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長陵的手勁不大,付流景卻毫不懷疑下一刻自己的手指有可能會被弄折,他深吸一口氣道:“所以我夜觀星星發(fā)現(xiàn)沒多久天公將降大雨,認(rèn)為東夷軍是故意引你們?nèi)ゼ喂汝P(guān)埋伏,再利用那里自高而下的地勢讓你們的軍馬沾染上奇奇怪怪的毒物然后掉頭就跑,你們還忌憚著漠北軍自然不會追擊,等你們一大撥人回來時再把奇奇怪怪的毒物傳染給大家,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來不及了因為漠北軍已經(jīng)攻上來了,這在三十六計中就叫做借刀殺人……” 他話未說完,長陵已松開了手,這短短一番話令局勢明朗起來。羌族人數(shù)雖少,卻絕不容輕視,哪怕動用主力軍隊也要在他們抵達(dá)嘉谷關(guān)前一次盡滅,但凡中毒者絕不能讓他們回到泰興城——這一仗雖勝券在握,但對前往抗敵之軍而言,卻是兇險萬分。 長陵正想主動請纓,長盛搶先截住了她的話頭,“漠北大軍隨時攻來,你必須留守泰興?!?/br> “大哥才是越家軍的主帥,豈可以身試險?” 長盛輕輕拍拍她的肩,盛滿關(guān)懷的眼中閃過一絲不容置喙:“既然我是主帥,焉有不聽帥令之理?”他長盛回身豪邁道了一聲:“荊無畏,魏行云聽令?!?/br> 兩員大將躬身抱拳:“末將在?!?/br> “點騎兵兩萬,弓箭手五千,隨本帥前往嘉谷關(guān)!” 烏云遮月,遠(yuǎn)方的天雨雪同落,夾雜著蒼涼的氣味。 城墻之上,長陵遙望長盛率軍長去。等他們消失在nongnong的夜色中,她仍然目視前方矗立的峰巒,卻不知在想些什么。 有人突然戳了戳她的背,她轉(zhuǎn)過頭去,發(fā)現(xiàn)付流景裹著一層厚厚的襖子站在她身后,他咳了咳,“我覺得吧,越大公子的決定是對的,他這一去,我估摸著漠北軍很快會有動作,如你這種戰(zhàn)神不留下,整個泰興都會亂的……” “我知道。” “與其在這看夜景了,不如想想怎么守城……”付流景說到一半,見長陵看著自己的眼神隱約透出一股柔和的意味,有些不習(xí)慣的哎呀一聲,“別這么看著我啊,我只求自保,絕不是為了你好……” “我知道?!?/br> “得了,你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付流景雖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卻精通機關(guān)遁甲之術(shù),若真想要解開我那不入流的繩結(jié),那是易如反掌?!遍L陵語意淡漠,嘴角帶起微微笑意,“所以,多謝。” 付流景從未見過越長陵這樣笑過,沒有拒人千里的疏離感,反倒顯的有些平常,只是半張面具怎么擋不住她明亮的眸子,他看的心頭一滯,竟不由的有些結(jié)巴,“看,看來民間關(guān)于我的流言蜚語真的是十分的多呀……”說完又打了個噴嚏,匆匆轉(zhuǎn)過身,腳下生風(fēng)般的離開了城墻。 付流景雖然不是個很著邊際的人,說的話確是八九不離十。 平旦時分,天蒙蒙亮起,漠北軍就舉兵而攻。前方烏泱泱一片騎兵呼嘯而來,連那些平日里見慣廝殺搏斗的江湖人士也不免被這肅殺之氣所震懾到,陣勢不可謂不龐大。 長陵一手把玩著八十斤巨弩,一手捻起一支羽箭。 這陣仗她不是第一次見也絕不會是最后一次,此處地勢得天獨厚,她暗暗告誡自己,不僅要守住,更要趁此機會扒掉漠北韃子一層皮。 她站在城頭,挽弓如滿月,下令道:“放!” 