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jié)
陳繼文眼含贊許:“十之通九,我當年所不及也。” 吳議聞言,心中驀地一沉,場中諸人,大部分得的都是下等通過,中等的已是鳳毛麟角,而十條通九的都不過寥寥二三人。 在這種簡單抽背的應試考試中,拔得頭籌的反而往往是那些生磕硬背的學生,如果不是嚴銘字字句句向他請教過,他還真不一定能答得這么順利。 前幾位和他并列中等的同學幾乎都沒在這幾個章節(jié)上出差錯,答題時都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如果不是有人提前泄露了考題,那就只能是巧合了。 會有這么巧的事? “等等……你先別急著夸他。”吳議正低頭苦思,一直在博士里打著呵欠的沈寒山突然拍了拍陳繼文的肩膀,“我有問題要考一考這個吳……吳什么?” 陳繼文眉頭微皺:“吳議。沈博士有什么問題盡管問,但不可逾越醫(yī)經(jīng)之本。” 沈寒山大不以為然:“他們是要醫(yī)人,還是醫(yī)書?” “你……” “沈博士言之有理?!睂O啟立淡淡終結了爭端,“但請發(fā)問?!?/br> 沈寒山這才將目光挪向態(tài)度恭謹?shù)膮亲h,唇角一揚,眼睛仍舊半睜不醒的樣子。 “你答第一條時,是味當五色,你現(xiàn)在說說色當五色?!?/br> “白當肺,赤當心,青當肝,黃當脾,黑當腎?!?/br> “哦。”沈寒山似恍然大悟狀,“那這又是為什么呢?” “這……”吳議微微一愣,一時怔忪。場下的生徒個個豎耳旁聽,到這個問題紛紛左顧右盼地疑惑著。 《黃帝內(nèi)經(jīng)》白紙黑字這么寫的,誰去問黃帝為什么? 陳繼文輕咳一聲,清了清喉嚨。 沈寒山只作不聞,依舊嘴角含笑地靜靜瞧著吳議。 吳議絞盡腦汁,也實在沒想到在哪本經(jīng)注里講過五色與五臟對應的原理,只得秉手道:“《黃帝內(nèi)經(jīng)》是先賢集思廣益之作,經(jīng)驗之談,學生愚鈍,難以參悟?!?/br> 沈寒山輕哼一聲,又朝地下望了一眼:“底下的生徒,有沒有哪個知道為什么?” 陳繼文已拂袖微怒:“《黃帝內(nèi)經(jīng)》何曾講過你問的內(nèi)容?沈博士,你也是為人師表的人了,把你那玩性收一收。” 倒是孫啟立抬手止住了他:“此言差矣,著作典籍也是前人所做,并非神諫,一言一字,皆有道理,熟記成誦自然重要,通達情意才是第一要緊的。” 言罷,朝諸生徒一揚手:“誰能答上這個問題,便為上等?!?/br> 底下頓時一陣sao動。 有人舉起手來:“我想,是因為五臟各自有色,心色為赤,肺色為白,肝色含青,脾……”說著支吾起來,自己也覺不妥了。 沈寒山嗤地笑出聲:“看來你的脾是黃的,腎是黑的?!?/br> 又有人怯懦著聲音小心翼翼道:“素問篇里先講五臟之氣,再講五色合五臟,想來是因氣生色?!?/br> 這一回,連一貫親切和藹的陳繼文都不免出聲叱道:“荒唐!味更在氣前,難不成氣由味生?” 底下一陣攢動,再無人能應。 第23章 沈寒山笑容隱去, 目含寒火, 視線越過一眾面色復雜的太醫(yī)博士, 遙遙寄在一株蒼郁的松樹頂上。 “這問題,當初孫思邈先生也問過我, 我翻遍了書庫里所有經(jīng)注, 也找不到一個解釋。于是孫仙人問我, 難道你就只讀過五臟生成這一篇嗎?” 這么說, 答案在別的篇章? 吳議的腦海里飛速地翻過他親筆寫下的一張張章節(jié)概要, 五臟……五味……五色……五? 他幾乎脫口道:“是五行!” “何解?” “肝屬木, 心屬火, 脾屬土,肺屬金,腎屬水。五臟之色, 是分屬五行之色,《黃帝內(nèi)經(jīng)》融會貫通,前后早有呼應?!?