足夠讓長陵滿腔的萬念俱灰復燃了。 然而真當她抵達龍門江,挨家挨戶將附近所有村民家的門檻都踏過一遍時,才切身的體會到“萬一”這個詞的真諦——萬一萬一,唯一的希望后是九千九百九十九的失望。 蒼天何其殘忍,不顧萬物微不足道的祈求,冷眼旁觀滄海一粟,蜉蝣天地。 但總有人不撞南墻不回頭。 從豫州到金陵,長陵本想找罪魁禍首探一個究竟,只是符宴歸恰好不在都城,她就一路往南,到江陵郡賀家去打聽近況。 賀家現(xiàn)在的主事人是賀松,起初他以為長陵前來約莫是為了勸說歸順西夏,心中總歸是不大痛快,沒想到她上來就問有否葉麒的消息,著實讓他半天回不過神來。 “我以為你早就知道他的死訊了……”賀松覷著她的神情,道:“難道七叔他們沒有告訴你?” 心涼已是習以為常,長陵聽得此言,起身道:“是我叨擾了,多謝賀公子招待,我還有事,這就告辭了。” 賀松望著長陵的身影,不知怎地,莫名想起她本該是要成為堂弟媳的,不由道:“越姑娘,他的衣冠冢我們立好了,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長陵頓足,偏頭道:“不必了,躺在里面的又不是他?!?/br> 她一人一騎揚長而去,出了江陵,一時間只覺得天大縹緲不知何處去,不知何所歸。 “越姑娘!”她聽到后頭傳來一陣馬蹄聲,回頭望去,是七叔策馬追來,“且等一等!” 待七叔近上跟前,自懷中抽出一卷羊皮軸,“公子曾經(jīng)有過吩咐,不論他日發(fā)生什么事,都要將此圖交到越姑娘手中?!?/br> 長陵接過卷軸,拆開綁繩一展,發(fā)現(xiàn)這居然是一張完整的伍潤秘籍圖。 “這三個地方,我們皆已派人探尋過,東海之濱與雁北之地皆無所獲,唯有中原西南部紅石灘燕子溝一代,有極似之處?!逼呤宓溃骸爸皇悄抢锉ㄑ泳d,人跡罕至,若越姑娘要去,還當一路留心?!?/br> 長陵的手凝固在半空,諸般情緒纏繞于胸,需要竭盡全力才能讓自己的聲音穩(wěn)下來,“他都走了這么久,想不到你們還記得。” 七叔淡淡一笑,眼神中不無悲傷,“既是公子未完成的心愿,能為他多做一件也是好的。” 這句話說得輕描淡寫,卻不動聲色地烙進了她的腦海里。 長陵踏上了前往燕子溝的路,這次不再是為了尋他,而是為了走一程本該是他們倆一起走的路。 當初相約結伴而行,如今孤身一人,恍然自己在不自覺中已經(jīng)習慣了被陪伴,所以當一切恢復如初,才知人情冷暖,大千世界,何其空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