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節(jié)
“多方出擊,圍魏救趙。迫使圍城夏人回兵,給陸柬之造一帶人突圍的機會,咱們再行接應,將人救回?!?/br> “都有哪幾路救兵?” “廣陵軍一路。我見完你,便要趕去長安排兵,是為第二路。還有第三路……” 李穆雙目炯炯,望著楊宣:“這第三路,便是我今夜來此見你的目的?!?/br> “楊將軍,你敢不敢隨高相公與我一道,作這救兵的第三路人馬?” 楊宣一怔。 李穆繼續(xù)道:“我之所以問將軍敢不敢,而非愿不愿,乃是我篤定,倘將軍你自己能夠自主,你必定是愿意的?!?/br> 楊宣神色間掠過了一縷難言的愁色,沉默了。 “不知將軍可否記得,從前我曾勸過將軍,許泌非可效忠之人。以將軍之明智,這種話,其實又何須由我來提醒?楊氏從前原本就是江北荊州一帶的地方方伯,不過因了寒門不顯,這才投效許氏。當年將軍父祖投奔許氏之時,也是帶著兵的,這些年來,倘若沒有將軍扶持,許氏軍府又何來今日的穩(wěn)固地位?莫說將軍你不欠許氏,便是你真的欠了他人情,也早已還清。何況這一回,許泌如此行事,將軍你難道真的不覺寒心?” 李穆加重了語氣:“楊將軍!你我都是行伍之人,打仗原本就會死人。將士們戰(zhàn)死在對敵沙場之上,無話可說!但如今,那千千萬的冤魂,并非死于敵手,而是因了士族傾軋,死在了自己南朝人的手里!將軍,難道你便絲毫沒有觸動?” “敬臣!你不必說了!錯已鑄,我本就追悔莫及。又何嘗忍心再看將士因我之過,白白命喪敵手!” 楊宣臉膛漲得通紅,一臉羞慚,欲言又止。 李穆望了他一眼,遞上一封書信:“將軍,我動身之前,高相公囑我將此信給你。他還叫我轉(zhuǎn)你一話,你在建康的父母妻子,他會派人加以保護。日后,只要你愿意,高相公那里,也是高位以待,絕不食言。” 楊宣一怔,回過神,急忙雙手接過,取信展開,尚未讀完,一雙虎目,隱隱蘊淚,向著建康方向下拜,哽咽道:“此次北伐用兵,倘若不是我畏首畏尾,不敢抗爭,任人奪帥,又怎會慘敗至此地步!我本就死有余辜!高相公非但不怪,反而如此厚待,我若還只為自己身家性命考慮,天也不容!” 他從地上站了起來,轉(zhuǎn)向李穆。 “說吧!要我如何配合?我必無不應!” 李穆上前,雙手緊緊握住了他的臂膀。 “有將軍如此發(fā)話,何事不成!情況緊急,我這就和你細說作戰(zhàn)計劃?!?/br> 楊宣點頭,當即將一眾親信秘密喚來,把自己的決定說了一遍。 他的那些親信,早就對許泌心懷不滿,對許綽更是憤恨無比。便是退到此處的這些天,那許綽名為養(yǎng)傷,帳中卻還夜夜歌舞美人,早就引得眾多將士暗中咬牙不已,聞言群情激動,無不應允。于是連夜計劃完畢,趁著夜半三更,一群人沖入許綽帳中,將還在睡夢里的許綽捆住,連同他的一些心腹,全部控制住了。楊宣遂命人吹角,召齊全部士兵,宣布隨同廣陵軍和李穆的軍隊,一齊營救如今還被困在郾城的北伐軍隊。 許泌軍府里的中下層官兵,對楊宣本就一向服從。那些瞧不起他,隨同許綽奪帥的上層將領,又都已被控制,加上前次兵敗被困之時,若不是楊宣領著親兵殺出來,眾人跟隨他撤退,如今恐怕早就已經(jīng)死了,見他威風凜凜,發(fā)號施令,旁邊又站著李穆,無不唯命是從。 忙碌了一夜,天亮,諸事完畢,李穆和楊宣約好發(fā)兵日子,便要繼續(xù)北上趕去長安。 楊宣送他出了十幾里,方停步,目送他和那一列隨從縱馬疾馳而去,身影模糊在了馬蹄翻飛帶出的一片黃塵里,漸行漸遠,心中不禁微微感慨。 曾幾何時,李穆還只是自己帳下的一個別部司馬。 當日他求娶高氏女時,自己獲悉,以為妄想,苦苦勸他打消念頭的那一幕,仿佛還歷歷在目。 