/br> 沈寒山并不看他,眉心微微一動:“也不算太笨了?!?/br> 吳議實在汗顏:“若非博士提點, 學生也要成為死記硬背的書呆子了?!?/br> “書呆子?”沈寒山驀地把手一拍, 似是驚嘆,“這綽號好, 我怎么以前就想不到這么編排人?后生可畏, 后生可畏!” 吳議臉上一紅, “書呆子”并不是這個時代就出現(xiàn)的俗語, 他隨口而出, 沒想到這位年輕的博士偏偏挑出來取笑他。 “雖然是在提醒之下,也是他自己回答出來的?!鄙蚝绞諗苛诵σ?,勾著小童的手便要去索筆,“孫博士金口玉言,要記為上等的?!?/br> 那童子面露難色地望向孫啟立,生徒的考試事關重大,記錄將終身封存,白紙黑字地記錄在案,輕易更改,豈非兒戲? 孫啟立沉吟片刻,沉聲道:“生徒吳議,十一通十,記為上等。” 吳議忙不迭稽首行禮,庭中已是按捺不住的一片鼎沸。 自己身邊的同窗頃刻間成為了大唐開國以來第三個得上等的生徒。 而前面兩位,一個是群醫(yī)之首,統(tǒng)領天下杏林,一個是副太醫(yī)丞,表率此間圣手。 與他們比肩的起點,意味著旁人艷羨的目光,老師相加的青眼,甚至是太醫(yī)丞的親自垂問。 此后前途,何以限量! 場中諸人,并無一人真心實意地替他感到高興,多少都有些含酸拈醋的意味,至于徐子文這樣曾被吳議拒之門外的,就更咬牙切齒地發(fā)狠。 其余生徒或僵硬或靈巧,好歹擠出一張笑臉,唯有站在人群之后的吳栩面如肝色,紅中夾黑,黑里透綠,演得好一出川劇變臉,眼神酸得能擰出汁子。 嚴銘左右瞧著,略覺不對,悄悄拉住徐子文的袖角:“徐兄,孫博士都開口讓他名列上等了,我們還能舉報他買題嗎?” 徐子文冷冷地從他手心扯回衣袖,視線落到沈寒山那張玩世不恭的臉上。 “急什么?!彼抗庖诲e,瞥向嚴銘,“能答到十中七八的,多多少少都是知道考題的,只不過別人都懂略加收斂,只有他一點也不掩飾——這些太醫(yī)博士都是宮里的老人了,泄題買題的路數(shù),只怕他們比我們還熟呢……” 若不是沈寒山從中作梗,按理,這時候早就有別的太醫(yī)博士出來質詢了。 吳議雖然對《五臟生成》這幾章爛熟于心,但別的部分顯然遠不及此,兩相對比之下,說他沒有透題買題,都不會有人肯相信了。 張起仁素性剛直,斷看不慣門下有齟齬之人,等他二人師徒離心,還愁不能掰倒吳議嗎? 若不是沈寒山……徐子文掌心一攏,慢慢摩挲著手中攥緊的袖口。 還好他早留了一石二鳥之計,吳議這滑頭小子雖然逃過一劫,另一只笨鳥可就不見得有那么好的運氣了。 嚴銘仍是著急:“早知道沈博士要橫插一腳,還不如直接撕了他的書,總比白白送個大便宜給他要強!” “你放心好了,他也不想想,要出人頭地,得踩在多少人頭上?”徐子文反斂唇一笑,方才的陰霾一掃而空,“木秀于林……” “風必摧之!”嚴銘幾乎一拍手掌,下意識地望向人群中央的吳議,“他這么招搖,有的是人看不慣他,好計,好計?。 ?/br> “嚴弟實在過譽了,為兄哪有什么好計,就只能靠你扳他一城了。” 徐子文這才親親熱熱地拉起嚴銘的手,眼底一番風浪散去,只留下一圈淡淡的漣漪。 喧鬧片刻,旬試才按部就班地繼續(xù)進行下去。 除吳議外,自是沒人能在孫啟立跟前得到上等,而又有陳繼文這樣的寬和師長在旁提點,也鮮有不及格者。 熙熙攘攘一整天,連日頭都已慵懶倦掛于林木間,孫啟立方才啞著嗓子歇了口氣。陳繼文親自替他端上一杯泡好的金銀花茶,請他稍作潤嗓。 “咳……今日的旬試……咳咳……”話才出口,就被一陣劇烈的咳嗽堵回了喉嚨。孫啟立俯在案上,整個人幾乎要弓進桌里,戰(zhàn)栗的氣管好像一只橫在體內(nèi)的手,將他整個人往里扯去,扯到脫了形狀。 見此情狀,饒是久經(jīng)病場的諸位太醫(yī)博士,也都露出不忍之色。 張起仁一手撫杖,一手輕拍他的背心,遞了個眼神給一旁的陳繼文,示意他替孫博士講下去。 