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2節(jié)
這一戰(zhàn)事關洛陽安危,以馬上而得天下的北夏皇帝親自領兵來到高涼應戰(zhàn),不敵落敗,帶著殘余軍隊逃走,想稍作喘息,重整旗鼓之時,慕容替領兵而至。 昔日的恥辱,烈火焚身。慕容替親自披甲上陣,單臂揮劍,悍猛無比。他率著軍隊四面圍合,對仇人展開了兇狠的攻擊。羯帝受傷,在親信的保護之下,終于殺出重圍,但在再次逃跑的路上,終于還是沒能躲得過來自慕容替的近乎瘋狂般的追殺,被弓箭射下了馬背。 捉住了夏帝之后,慕容替沒有立刻殺死他。而是親手執(zhí)刀,一刀刀地凌遲,慢慢地折磨,等仇人最后只剩一口氣了,才命騎兵以馬陣來回踐踏,直到尸身被釘著鐵掌的馬蹄踩成血糜,連骨頭都碎裂得成了渣滓,嵌入泥里,地上看不到人形,只剩下了一灘骯臟而模糊的血跡,這才終于罷手。 慕容喆趕到的時候,見自己的兄長立在一旁,僵硬的臉龐之上,濺滿了一滴滴的血。視線死死地盯著地上的那灘東西,那雙紫色眼眸中射出的陰狠的目光,連她見了,也覺有些心驚rou跳。 她匆匆趕到兄長的身邊,告訴了他一個消息:“阿兄,叔父已經領兵進入高涼,放任士兵屠城慶功……” 慕容西自然也是個狠人。但和一般鮮卑人不同的是,他從年輕時起,便受到了很深的漢化。和族中那些每攻下一處,動輒燒殺劫掠的族人不同,這回攻下高涼,從他本心來說,并不想如此行事。但考慮到此前戰(zhàn)況很是艱難,北燕士兵為攻下這座城池,付出了不小的代價,攻破后,軍中垂涎高涼的富庶,紛紛要求按照慣例,給予撈取好處的機會。 慕容西原本不想答應,但見族人和將領都殺紅了眼,群情激動,考慮到還有洛陽要打,政權也未穩(wěn)固,倘若不給他們些實實在在的好處,怕會引發(fā)對自己的不滿,不利于軍隊日后的效命,于是答應了下來,允許士兵慶祝三日。 所謂“慶?!保褪欠湃问勘诔侵薪俾印酢?。殺成年的漢人,包括異族男子,jian他們的女子,以便為日后鮮卑人的統(tǒng)治,盡可能地清洗血統(tǒng)。 這是從大虞南遷之后,占領中原的胡族政權在立國之前,都會做的一件事情,人人司空見慣。 所以,這也不是慕容喆要說的重點。 重點是,她看了眼地上那灘rou泥。 “阿兄,你難道忘記了,叔父先前特意叮囑過的,要你留下羯帝性命,生擒帶去見他?” 她就是擔心兄長會忍不住殺了仇人,這才特意趕了過來。 沒想到還是遲了一步。 她的神色里,流露出了無限的擔憂之色。 慕容替面無表情,將手中那柄染滿了血的匕首投插到了地上的那灘爛泥里,才慢慢地轉過那張濺滿血的臉,目光閃爍,淡淡地道:“你還不明白嗎?他明知我和此人有不共戴天之仇,還允我來追捕。我殺與不殺,又有何異?殺他,固然抗命。若不殺他,則是百般隱忍,心機深沉。你是個聰明人,倘若你是他,你希望我殺還是不殺?” 慕容喆略一思索,便回過了神兒。 倘若她是叔父慕容西,自然寧愿看到一個只憑沖動貿然行事的慕容替,也不愿身邊留著一個連如此奇恥大辱都能隱忍的人。 哪一種人更危險,一目了然。 她眼睛一亮,松了口氣,欣然道:“我明白了。阿兄你做得對!” 她盯了一眼地上那灘早看不出人形的布滿了馬蹄印的rou泥,恨恨地啐了一口唾沫:“可惜我來晚了,否則倒可以親手再補上幾刀!” 慕容替艱難地抬起左臂,用衣袖慢慢地抹去了面上的血滴,動作顯得十分吃力。 自從這條胳膊廢了之后,一些日常之事,譬如方才類似于這種擦拭臉上血痕的動作,原本分明可以用右手輕而易舉地完成,但他卻一直習慣性地用這只廢臂。 慕容喆一開始不知道他為何如此。 但現(xiàn)在,她慢慢開始有些猜出來了。 兄長大約就是要用這種方式,來一遍遍地提醒自己,是誰,廢了他的這條胳膊。 那個男子,如今已經成了南朝的大司馬,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取威定功,位高權重。 她下意識地轉頭,看了眼遙遠的南方,眼底掠過一縷復雜的神色,沉默了下來。 慕容替慢慢地放下那條胳膊,淡淡地道:“回吧。長公主被你接來這么久了,如今也該露面,叫叔父見上她一面了?!?/br> 第136章 第 136 章 高涼雖是陪都, 但人口亦近十萬,城中也建有一座宏大而華麗的宮殿。 這一夜, 是勝利者鮮卑人的皇帝賜給那些為他作戰(zhàn)的士兵們狂歡的最后一夜。這一刻,當許許多多當初因被圍城所困而無法逃脫的人在渡過了地獄般的三個白天,于絕望和恐懼里掙扎呼號,企盼著天明快些到來的時候, 高涼宮的大殿里,今夜卻是燈火輝煌,舞女蹁躚。 北燕皇帝慕容西在殿內擺酒設宴, 和臣屬將領推杯換盞。