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王珣緩緩睜開了眼。 那是他見到越長陵的第一面。 那時西天落日沉沒,暮靄nongnong重重,那人一身赤紅戰(zhàn)袍在寒風中獵獵作響。 平心而論,越長陵膚色黝黯,眼皮微腫,半張臉上戴著銀色面具,絕對與俊俏二字沾不上半點邊的。 但王珣不知為何整個人都被晃的有些眩暈,久久沒有回過神來。 越長陵自然不會去留神一個孩童的千頭萬緒,倒是越長盛從沈曜那兒知曉了始因,當即叫來軍醫(yī)把王珣帶去細細診治,這年頭樹敵倒不如結(jié)緣,來頭越大越要慎而重之才是。 如此,越長陵反倒覺得沈曜帶來個麻煩,他那狂妄的性子本也懶得再多說什么,等走出幾步后,又折返回頭,看了沈曜一眼:“對了,有個人一直想要見你。” 越長盛瞪了越長陵一眼,沈曜不明就里,只快步跟上前去。 但他很快就明白了。 剛步入營帳內(nèi),就聽到一聲熟悉的哀怨:“沈盟主,你可得救我啊……” 沈曜瞠目結(jié)舌的看著一個頭戴氈巾,生的風流韻致的男子被五花大綁在一張?zhí)珟熞紊?,“流、流景兄??/br> 那男子哭喪著臉,用看著救命稻草的眼神盯著沈曜:“是我是我。我被綁架到這兒來足足七日了,這七日我盼星星盼月亮就盼著你來救我于水火之中……”他話說到一半瞥眼看到越長陵在把玩一柄長劍,咽了咽口水愣是沒往下說。 沈曜道:“越二公子,大家也都是舊識了,不知流景兄是犯了什么事……” 越長陵收劍入鞘,理所當然道:“我大哥說‘付流景智謀無雙有經(jīng)緯之能,如他這般人才若能納為己用必能有助大業(yè)’,所以,我就把他請來了?!?/br> 付流景用一種崩潰的表情看向越長陵,“你確定這是請?” “若你不是總想著逃跑,我何必浪費一根繩子?” “浪……”付流景咂了砸嘴,“我不愿留在軍營中過這種刀口舔血的日子這是我的意愿,沈盟主你說句公道話,他們這樣和山匪強盜有什么分別?” 沈曜輕咳一聲,婉轉(zhuǎn)道:“其實……越公子大可曉之以理來打動流景兄,這樣用強也未免……” 越長陵像是把這話給聽進耳了,他看向付流景,面無表情地道:“付公子,國之大難,匹夫有責……” 付流景飛快答道:“對,匹夫有責,可我不是匹夫?!?/br> 越長陵慢悠悠道:“漠北軍毀我疆土,我們豈可視若無睹,坐以待斃?” “但我們也絕不能以卵擊石,自取滅亡?!?/br> 越長陵端起茶盞:“人生自古誰無死……” 付流景瞇著眼:“早死晚死差很多!” “……”沈曜頓時覺得就這么把付流景綁著或許也是個省事的辦法。 月涼如水,北溟峰下的夜更是冷峭凜冽。 小小的營帳自然御不了多少風寒,王珣裹著一層毛毯整個人縮在暖爐旁烤火,一邊搓手一邊問道:“你確定沒有聽錯?那人當真是付流景?” 觀伯用鐵鉗加了一塊炭火,點了點頭。 王珣微微蹙起了小眉頭,“能把這樣行蹤不定的智囊給找來,看來越家是下了不少功夫?!?/br> 觀伯道:“他們用了那樣的方式,只怕付流景未必肯為他們出謀獻策?!?/br> “那也未必?!蓖醌憠旱土寺曇?,“我聽父親說,付流景不僅是個貪生怕死之輩,同時也是個心腸極軟之人,他被綁在軍中眼見敵軍攻來,就是為了自保也會竭力相助,否則,越長盛早就阻止這看似荒誕之舉了?!?