不知不覺,如今他已官封驃騎,取下長安,取威定功。他的名字,更是成為了南朝人心目中的戰(zhàn)神化身。 便是自己,他從前的老上司,如今在他的面前,也感覺到了來他舉手投足所不經(jīng)意流露出的一種威重之感,不敢有所托大。 這回兵敗之后,他已主動上書許泌,請求降罪。本做好了赴罪的準備,卻沒想到,李穆會親自來這里勸自己共同出兵。 楊宣知道事畢,許泌必定不會放過自己。 他為人一向優(yōu)柔寡斷,顧慮重重,但就在這一刻,他忽感釋然,甚至有些感激李穆,給了自己一個如此的機會,終于可以違抗許泌,隨自己心意,做一件真正想做,也是他必須要去做的事了。 最壞的結(jié)局,不過就是罪上加罪。 高相公答應保他家人,他再無后顧之憂,哪怕身首分離,又有何畏懼? 楊宣仰面向天,長長地放嘯了一聲。嘯聲之中,仿佛終于將這些年來,深深積在胸下的所有不滿和郁悶,全然釋放,整個人只覺重擔皆去,唯一所想,便是放手一搏,與高相公和李穆一道,誓將被困軍隊救出圍城,以此贖罪。 …… 這些日子,高嶠又變得忙碌異常,難免照看不到蕭永嘉。見她肚子越來越大,連走路都有些吃力了,高嶠有時很是自責。 蕭永嘉如今對丈夫卻極是體諒,不但叫他不必為自己分心,反而心疼他的cao勞。卻知勸他也是無用。并非是他自己刻意要忙,而是事情自己找了上來。 許泌陸光,如今兩人都形同隱身。許泌托病不朝,少有人見到他的面,詳情如何不得而知,但陸光從前次那事過后,臥病不起,病情倒是真的岌岌可危,高嶠親自去看了他幾次,每次回來,無不眉頭緊鎖。 朝廷三駕馬車,一下去了兩駕,剩下高嶠一人,每日多少事情,可想而知。加上皇帝對他又恭敬異常,朝廷事無巨細,皆要過問過他。丈夫便如一只陀螺,如今就是自己想停,也是停不下來。眼看他飯吃不好,覺也睡得不穩(wěn),睜眼閉眼,都是朝廷之事,蕭永嘉除了對丈夫日常飲食多加進補之外,心里也就只盼這營救戰(zhàn)事能快些順利結(jié)束。 母親這般盼望,洛神更是如此。在家伴著孕肚越來越大的母親,等了一個多月,到了七月,一個好消息,終于傳回到了建康。 李穆、高胤和楊宣三路聯(lián)軍約定同時出擊北夏,果然達成了預先期待的目的。 尤其李穆那一路,因戰(zhàn)事起得毫無預兆,起先勢如破竹,很快破了潼關,直逼虎牢城。 那段時日,洛陽城的上空,滿天飛著關于李穆大軍不日就要打來的消息,街頭巷尾,民眾到處議論。 北夏自從輸了那場原本意圖南侵的江北大戰(zhàn)之后,國力大減,這兩年間,處處應戰(zhàn),朝廷焦頭爛額,人心不定,得知消息,如臨大敵,立刻將原本還集中在豫州一帶的大軍調(diào)了回來,全力應戰(zhàn),加上徐、青二州和南陽方向又同時遭受南朝軍隊發(fā)動的反攻,兵力進一步被迫分散。 半個月前,就在軍中糧草匱乏,城中居民也無余糧,陸柬之不得不下令開始宰殺馬匹的時候,探子忽然回報,說圍城敵軍,竟一撥撥地開始調(diào)離。 不過幾天時間,城外漫山遍野,那些原本密密麻麻看不到盡頭的連營,大片大片地減少。隨后便得知消息,竟是朝廷相救,引走敵人,給他們還得一個突圍而出的機會。 無法形容陸柬之在得知這消息那一刻的感受。 就在昨晚深夜,他悄悄登上城頭,眺望南方之時,耳畔,還隱隱聽到了遠處不知哪個守城士兵發(fā)出的思鄉(xiāng)泣聲。 隨后,仿佛受了感染,城頭之上,到處可見士兵抱著兵器,蹲坐在地上,相對而哭,哭聲此起彼伏,連綿不絕。 作為主帥,當時他的心情如何,可想而知。 他沒有懲罰這些士兵,獨自默默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