陳繼文眉心一動,眼中頗有難色。 兩個人于無聲息間已經(jīng)悄然對過眼色,已經(jīng)對今日的事情略有分曉。 劉盈到底是個藏不住事的急脾氣,見他二人眉高眼低地來回一番,知道這兩位素來謹慎小心,斷不肯輕易開了尊口。他早按捺不住心底的懷疑,干脆自己接過孫博士的話去。 “今日的旬試,你們表現(xiàn)得都很出色,但是,也未免太出色了些?!眲⒂壑橐晦D,目光從吳議等一干表現(xiàn)優(yōu)良的生徒身上掃過,“當然,老夫希望這是因為你們勤謹刻苦,而不是走了某些歪門邪道?!?/br> 此話一出,如晴天里的一道霹靂,頓時將眾人臉上的喜氣劈散開去。 才松了一口氣的生徒頓時又被吊起了一顆心,這話往小了說,可以是提點敲打,往大了說,也可以是要嚴查嚴辦。 一旦透題買題的交易被孫啟立知道,那這偌大的太常寺可就真無自己的立足之地了。 心虛的生徒們彼此一對眼,用眼神悄悄問,到底是哪個不懂規(guī)矩的孫子泄露了此事? 見此情形,劉盈神色一肅,轉身去請孫啟立的示下:“稟告孫公,在旬試之前,學生已收到一封狀告信,說此番旬試的題目早已被某些博士私下透給體己的學生,這……” 他略有深意地望向張起仁:“諸位同輩都是幾十年的舊識,斷沒有假公濟私、心術不正之人,只不過我看那信上言之鑿鑿,倒也不像是胡編亂造之事?!?/br> 孫啟立聞言,咳得更加厲害:“咳……張博士……” 張起仁吩咐杵在旁邊的小童:“去取博士素日常吃的百部丸來?!?/br> 等那小童利索地領命走開,他才輕嘆一聲:“劉公之見,就是老夫之見。老夫嘗聞官學里早有鬻題的不正之風,從前卻只當是捕風捉影的笑談。既然劉公已經(jīng)收到狀告信,想必上面已經(jīng)寫明了參與的生徒的名單。難得大家共聚一堂,不如當堂宣布,也省得冤判錯判?!?/br> 陳繼文亦點點頭:“此話有理,若有捏造偽告的,更該重重地罰。” 三位博士在階上來回一番,已經(jīng)各自闡明了立場,非要把這事調查個水落石出不可。 孫啟立顫顫巍巍地挪到椅子上,藥還沒到,咳嗽已經(jīng)先緩了下來,一雙冷肅的眼睛微微抬起,令堂下生徒無不心中一寒。 嚴銘早已嚇得面無血色:“徐……徐兄,這可怎么是好,我這題左不過是從別的生徒那里打聽來的,要是我也被告了進去,豈不冤死我了!” 徐子文面露詫色:“這我有什么法子?買題的是你,透題的也是你,你要是被人供出來,就是嚴筠太醫(yī)丞也不能替你翻案。” 他頓了頓:“依我說,你父親好歹是朝廷要員,他們不敢真把你逐出官學去,你倒不如把吳議也供出來,要死也拉個墊背的!” 這一番話講的冠冕堂皇,嚴銘差點就被哄了過去,他慌亂中仔細一思,便覺不對。 “徐兄,買題是一宗罪,透題是另一宗罪,我要把吳議供出來了,豈不是給自己罪上加罪嗎?” “這倒也是……”徐子文面色一僵,心里一陣惱怒,這嚴家的混世魔王,該聰明的時候沒一點腦子,要他蠢的時候偏偏還多了個心眼。 不能把吳議拖入泥潭倒也罷了,還是先把嚴銘弄出官學的好,反正這蠢材也實在沒什么用處,留著也只是宗禍害。 嚴銘豈知自己早就被視作一枚棄子,還指著徐子文給他出謀劃策,剛想開口再問兩句,劉盈已經(jīng)撥正臉色,從袖中取出一封信紙。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那封薄薄的信紙上,嚴銘更是急得眼冒火光,恨不能用眼光燒了這封不知何處來的信。 劉盈手執(zhí)信紙,像提了把尚方寶劍似的,指誰殺誰。 被念到名字的生徒撲通一聲跪下來,一個接一個,一時間庭中一片磕頭跪地的聲音,宛如過年放鞭炮似的停不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