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jié)
他果斷坦白:“君上, 這些異族是為了以防萬一, 若是君上需要兵馬人手, 湊一些是一些,這才……” 藍玨稍稍松了手,微微瞇起眼睛:“兵馬?” “是,君上,西唐國內(nèi)情況不明,帝都危機四伏,您在明處只帶了楊豐,而比起來其他諸侯都帶了上百從屬,駐扎城郊,臣為您買些奴隸,并不會引起懷疑的,只需要把他們頭發(fā)染一染,沒人會看得出來是異族了?!?/br> 區(qū)區(qū)二十幾個青壯年男女,的確在一國國主的身份許可范圍之內(nèi),藍玨輕裝簡行,不愛大排場,但現(xiàn)在他的確后悔過沒有多帶出一個驍騎營,諸侯最多允許攜帶五百衛(wèi)隊,五百也是小型軍隊,若非藍玨沒這個習(xí)慣,西唐那些人怎敢輕易說出,讓西唐國主喪命在歸國路上這種話。 “您有些暗哨,明面上卻沒有依仗和兵馬,關(guān)鍵時刻,還是需要以防萬一。而這些都是異族奴隸,收為己用,不必擔(dān)心來路不明被人臥底,或者與旁人有什么糾纏不清的勾連,也是短時間內(nèi)湊齊大量人手的最佳選擇?!?/br> 藍玨轉(zhuǎn)過身,看了看那些男男女女,其中有五名女子,其余皆是青壯年,而且藍玨注意到,他們沒有佩戴鎖鏈——褚襄早就把鎖鏈解開了。 染過發(fā),異族果然看上去與尋常人類沒什么差異,有些眼睛顏色不同的,站在陰影里低著頭,也看不出什么。 所以,藍玨嘆了口氣,問:“你們,愿意追隨本王?” 褚襄看了他們一眼,轉(zhuǎn)身雙膝跪地:“君上,臣再次擅作主張,請您寬恕。臣答應(yīng)他們,等我們順利回歸西唐,就許諾他們自由之身,不再干涉他們的去留?!?/br> 自由,每一雙從鐐銬里掙脫的雙腳,無比渴望的,就是踏上自由的土地,這是褚襄能許諾給他們的,最沉重也最寶貴的諾言。 藍玨看了他一眼,沒有什么反應(yīng),轉(zhuǎn)而道:“不必,我現(xiàn)在就許你們自由,愿意追隨我的,就留下來,若是不愿意,現(xiàn)在就可以自行離開?!?/br> 異族們驚訝地看向藍玨,片刻之后,一名中年男子說道:“國主,我們可是異族,還是您買下的奴隸,您真的……完全不介意?” “異族,若是你長出一對翅膀,或者長出一根尾巴,我可能還得考慮考慮,可你只是與我頭發(fā)顏色不太一樣,除此以外,你會說話,懂禮儀,能勞動,有思想,你有血有rou,有魂有魄,你和我真的有什么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 藍玨一番話,連褚襄都詫異地看向他。 他知道藍玨或許超越了這個時代,有著不同尋常的前衛(wèi),但這一番話,已經(jīng)超越了他的心理預(yù)期。 “君上……”褚襄覺得自己的心跳快要冒出嗓子了,他喉嚨發(fā)干,嘴唇無聲地動了動,忽然就忍不住,露出一個笑容,眼底有熒光閃爍。 眼見藍玨認真而嚴(yán)肅的態(tài)度,并非與他們扯謊,噗通噗通,那些人整整齊齊跪了下去。 還是那名中年人說:“我們這些人,因為生來有些異常,就被說為‘異族’,連我們家里人都覺得我們是妖物,一些幸運點的,家里人幫著隱姓埋名偷偷過日子,不幸運的,沒幾歲就被賣掉了。這是第一次,有貴人說,我們與正常人沒什么不同。若是國主真的愿意將我們當(dāng)做人來看,那我們自然,追隨國主,肝腦涂地?!?