/br> 此刻若是有旁人在場,定會驚疑這一番言論是出自一個九歲孩童之口,但觀伯似乎習(xí)以為常,只道:“公子假稱自己是王家的人,不怕有人識出端倪?” “金陵王家的小公子自幼體弱多病,極少現(xiàn)于人前,與我的情況有七八分相似。再說,縱然沈曜起了疑心,他更不會輕易放走我們,否則,我們哪能順理成章的進到這越家大營?” 觀伯嘆了口氣,“公子此舉未免太過冒險了……要是老爺還在,定不會……” 王珣抬了抬手,示意不必把話往下說,他緩緩踱到營帳門邊,掀開帳簾,發(fā)覺外頭的風雪已停,道:“不入虎xue,焉得虎子?!?/br> 他說完這話又開始劇烈的咳了起來,觀伯連忙替他披上毯子,碰到王珣冰涼如水的手,嘆道:“公子的風寒癥愈發(fā)重了,方才我在這軍營附近發(fā)現(xiàn)有幾眼湯泉……”見王珣皺起了眉頭,他加重語氣道:“得讓身子熨暖和了,才能熬過這幾日?!?/br> 這大營駐扎所在山頭下能有眼溫泉,本是個士兵們舒緩身心的好去處。 不過這些日子戰(zhàn)事吃緊,漠北軍隨時有可能突襲,全軍皆是枕戈待旦的狀態(tài),自然沒人敢三更半夜的去溜號泡湯泉。 觀伯一路把王珣抱到林口才把他放下,替他攏好了毛麾,示意自己會在外頭盯梢,讓他不可貪泡的太久。 月光柔和似絮,如一盞天燈懸在幕色中,讓這霧氣氤氳之地添了些光暈。 空氣中飄蕩著一股純天然的硫磺氣味,王珣一步步踏進淺淺的雪地里,一襲涼風拂來了暖意,他走到熱氣蒸騰的湯泉旁,蹲下身,用手探了探水溫,泉水沸且清,令人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鉆入池中驅(qū)一驅(qū)寒。 他正想褪去上衣,卻在轉(zhuǎn)眼間看見了散落在池子邊的赤紅色戰(zhàn)袍以及半張銀色面具。 未等王珣反應(yīng)過來,只聽“嘩啦”一聲響,有人倏然從池中站起了身。 明月下,一頭墨色青絲微卷著披瀉而落,那人半身浸沒在泉霧繚繞中,整個體姿都呈現(xiàn)著柔韌妙曼的線條,雖然夜?jié)猓琅f能看出那肌膚下隱隱透出一層胭脂之色。 似是察覺到身后有動靜,那人微微側(cè)轉(zhuǎn)過身來,帶著慵懶與不可一世的神情,顧盼而來。 眼前的一切仿佛不像是真實的,只看到那人的頸中掛著一顆明珠,發(fā)出淡淡的幽光,襯得整個人容若朝華,而右眼邊狀若焰火般嫣紅的胎記為之所攝,不可逼視。 一霎間,王珣驚得像一塊石頭,半癡半傻的戳在那兒。 他從來從來沒有想過這世上會有這樣荒唐的一件事。 越長陵,是一個女子。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好,時隔n年,終于又手癢了。 掐指一算,二零一八大年初八是個良辰吉日。 開篇背景雖涉戰(zhàn)事,但故事并不講戰(zhàn)事。 存稿足,放心入跳。 第二章: 同心(修年齡) 越長陵原本不叫長陵。 她出生的那日父親越承風帶著全家躲避仇家的追殺,臨盆的母親在孤山長亭中誕下了她,當越承風拎著闊刀趕回時,看到自己襁褓中的小女兒可人模樣,不免喜不自禁,因她在長亭出世,故喚她長亭。 長亭生來粉雕玉琢,父母長兄都對她疼愛不已,可就在她六歲那年,不知是遭了何處的暗算,在自家院落前身中一掌,等長盛察覺時她已嘔血不止,急得母親幾欲昏厥。 越承風眼見藥石無靈,抱著最后一絲希望去求見天竺高僧,那高僧仙風道骨,只稍運功當即使長亭恢復(fù)血色。