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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安宮里，聚了許多盛裝麗服的世婦和貴族女人們。

    皇帝還未現(xiàn)身。她們?nèi)逡蝗旱貒鷶n在許皇后和朱霽月的身邊。地位高些的，陪坐在鋪著華麗地氈的坐塌上，稍低些的，則侍立一旁。殿中氣氛愉悅，女人們低聲地說著笑，眼睛不時瞟向?qū)m門的方向，眼底里，帶著心照不宣的暗笑。

    地位尊貴，號稱建康第一美人，白鷺洲的主人，金如鐵，玉如泥，穿不完的華服，佩不盡的首飾，年輕時嫁了士族少女人人傾慕的高嶠，年長了，沒生出兒子也就罷了，還厭惡丈夫，獨居別處，對丈夫不聞不問，而身為宰相的丈夫，卻依然對她俯首帖耳，這么多年，竟不曾傳出過半點風(fēng)流韻事。

    這樣一個招妒的女人，高高在上了半輩子，這么多年間，她有意無意曾得罪過的建康城里的所有貴族女人們，今日大約全部聚在了這里。

    環(huán)佩春風(fēng)，蘭馨猗猗，臂間懸霞云披帛，霓裳如蓮花盛開。

    洛神飄然而來，走進(jìn)了殿內(nèi)，容顏光彩，映得近旁那枝供于瓶里的玉芙蓉亦為之黯然失色。

    女人們愣了，視線從她身上，不約而同地移向她的身后。

    沒見到預(yù)期中那個原本可以盡情幸災(zāi)樂禍的女人，未免失望。

    但很快，所有人的興趣又都回來了。

    在竊竊私語聲中，在隱含著譏嘲和幸災(zāi)樂禍的目光的注視之下，洛神目不旁視，雙肩挺直，走到了許皇后的面前，向她下跪行禮，感謝皇舅母這些時日對自己這樁婚事的關(guān)心和諸多照拂。

    許皇后漫不經(jīng)心地讓她起來，笑著說：“所幸順利，你今日也要動身去往京口了。那地方小，流民橫行，魚龍混雜，難免亂了些，本不適合如你這般嬌生貴養(yǎng)的女孩兒居住，但好在李穆也算是個人物，嫁了他，你雖不能再有從前的尊貴，但也算終身有了著落，皇舅母也替你高興?！?/br>
    朱霽月手執(zhí)一柄秋扇，扇面掩住了半張臉，打量著垂眸的洛神，跟著接話：“皇后說的是。照我說，女子嘛，嫁個能管飽穿暖的漢子，生幾個兒子，老了有靠，一輩子也就過去了，別的呢，全是虛的，別放心上?？蓜e像有些人，一大把年紀(jì)了，還不消停。豈不知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這不，不但落到自己這里，還報在了骨rou身上，這就難看了。像我們厚道的，不過也就唏噓幾句，若遇到刻薄的，還不知道怎么笑話呢。”

    許皇后說話的時候，周圍已經(jīng)起了一陣竊竊私語。等朱霽月開口，就變成了笑聲。

    洛神慢慢地抬起眼，盯著朱霽月，忽道：“王妃，你欺負(fù)我年紀(jì)小，嘴巴笨，倚老賣老地拿我消遣，我也就當(dāng)做沒聽見。只是后頭那話，又是什么意思？莫非是在譏諷我皇阿舅不成？”

    興平帝子息克乏，早年生養(yǎng)的皇子，大多夭折，只活下來兩個，被認(rèn)養(yǎng)在了許皇后的跟前。去年，那個年長些的皇子染了場病，不幸又死了，興平帝又是傷心，又是恐慌，請了天師在皇宮打醮，求福禳災(zāi)，當(dāng)時好生折騰了一頓，人盡皆知。

    四下頓時安靜了。

    洛神笑了：“等皇阿舅來了，我叫阿舅評個理?！?/br>
    朱霽月面露尷尬，急忙看向許皇后，投去求救的目光。

    許皇后微微咳了一聲：“阿彌，你莫誤會。王妃只是玩笑幾句罷了，怎會有消遣你的意思？”