/br> 有時候就是這樣,人們習(xí)以為常的東西,卻還有些人拼了命在爭取。 藍玨大笑道:“好,我不需要你肝腦涂地,我許你堂堂正正地做個人,我只要你的忠心即可。你叫什么?” 中年人說:“回君上的話,我叫李術(shù),原本是執(zhí)金吾的校尉。” 藍玨驚訝:“執(zhí)金吾,你是守衛(wèi)帝都的執(zhí)金吾?” 中年人苦笑:“是,那都是將近十年前的事了,我就比較幸運,家里幫忙掩飾,從小給我染發(fā),我頭發(fā)發(fā)紅,染了黑色也看不出什么,但是有一天,正趕上大暴雨,我們小隊執(zhí)行任務(wù),我一時忘了這一茬,就被發(fā)現(xiàn)了異常,之后,一直在礦山做苦工?!?/br> 被發(fā)現(xiàn)了異常——李術(shù)輕描淡寫地說完,卻讓聽的人感受到了一絲悲涼。 除了李術(shù)之外,其余的都是些普通人家出身,沒有執(zhí)金吾這樣的特殊存在,近些年鐵衛(wèi)的名號蓋過了執(zhí)金吾,但前些年,執(zhí)金吾在貴族的宴席上都曾經(jīng)是貴客。 褚襄偷偷敲了敲謝知微:“怎么樣,現(xiàn)在還生氣?” “……不,事實上,他從剛才拎你的時候就沒在生氣了?!敝x知微含著古怪的情緒說著,不過褚襄沒有體會到謝知微語氣的微妙。 他稍稍松了口氣,說:“君上,臣與白墨娘子談過,墨娘希望讓莫疏崇到君上身邊,隨行護衛(wèi)?!?/br> 藍玨點了點頭:“我的暗線告訴我,莫疏崇少年時曾經(jīng)被大鴻臚……”他頓了頓,臉上露出難以掩蓋的嫌惡之情,于是褚襄也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怪不得他那么想殺了秦彧年?!瘪蚁鍑@道。 原本安靜的院落現(xiàn)在一下子熱鬧了起來,驛館供諸侯國主住宿的院落很大,而且,其他諸侯在帝都都有府邸,只有藍玨住在驛館,所以多出二十來個人,也還是可以輕松住下。 安排好那些原本是奴隸的人,讓他們先行休息,褚襄又去找了藍玨。 藍玨正在屋里,給謝知微做全身按摩……不,只是在擦拭那把刀,按摩是褚襄腦子里的腦補,畢竟他是見過謝知微全息投影形象的。 褚襄只是把銀皇后iii粗暴地從殼子里撬了出來,上頭還有些縫隙里殘留的木頭渣,藍玨正仔仔細細地清理著,見他到來,隨意點了點頭,示意他坐下。 以前見總艦隊長的時候,褚襄都沒這么拘謹過,因為總艦隊長發(fā)火最多關(guān)禁閉寫檢討,不會發(fā)生雷霆一怒拉出去抹脖子這種事。 所以,褚襄提醒了自己好幾遍,千萬不要再惹了藍玨,于是,他往那里一坐,謝知微就傳來了國主怒氣值上漲的警報。 褚襄:“……”好無辜啊。 也不知怎么了,只要他這個人出現(xiàn)在藍玨方圓三米之內(nèi),謝知微那邊的怒氣值警報就自動發(fā)過來了,褚襄認真盤點了一下近些天來自己的惡形惡狀……好吧,美人的確養(yǎng)眼,但再看下去,命就沒了。 他規(guī)規(guī)矩矩跪坐一旁,肅穆端莊,半分也沒有輕佻出格之舉,然而謝知微那邊的數(shù)據(jù)不降反升,屋子里的低氣壓都快要實質(zhì)化了。 藍玨將刀放在桌上,發(fā)出咔噠一聲輕響。 “何事?” “君上?!瘪蚁迥贸鋈淼娘L(fēng)度,說道,“已經(jīng)入夏,君上可有了歸國之策?” “從前我來帝都,都是屁股都沒坐熱就要被攆走,這回倒好,我想走居然還有可能走不掉?!彼{玨撫摸著刀柄,“你來找我,是有辦法?” 