越承風大喜過望,那高僧卻道長亭五臟俱損,除非能修成釋摩真經(jīng)尚有可能存活,只是他即將遠離中土,怕是無法傳授功法了。 越承風雖不忍骨rou分離,為了最后的生機,狠下心將長亭塞入高僧門下,懇請他收她為徒,不求再歸故里,只求平安是福。高僧為其所感,應(yīng)允會盡力授她真經(jīng),至于能否練成,一切只能聽憑造化。 臨別前高僧依門規(guī)改了她一個字號——陵,從阜從夌,意為攀越高山,越過此劫難,從此長亭即為長陵。 長陵一走便是十年,十年后中原格局已然大變,梁朝敗落,諸方豪杰紛紛揭竿而起,越承風順勢而攬英才,越長盛更是青出于藍,越家脫穎而出,成為江東一枝獨秀。 所謂木秀于林,越家風頭越盛,敵方越是忌憚。梁朝軍為了滅掉越家,竟勾結(jié)漠北軍聯(lián)手,眼見越家軍被逼入兩峰夾道之中,敵我懸殊只待戰(zhàn)死,誰想竟有一人從天而降,手持長劍,以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之勢生生逼退敵軍,并斬下漠北元帥頭顱,劣勢終得扭轉(zhuǎn)。 那人正是越承風闊別數(shù)年的親生女兒,越長陵。 越家父兄怎么也不可置信當年那奄奄一息的小女兒竟然成為了這般驚世駭俗的高手,更令他們想不到的是長陵容貌不再如記憶那般秀美,甚至眼角還生出了焰紅的印記。 長陵也說不清這是因幼時所受的傷所致,還是她練的釋摩真經(jīng)所得。她只記得自己年幼時每每身穿裙衣,免不得會叫人指指點點,后來索性換上男裝,在眼邊戴上個遮掩的面具,反倒叫人對她平生了幾分敬畏。 能夠與愛女久別重逢,越承風當然是欣喜若狂,哪還顧得上什么其他。更何況,長陵練就絕世神功,對越家而言自是如虎添翼,沒多久,她隨越家長兄共赴沙場,打出了一片赫赫威名。 后來,越承風偶染重疾而逝,長陵與長兄攜手拿下中原半壁江山,天下間無人不曉這兩兄弟的名號,卻幾乎鮮有人知長陵的女子之身。 近日連戰(zhàn)漠北軍,長陵也會偶感疲態(tài),她料不到在她嚴下軍令的情況下還有人敢夜闖湯池,等她察覺時正斟酌要否滅口,轉(zhuǎn)過身卻看見了王珣。 長陵眉頭微微一擰。 她手一拂,池水瞬間激起層層疊浪,待浪花噼里啪啦的落回池面,她已裹好衣袍,回到岸邊套上鞋襪。 王珣亂漿似的腦袋翻了一輪,他深知眼前所窺足以令他性命不保,要說點什么才有可能消弭對方的殺意,但他畢竟只是個孩子,做不到心如狂瀾面色淡然,幾番張口欲言,卻是什么也說不出口。 長陵望著王珣稚氣未脫的小臉蛋,有些愁苦的閉了閉眼。 很小的時候她就聽娘親說過,女子若是被人看光了身子,要么就殺了那人要么就嫁給那人。眼前這男孩毛都沒長齊,她總不能沖到人家小弟弟跟前說:“喂,非禮勿視,你既然看到了就準備一下聘金娶我過門吧?!?/br> 但她更不可能去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娃娃啊。 眼下正慪得慌,遠方戰(zhàn)鼓忽鳴,顯然是有突發(fā)狀況緊急召軍。 長陵當即挽上發(fā)髻,戴好面具,想要趕回前方大營,見王珣還愣在原地,只道:“今夜所見,勿要告之第三者,包括你那位武功高強的忠仆?!?/br> 王珣一呆,尚未吃透她這話的意味,長陵又厲聲問道:“聽到?jīng)]有?” 