身畔幾張案幾之后,依次坐著他重用的漢臣張集以及徒何氏、衛(wèi)氏、若久氏等幾個勢力最大的鮮卑貴族,其余燕國官員陪坐。氣氛正當熱烈之時, 一個衛(wèi)兵從外入內,道慕容替已經領兵歸來,自知違抗帝旨,殺了夏帝, 罪不可赦, 無顏來見皇帝,此刻就跪在城門之外, 等待著皇帝的降罪。 他虐殺夏帝的事情, 眾人都已知道。聽到他回來請罪的消息,紛紛停止宴飲, 目光不約而同, 全都看向了坐于大殿中央的大燕皇帝慕容西的身上。 從前有著北方第一猛將之名的慕容西身材魁梧, 雄健逼人,衛(wèi)兵入內之時,他正笑容滿面,和坐于自己右手邊的距離最近的徒何公在隔空推杯,身后立著二十名親衛(wèi)。親衛(wèi)武功過人,警戒的目光,不時掃過大殿中人的面孔,連最陰暗的角落,也不放過。 徒何公是鮮卑徒何氏的首領。傳言,慕容西手中藏有前燕滅國之前 當初趁著北夏勢衰逃回北方之初,事情進行得并不順利,響應者寥寥,就是最先得了他的助力,這才得以順利召集舊部,東山再起。他復立燕國之后,不但以高官厚祿封徒何氏族人,剛前些時日,還有意讓自己的一個兒子娶徒何氏的女子為妻,兩姓結為姻親。忽聽衛(wèi)兵如此稟告,臉上笑容慢慢消失,放下酒盞,揮了揮手,示意殿中舞女停下樂舞,目光環(huán)顧了一圈臣屬,道:“令支王抗命,諸位以為應當如何處置?” 慕容替是被北夏所滅的前燕皇帝的皇弟,封令支王,皇帝膝下無子,當時曾立他做了皇太弟。雖然沒做幾天燕國就滅亡了,他也和一干宗室一道被擄,但身份就是身份,不會更改。如今燕國復立,當年的皇叔慕容西稱帝,慕容替的地位,便顯得有些尷尬。 殿中眾多燕官面面相覷,一時無人應答。片刻后,官拜丞相的張集開口道:“令支王出征之前,天王曾有令在先,要他生擒夏帝以助攻打洛陽。倘若亂戰(zhàn)中失手殺了也就罷了,他卻是以如此手段虐殺,壞天王大計不說,眼中毫無天王。當按照我大燕律例,從嚴處置,以儆效尤!” 張集話音剛落,徒何公便道:“我對丞相一向是佩服的,但丞相此話,有失偏頗。丞相非我族人,豈能理解我族人對夏羯的刻骨仇恨?何況令支王年輕氣盛,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一時收不住手,也是有的。我料他并非有意冒犯天王。但違抗天王之命,確屬事實,既知錯,向天王認罪,以我之見,杖責數(shù)十,叫他牢記教訓,天王以為如何?” 在座的這些鮮卑宗室或是貴族,在當年國滅之時,或多或少,都受到過羯人的羞辱。當初為了活命,只能奴顏婢膝,如今得以翻身,對北夏無不懷著刻骨仇恨,先前得知慕容替以如此手段折磨死了仇人,個個暗中無不覺得痛快。只是之前礙于慕容西的命令,不敢明示罷了。此刻見徒何公帶頭替慕容替辯解,紛紛附和,大殿里的贊同之聲,此起彼伏。 慕容西再次環(huán)顧了一周,見張集似乎還要開口,打斷道:“大將軍所言也有道理。叫他自領四十軍棍,此事過去也就罷了。” 他的臉色轉為肅穆:“倘若再有下回,無論是誰,休怪本天王,再不留情面!” 眾人皆應是。 他的命令很快被傳遞了出去。燕官開始對慕容西歌功頌德。慕容西面露微微得色,下令繼續(xù)歡宴。宴畢深夜,慕容西半醉,在二十名日夜不加離身的對自己忠心耿耿的親衛(wèi)的護送之下,邁著有些虛浮的腳步,去往寢殿的路上,被張集從后喚停。 張集上前道:“天王先前不聽我勸,屈服于眾,改了主意,拿此城犒軍也就罷了。這個慕容替,你萬萬不可再手下留情!此人心機極深,絕非安分守己之人。天王倘若不借此機會殺他,日后恐要遭他反噬!” 張集出身北方世家,以機敏才干而聞名,慕容西仰慕其名,三顧茅廬,終于將他請來入燕做官。如今燕國一系列的官爵和律制,皆都由他主持擬定,慕容西平日對他頗是敬重。但今晚,見他不放過慕容替,攛掇著自己殺他,還追到了這里,心里有點不以為然。笑道:“丞相過慮了。我對侄兒一向了解。以我的推斷,以他的性格,此次必定會殺夏帝泄心頭之恨,此也是我派他去出兵的緣由,為的,就是試探于他。倘若因我之命,他隱忍不殺,反倒可疑。你安心便是?!?/br> 張集搖頭:“恐怕沒那么簡單。或許是他揣摩到了天王心意,這才故意順天王之意,虐殺夏帝,以迷惑天王?!?/br> 慕容西擺手:“丞相想多了!”見張集似乎還要開口,心里有些不耐煩了,又道:“這回我答應以城池犒軍,也是有我的考慮。丞相放心,此為最后一次。等攻下洛陽,絕不會再有如此之事!我乏了,要去歇了,丞相也早些去歇吧?!?/br> 張集無可奈何,只得怏怏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