褚襄背后一寒,規(guī)規(guī)矩矩地點頭:“當(dāng)今皇帝崇信星象,星象之中,他最迷信曲凌心,如今是曲凌心說,禍亂將起于南境,那我們有兩種方法,第一,讓皇帝不相信他這個說辭;第二,證明星象所說的禍亂與您無關(guān),不僅無關(guān),而您還是那個能幫助皇帝度過危難的人?!?/br> “你倒說得輕松,曲凌心的判詞一向是皇帝最信的?!?/br> 褚襄說:“是,所以,不管皇帝將來如何試探您,您都必須讓皇帝相信,您的確毫無野心、胸?zé)o大志,空有匹夫之勇,而無帝王之德。” “國主!”楊豐忽然在門外說道,“內(nèi)臣楚秋到了,說是送來了陛下的賞賜。” 藍玨與褚襄對視一眼——剛說完,皇帝的試探就來了。 藍玨起身,褚襄握住他的手腕,急道:“不論是什么,我不認為會是好東西,但這是皇帝賞賜,您必須開心地收下,裝,也得裝得喜上眉梢?!?/br> 眼神相對的一瞬間,藍玨看見對方清澈熱烈的目光,嘴邊下意識揚起一個弧度。 然后他出了門,褚襄莫名,急忙跟了上去。 門外站著一名宦官,身后跟著一個鐵衛(wèi),除此以外,還有一名皮膚黝黑、白色長發(fā)的男性夜族人。 褚襄第一時間問了謝知微:“知微,掃描那個人?!?/br> “艦長,那是個人類,沒有異樣?!?/br> 果然,褚襄微微感嘆,這世界上所謂的異族,仍不過是與大眾有所不同的人類罷了。在星際的年代,整個人類在外星文明的沖擊之下結(jié)成聯(lián)邦,到的確是應(yīng)了一句熱門段子——當(dāng)外星人侵略地球的時候,人類才能摒棄前嫌同仇敵愾。 可是說到底,都不過是行走在星空下的,相似的靈魂。 那名宦官宣讀了皇帝的圣旨,這次皇帝的賞賜竟然是一個人,那名平原夜族。 第25章 傳聞起了作用, 皇帝選了個男性送了過來, 這名平原人并不強壯, 身材優(yōu)美勻稱, 五官自有風(fēng)味, 讓褚襄想到未來電子游戲里的夜精靈, 若是喜好男色,的確能好這一口。 所以他輕輕咳嗽了一聲作為提醒,藍玨果斷露出贊賞的表情,忍不住哈哈大笑,那個表情, 若非褚襄認得藍玨,還真是要以為這人是個se欲熏心的下流變態(tài)。 謝知微:“艦長, 國主的怒氣又炸了,他這樣總生氣,容易炸血管。” ——也的確難為了這位西唐國主。褚襄想。 胡亂地你來我往寒暄幾句,那名宦官很快就走了,但是那名鐵衛(wèi)還在。 那人其貌不揚, 但五官還算端正,身材孔武有力,在面對藍玨的時候,他似乎與其他鐵衛(wèi)并不一樣, 眼底有著一絲不一樣的恭敬——所以褚襄幾乎一瞬間就可以肯定, 這是藍玨在鐵衛(wèi)的那個內(nèi)線。 “緹衣鐵衛(wèi)副衛(wèi)長陳良, 見過國主?!蹦敲F衛(wèi)手里端著一個錦盒, “這是占星閣閣主曲凌心送給您的禮物,請笑納?!?/br> 用了鐵衛(wèi)副官來送的禮物?這是怕拆禮物的時候順便拆了送禮物的人嗎? 藍玨看了看陳良,接過,這時,那名鐵衛(wèi)飛快湊到藍玨身邊,低聲說:“國主小心,這是老國主的遺骸?!?/br> 藍玨驚愕,但掩飾得極為精妙。 這沒有結(jié)束,只聽那名鐵衛(wèi)沉聲道:“這是曲閣主輾轉(zhuǎn)得到的一套茶具,閣主覺得,與您早年歷練過的荒涼大漠十分相稱?!?/br> 他借著遞盒子的動作,悄聲說:“占星閣有人監(jiān)視?!?/br> 謝知微說:“艦長,我檢測到驛館外圍有五名暗中窺探者,我已經(jīng)將簡圖傳遞給你,那個盒子里的東西我掃描過,的確含有人骨的成分?!?