霎間,泰興城的上空刮起一撥黑色箭羽,劃破長空席卷而去。 漠北軍突襲泰興城,這一仗足足打了兩日,于兩方軍力都有不少耗損。漠北大軍有兩員軍中大將都死于長陵箭下,他們久攻不下,又得悉后方糧草驟然失火,不得不鎩羽而歸。 此一戰(zhàn)大獲全勝,全軍皆是歡欣不已,長陵尚未解下戰(zhàn)甲,就接到了越家軍大挫羌族的喜訊,心中的石頭剛輕了一半,報信的親兵卻喪著臉說:“元帥身中毒了?!?/br> 長盛遭羌族暗算中了毒針,等撐到泰興城下,整個人轟然一倒,連站也站不起來了。 軍醫(yī)束手無策,江湖中的幾大尊者齊齊替他運功驅(qū)毒,皆是收效甚微。付流景捧著毒針說:“越大公子中的是離枯草葉的毒,毒性雖猛,但并非無藥可解?!?/br> 長陵問:“何解?” “以毒攻毒,離枯草就是藥引?!备读骶暗溃骸拔以诒变榉迳系氖盅乱娺^離枯草,只是北溟峰不僅奇寒無比,峰路更是崎嶇險峻,便是極擅輕功也要花上一日才能登頂?!?/br> “我若能趕在明日日出前帶回離枯草,你有幾成把握可以救活我大哥?” “七成?!?/br> 見長陵提劍就走,付流景喂了一聲把她叫?。骸安皇牵阋娺^離枯草長什么樣嗎?” 付流景十分懊惱自己問了那句話。 若不是自己嘴太碎,越長陵也不會吭都不吭的把他拎去,之所以用“拎”字,是因為他口口聲聲嚷嚷著不會輕功,結(jié)果就這么眾目睽睽之下被拽上馬,一路飛躍北溟峰。 好在他素來心態(tài)好,當(dāng)越長陵拉著他攀向雪虐風(fēng)饕的高峰時,他還能安慰自己一句:習(xí)慣就好。 北溟峰的十字崖如斧劈刀削般陡峭,因近日大雪連綿,漫山樹木都被覆蓋,長陵不識草藥,只能用劍柄掠開覆雪。付流景見著,連忙出聲阻止:“這離枯草雖耐嚴(yán)寒,但要做藥引,需得連須一齊采摘,你這么隨手一揮,萬一把草給弄折了,豈不是白耽誤功夫了?” 長陵收起劍,看付流景小心翼翼的用手撥開草木上的雪,“你這樣到了天黑都找不到。” 付流景不理會她,繼續(xù)一株一株的去尋。 勁厲的風(fēng)砭骨刮過,像是生生從肌膚上剜下rou來,連長陵都忍不住打起寒戰(zhàn),付流景更是凍僵的半天邁不開步來。他佇在崖邊叉著腰,有些氣餒的茫然四顧,突然望見斷崖壁仞之下的灌木中,有幾株狀如花冠、莖葉呈紫的野草,大喜過望的喊道:“我找到了!就是那幾顆紫色的,不過太險了,我們得想點辦……” 他沒來得及把法字說完,但見長陵身形一閃,剎那間就跳到斷崖巖石之上,付流景一驚: “小心——” 長陵再一個旋身倒躍,起落之間捷如飛鶴,待輕飄飄的落回了崖頂,手里多了幾株連莖須的離枯草。 她正想把草藥遞給付流景,感到右腕間傳來針尖般的刺痛,一只極小的黑蟲猝不及防的鉆入了她肌膚之中。 長陵還沒意識到那是什么,付流景狠狠的揮落她手中的離枯草,捋開她的袖子端著她的手腕,“你就不能把話聽全再跳崖嗎!這種毒草往往是各種毒蟲的棲息之處,采摘時要格外留神,若是被咬了……天,你這何止是被咬了!” 長陵感到那只蟲子在自己的肌膚中蠕動,“這是?” 付流景揉著太陽xue,“此為同心蠱,嗜血如命,但凡鉆入人體內(nèi)即開始飲血,不出一盞茶的功夫,它們就會膨裂釋放毒液,必死無疑?。 ?/br> 長陵疑惑的盯著自己的手腕,卻見付流景急的如熱鍋上的螞蟻,“糟了糟了,只剩半盞茶了……” 長陵眼眸微動,她左手拔劍出鞘,照著自己的右臂稍一比劃,付流景猛抬頭,“你干什么?” 長陵:“在蠱蟲破裂前砍掉我的手臂?!?/br> “你瘋了嗎?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豈能說砍就砍?” “所以是……”長陵斟酌了一下用詞,“留全尸更好?” “……”付流景一臉閃到腰的表情。 