    洛神冷笑：“皇舅母，你也聽到了，她堂堂郁林王妃，論輩分，也算是我的妗母。我尚未出嫁呢。對著我一個女孩兒，口口聲聲什么漢子，生兒子，這是有臉的人會說的話嗎？如今我是叫你們笑話了，我認(rèn)，但我再怎么嫁低，也輪不到她這樣當(dāng)著我的面，說這些瘋話！”

    “誰說了何話？”

    一道威嚴(yán)的聲音，突然傳了過來。

    興平帝到了。

    許皇后連同眾人急忙起身，列隊下跪相迎。

    皇帝走到洛神面前，露出笑容：“方才怎的了？阿舅聽你很是不快。”

    洛神抬眸，眼中已含著淚光：“皇阿舅替外甥女主婚，本是一片好意，但因這婚事，外甥女卻被人當(dāng)面笑話，說什么報應(yīng)落在骨rou身上……”

    皇帝臉色立刻變得難看了起來，目光掃向周圍。

    朱霽月下跪，叩頭在地，趴在那里，一動不動。

    周圍鴉雀無聲，沒人敢出一口大氣。

    許皇后急忙解釋：“陛下莫誤會，方才朱王妃只是玩笑了幾句，阿彌年幼，聽岔了而已，絕無半點惡意?！?/br>
    皇帝冷冷道：“今日阿彌出京，朕召她入宮，本是送別，這許多不相干的人，入宮是為何意？”

    許皇后一下面紅耳赤，眾人也都討了個沒臉，紛紛辭拜，很快，殿內(nèi)人便走光。

    洛神這才拭了拭眼睛，下跪，向皇帝叩謝主婚之恩。

    興平帝此前已經(jīng)賞賜給了她極其豐厚的嫁妝。

    要是全部搬過去，走水路的話，船首尾相銜，大約能從穿過建康城的秦淮河西排到河?xùn)|。

    但是這樣，似乎還不足以表達(dá)他對外甥女的喜愛和此刻即將離別的傷感。

    他命宮人抬出了一對寶光熠熠的足有人高的紅珊瑚，一只據(jù)說枕了能夢游四海八方的瑪瑙枕，一只林邑王不久前為感謝上國而進(jìn)貢的夜明犀、還有一件采集翠羽，雜以金線而織就的孔雀裘，用期待的目光，看著自己的外甥女。

    洛神再次叩謝，收下來自阿舅的這些新賞賜。

    皇帝似乎終于松了口氣，親自將她從地上攙了起來，端詳著她，嘆息了一聲。

    “阿彌，你莫怪阿舅。阿舅也是沒辦法。實在是你阿父失言在先，陸家子又考校不勝。阿舅雖是皇帝，卻也不能因私廢公，失信于天下。好在阿舅親眼見過李穆，人材不遜陸家之子，和你也算天造地設(shè)。日后待有機(jī)會，阿舅定提拔他，到時你便可妻隨夫貴，永葆榮華?！?/br>
    洛神微笑說：“阿彌知道皇阿舅的難處。今日入宮，便是特意前來拜謝，拜謝皇阿舅對阿彌多年以來的愛護(hù)。阿彌這就走了，皇阿舅保重?！?/br>
    一聲“保重”，這一刻，倒真的勾出了皇帝心中的幾許傷感。

    他甚至有了一絲后悔和自責(zé)。

    在許泌極力瓦解高陸聯(lián)盟的時候，因為自己的充聾作啞，乃至推波助瀾，才讓這個他疼愛的乖巧外甥女，只能抱憾改了丈夫。

    他知道外甥女和陸家大郎情投意合。

    但他就是不希望她嫁入陸家。

    要怨，也只能怨她姓高了。

    瓦解世家，伺機(jī)將皇權(quán)集中，再次扶持會對皇權(quán)感恩戴德的庶族，讓皇帝真正地腳踏六合，御宇八方，這是他做皇帝以來的一個夙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