/br> 褚襄的視神經(jīng)直接連接了納米機器人的掃描圖,從方位來看,那些就是這名鐵衛(wèi)所說的監(jiān)視者,他們在窺探藍玨的反應(yīng)。 藍玨緩緩打開那個盒子,盒子里是一套……沒有什么花紋的白瓷,瓷器顏色發(fā)暗,分明,并不是什么好瓷。 那里面含有,西唐國主藍玨父親的骨灰。 “君上!”褚襄低聲說了一句。 藍玨勾起嘴角,一張笑臉就像畫在了臉上,只是他握住盒子的手指用力得扭曲起來,他說:“替我多謝曲閣主,我不太懂茶道,正好跟他學(xué)學(xué)?!?/br> “是,屬下告退。”陳良擔(dān)憂地看了西唐國主一眼,仍然保持鐵衛(wèi)該有的儀態(tài),緩緩?fù)顺鲈郝洹?/br> “君上,這才是試探?!瘪蚁宓吐曪w快說道,“若您知道了這是您父親的骨灰,有所表示,就表明您在帝都有暗線,你有能力插手都城事務(wù),簡介佐證了您有逐鹿天下的野心,所以您無論如何,不能表現(xiàn)出來!” 藍玨捧著那個盒子,笑容依舊掛在臉上,但褚襄分明看得出,那笑容僵硬的很,像是貼在五官上的假面具,他整個散發(fā)出深淵一般的殺意,緩緩抱著那個盒子,進了屋子。 楊豐打了個眼色,那些剛被買來的異族迅速在李術(shù)的帶領(lǐng)下,開始呼呼哈哈繞著院子跑圈,發(fā)出很大噪音。 李術(shù)粗著嗓子喊道:“快點跑,你們這幫狗奴才,就這點體力怎么保護主人,等有危險了,是不是還得主人保護你???跑不夠十圈的不準(zhǔn)吃晚飯!” 異族們配合地跺腳,把地面踩得轟轟作響,一副為了吃飽飯,什么都肯干的模樣,那五個姑娘則端出一大盆衣物,開始敲敲打打地盥洗。 藍玨慢慢地、動作很輕很輕地將錦盒放在了桌上,他凝視著盒子里的杯盞,一時間,仿佛醞釀冬雷的漆黑云層,雷霆在暫且平靜的怒海上翻滾,下一刻,就可以咆哮而出,撼天動地。 于是跟著他進屋的褚襄直接就跪在了他身后。 “君上?!瘪蚁逭f,“外面臣安排好了,君上若是憤怒,就盡情發(fā)泄吧。” 謝知微已經(jīng)不給他紅色警報了,因為不需要ai掃描,藍玨的憤怒已經(jīng)實質(zhì)化成了冰霜。 他一字一頓,念著那個名字,仿佛要把那個名字代表的人咬碎,嚼爛。 “曲、凌、心!” 他的手高高揚起,然而終究無處可放。 周圍好像并不是一個奢華的驛館,他仿佛站在荒涼的流放之地,在那里他曾經(jīng)與并不算年邁但已經(jīng)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父親相依為命,他的世界沒有貴族、權(quán)力,沒有地位,甚至,沒有未來。 他的父親說:“或許我等不到我要的公正,這世界本就不是公正的,或許只有面對死亡時,生命才是一樣的重量。” 所以他想,不,我要這個世界學(xué)會公正,我要把腐朽的貴族從王座上拉下,我要萬里河山聽到我、聽到萬千生靈的聲音,我要踏碎這個世界。 褚襄安靜跪在他身后,不言不語,卻是以自身擋住了出門的路。 君王震怒,但并沒有想象中摔杯砸盞掀翻桌子那般暴虐,藍玨安安靜靜地站在桌前,仿佛歲月靜好,若非謝知微的紅色警報接二連三,甚至褚襄都以為,他平靜無波。 平靜的海面下,是黑色的巨浪。 良久,他啞聲道:“你起來吧,我不會一時沖動拎著刀去殺曲凌心的?!?/br> 然而褚襄沒有動,他說:“君上今日能忍,便是天下之幸?!?/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