時間所剩無幾,長陵不再耽擱,朝自己的臂彎用力一揮,哪知付流景居然不怕死的一把抓住她的衣袖,逼她堪堪收住了劍勢,“你這是做什么?” “廢話,你完完整整的一個人和我來北溟峰,回去的時候變成兩截,要我怎么和越長盛交待?”付流景不由分說奪下長劍,迅速在越長陵手腕上擦破一個口子,鮮血當(dāng)即噴涌而出,他探出自己的左腕,咬了咬牙,在鋒利的劍刃上用力劃過。 他握劍的動作十分流暢,儼然不似舞文弄墨的書生,明明是刺骨的寒,額前卻沁出了薄薄的汗。 付流景拉著長陵的手腕,湊近端詳,仿佛是在瞄準(zhǔn)一個時機,倏然間將自己涌血的手湊上前去,當(dāng)長陵感到自己腕中的蟲子似在挪動,她下意識要縮手,卻不知付流景哪來那么大的氣力死死的將她扣住,惡狠狠道:“不許動!” 一闔眼的功夫,等那蠱蟲順著血流飛快的鉆進(jìn)付流景的腕內(nèi),他才松開長陵的手,整個人仰面癱在地,“放心吧,你死不了了?!?/br> 長陵定定看著付流景,濃黑的雙眸中帶著一絲迷茫,“你……” “我也死不了的,”付流景艱難坐起身,撕了一片自己的衣裳來止血,“這同心蠱蟲原本是雌雄同體,兩只蟲身是連一塊兒的,一旦鉆入人體內(nèi),那只公的會讓那只母的先吃,它無法辨別這血夠不夠喝,但這時候它如果聞到另外一種血,就會大膽的放開他娘子去吸食?!?/br> 付流景回過頭去,見長陵的手仍在滴血,連忙拉她坐下,自懷中掏出一塊方帕遞過去,長陵怔怔接過,摁住自己的傷口,只聽他繼續(xù)說:“雌蠱發(fā)現(xiàn)雄蠱不見了,就不會繼續(xù)飲血了,雄蠱回過頭發(fā)現(xiàn)自己娘子不在了,也沒心情了,不再暴飲暴食了。” 長陵聽著他把這種異族可怖的蠱蟲描繪的如此有趣,忍不住噗嗤笑了起來,付流景無奈道:“虧你還笑得出聲,你可知這蟲子為何名為同心蠱?” 長陵挑眉睨向他。 “因它們同氣連枝,即使分開了,在一定的范圍內(nèi)仍然能夠感知對方的存在,若感覺不到了,它們就會自暴自棄的釋毒——”付流景渾身凍僵,呼出的每口氣都化作白霧,“到那時,咱們得一命嗚呼的?!?/br> 長陵渾身一震。 “要是所宿之人死了,蠱蟲自是活不成的,最終另外一只不還得要殉情。所謂花開不同賞,花落不同悲,不結(jié)同心人,當(dāng)結(jié)同心魂。故此,世人才稱之為同心蠱,寓意同生共死?!?/br> 作者有話要說: 上一章好多人都以為長陵是男生o(n_n)o哈哈~ 其實我陵哥并不是那么一板一眼冷酷的人啦,看下去會發(fā)現(xiàn)她也是很有趣噠~ 第三章: 誓言 付流景的話讓長陵的心中升起一陣慌亂,“你是說,今后我們兩若有一人死了,另一人也活不成了?” 付流景崩潰的糾著自己的頭發(fā),“你說呢?” 饒是她素來從容,仍不知該如何應(yīng)對眼下的境地,“‘一定范圍’約莫多少?” “我哪知?”付流景放下雙手,“書上是說百丈以內(nèi)的,但就算真有人中了這種蠱蟲,定然是從此手拉手再也不放開了,誰敢拿自己的命去嘗試兩只蟲究竟愛的有多深?” 長陵知他所言不虛,事實上,要是有人被這種蟲子咬了,基本沒人肯以自己的血誘出蠱蟲??筛读骶皡s這么做了,那個貪生怕死只圖逍遙一世的人為了救自己這樣做了,長陵忽然間覺得,她好像從來沒有真正的認(rèn)識過他。 付流景連連嘆氣,自顧自低喃道:“反正你常年征戰(zhàn),總歸就是要戰(zhàn)死沙場的,我不一樣啊,我可是立志要踏遍大好河山看遍天下美人的,這敢情好,今后你上陣殺敵沖前鋒,我得緊跟著你免得超出百丈我就死了;你去查探敵情飛檐走壁,我在屋檐下跟著你跑……” “那你何必救我?” 