王珣下意識的點了點頭。 長陵嘴角一勾,隨手揉了揉他的頭頂,“早些回去,待我戰(zhàn)后歸來,你來營中找我。” 她拋下這句話后整個人一閃即逝,王珣覺得這輕功已快到憑空消失的境地,他云里霧里地摸了摸腦仁兒,若不是頭發(fā)上濕漉漉的觸感仍在,他幾乎以為這只是一場幻覺。 待長陵趕回營帳,站崗的士兵已經(jīng)換了一輪,軍隊聚集已畢,隨時蓄勢待發(fā),她所料不差,果然是漠北軍意欲趁之不備,夜半來襲。 軍中幾員大將已在帳內(nèi)靜候,長陵踩著點跨入帳中,長盛瞥了一眼她帶著水汽的頭發(fā),問:“去哪了?” “有點事。”長陵走到他身旁,“來了多少人?” “約莫兩萬,這批人馬自東而來,并非之前與我們對峙的前鋒軍,最快寅時就會抵達陽門關(guān)?!?/br> 長陵微微一怔,區(qū)區(qū)兩萬兵馬鐵定是攻不破城的,他們竟敢趁夜越境,就不知是何用意。長盛指了指身后的地圖,“若他們是來和漠北前鋒軍會和,我們需得搶先一步,嘉谷關(guān)此處兩面臨山,只要我軍在今夜丑時前趕至埋伏,定能將他們一舉拿下?!?/br> 沈曜道:“不如讓沈某率沈家軍前去探路,縱使敵方有詐,越兄再著手應(yīng)對如何?” 長盛搖了搖頭:“沈盟主初來泰興,于此處地勢不熟,自然不可讓沈家軍犯這個險?!?/br> 這時有人匆匆踱入帳內(nèi),從桌案邊拿起一杯茶水一口灌下,用一種無可奈何的眼神掃了所有人一圈,“連敵人是誰都沒弄清就開始排兵布陣的,我也算是服了你們了?!?/br> 這人妄自尊大,連越長盛都不放在眼里,自然是付流景無疑。 長盛不以為意,“不知先生此言何意,莫非那鐵騎并非雁軍?” 付流景道:“我方才一聽就覺得……嘖,這夜深露重百米外人影都瞧不清的,那報信的哨兵竟能在關(guān)隘處就遠遠估算出敵軍人數(shù),豈不匪夷所思?” 經(jīng)他一提點,眾人覺得不無道理,沈曜皺眉問:“那些哨兵說的是假話?” 付流景翻了一個白眼,“一個兩個是敵方間諜或有可能,要是一批哨兵都叛變了那越大公子做人也失敗了吧?我仔細問過了,雖說他們的的確確看到了來軍身著漠北軍甲,又雖說軍甲黑乎乎的在暗夜中看不分明,但——”他刻意頓了一頓,拳頭一錘桌面,“他們騎的都是白馬。白馬啊,且不提雁國崇尚黑色,一般人腦子沒進水都不可能在夜間進軍時集體騎著白馬讓人當靶,好吧,就當他們腦子進水了,那么多白馬哪湊來的?” 帳中幾名將軍還在琢磨著,長盛已然聽懂這弦外之音,“如此看來,他們并非雁國人,而是東夷人。唯有東夷羌族,因所信仰才全族飼養(yǎng)白馬,但他們卻又身著漠北軍甲,想來已和雁國達成結(jié)盟,是為誘敵之軍?!?/br> 所有人聞言為之一驚,沈曜脫口而出問:“是傳言極其擅長用毒用蠱的羌族?他們怎么會和雁國勾結(jié)的?” 付流景抬起食指搖了兩下,“怎么勾結(jié)不是當下要關(guān)注的重點,重點是,他們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長陵見付流景明明已然洞悉全局,在這檔口還顧著賣弄,早就沒法耐著性子聽下去,她霍然握住付流景伸出的食指,笑吟吟道:“可以一句說完的話,別分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