付流景沒料到她會如此發(fā)問,“???” “你明知此蠱特性,方才在救我之時就應(yīng)當(dāng)思量清楚,現(xiàn)在后悔,又有何用?” 付流景結(jié)結(jié)巴巴道:“我,我不是看你要自殘……” “我有沒有右臂,與你何干?”長陵想不明白,“付公子,你眼中素來既無功名利祿,也未見得心系黎民百姓,何故要為了一條手臂,自斷前程?” 付流景愣了又愣,撓了撓頭,含糊地說:“吶……你我關(guān)系雖然普通,但畢竟也是幾年的老相識了,盡管回回都是你硬把我抓去軍營,但也算護(hù)我周全……我這個人吧,智慧雖有、相貌雖好、朋友雖多,但……” “但?” 他一拍腦袋,“也有一時糊涂的時候?。∪粼俣嘟o我點時間權(quán)衡一下,我是決計不可能做這傻事的!” 付流景說完這句話,已做好了被招呼一拳的準(zhǔn)備,但他轉(zhuǎn)眸看向長陵,見她注視著自己,仿佛在認(rèn)真的等著答案。她看去雖然霸道,眼眸卻瑩亮如雪,這種充斥著矛盾集于同一人之身,叫他心下莫名其妙的慌了起來,后頭的話反倒有些侃不出了。 長陵見他半天不說話,以為他不愿回答,正待起身,突然聽他說:“好啦,就算是再多給一炷香,一日,我仍會選擇這樣救你的。” 長陵詫異回過頭,他說:“剛剛騙你的,我這個人獨來獨往慣了,哪有什么朋友,算來算去這些年肯陪我喝酒的人,也只有你了……所以……” 付流景墨色的碎發(fā)被風(fēng)吹亂,少了幾分書卷氣,卻添了一絲不羈,“所以啊,你有沒有右臂,當(dāng)然和我有關(guān)?!?/br> 不知為何,這番話猶如一股暖流潤色無聲的滲到她心里某一處,一時令她有些無所適從,付流景頗有些不自然的伸了個懶腰,多抵是覺得氣氛有些尷尬,換個話題道:“可惜啊,若你是個女子就好了。” “為何?” “你想啊,不論眼下戰(zhàn)事如何,今后咱們總要娶妻生子的吧,但咱們這且不提上茅房沐浴那些了,他日你洞房花燭我還得守在隔壁,你說,這叫我們的娘子情何以堪?但你要是女人就不一樣了,我把你娶過門,朝同食,夜同寢,真有一日你死了為你殉情那也心甘情愿?!?/br> 長陵聞言微微一笑,付流景看的莫名,“你又笑話我什么?” “自古以來有多少知己兄弟肝膽相照,肯為一諾赴湯蹈火,同生共死也不見得非要是兒女情長,再說姻緣講求情投意合,縱若我是女子,你若非當(dāng)真傾心,豈能因一個蠱蟲勉強?” “說笑罷了,你這個人也忒認(rèn)真了,”付流景道:“所以你是在暗示……我們可以結(jié)拜為兄弟?” 長陵施施然站起了身,“你若不愿,那便算了?!?/br> “你哪只眼睛聽到我說不愿意了?” 付流景當(dāng)即跪直了身,抬指并攏,遙望遠(yuǎn)方重巒高聳入云,一字一句道:“皇天在上,我付流景與越長陵結(jié)為生死兄弟,今后福禍相依,患難相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神天鑒查,報應(yīng)昭彰!” 長陵心中百轉(zhuǎn)千回。 世人皆知付流景玩世不恭,生逢亂世卻不會一招半式,能僥幸活下來實在是祖墳冒青煙??梢f他當(dāng)真沒有一點手腕,長陵無論如何是不會信的。她深知此人不可捉摸,她的面具遮的是臉上的胎記,而他那吊兒郎當(dāng)?shù)臉幼铀[藏的,又是什么呢。 她看不懂,看不透,但聽他說要與自己同生共死。 她撩開長袍,跪地道:“今日我越長陵與付流景結(jié)為異性兄弟,死生相托,吉兇相救,天地為盟,實鑒此心,若違此義,天人共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