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他方意識到自己臉色也不大好,抬手摁了摁額心,試圖把嚴肅的表情撫平開去:“璟兒,你出來,我不用戒尺打你手心?!?/br> 這種古往今來就沒實踐過的空口白條顯然沒有半點可信度,李璟揪緊了吳議的衣角,態(tài)度堅決地搖搖頭。 看著這對父子大眼瞪小眼的樣子,吳議默不作聲地嘆一口氣,反手一繞,揪著后領輕而易舉把小東西丟貓似的擲出去。 李璟半摔在父親的鞋面上,被攔腰抱回臂膀上,李素節(jié)看在吳議的面子上,倒也沒立即發(fā)作,只輕輕敲了敲兒子的腦門算給個教訓。 “小兒年幼無知,給仙人添麻煩了?!?/br> “我沒有!”李璟扭糖似的在父親懷里呆不住,掙著脖子往外爬,“我是來請仙人吃胡餅的,不是爹爹教我的要知恩圖報嗎?” 童言無心,落在耳里卻像是他老爹自己言出不行的意思了。 李素節(jié)神色一僵,訕訕扯了扯嘴皮,露出一個尷尬的笑容。 實在不是他沒心沒肺,李府已經(jīng)潦倒如斯,他琢磨了好幾天也沒想出個能拿得出手贈給吳議的東西。 御賜的玩意兒都是登記入冊動不得的,他還時刻預備著要被抄家,老年頭的雕花紅木桌上常年只清湯白水二兩飯,自己家都快揭不開鍋了。 吳議橫眼一瞥他欲言又止的神色,心里明鏡似的,知道他家窘迫,順手拈來個臺階給李老爺下。 “你既然這么想報恩的話,就替我做一件事情吧?!彼抗庖诲e,望向李璟,“這個時節(jié)水塘里應該有許多蟾蜍,你讓你家仆人替我捕幾只來,只不過蟾蜍皮上有毒,只能用網(wǎng)抓捕,不能用手碰。捕好之后裝在桶里,放太陽底下晾干?!?/br> 李璟仔仔細細地聽著,一字一字記在心里,用力點著頭。 李素節(jié)漂泊多年,心界不寬,眼界卻不小,一下便聽出了其中關竅:“仙人可是要炮制蟾酥?我聽說這一味藥材劇毒,不知仙人用的是哪一張方子?” 吳議心下一亮,指不定這個李老爺還真能幫自己一把。 “此方劇毒無比,但是一張救人性命的絕方?!彼麛科鹦σ猓嵵仄涫?,“除了蟾酥,我還需要別的幾種藥材,您能幫我找到嗎?” 吳議口中的藥材,最要命的就是蟾酥和砒|霜這兩樣,蟾酥還可炮制,砒|霜就難制取了。 李素節(jié)五指收攏,手里菲薄一張紙片嚓嚓作響。 上頭的字是歪七扭八旁逸斜出,倒很有幾分太醫(yī)作方的狂放風骨,李素節(jié)側耳旁聽,外加吳議一番解釋,才勉強看懂了這張別字漫天的藥方。 “我朝自太宗起便明令禁止銷行毒物,購買也須有太常寺遴選出的大夫擬出藥方?!彼科?,視線落在吳議皮包骨頭的面頰上,“仙人也是個中好手,難道沒有認識的官學大夫嗎?” 吳議撿了張經(jīng)年累月磨得光滑蹭亮的黃花梨木椅坐下,微微喘了口氣,心底透亮,李素節(jié)邀他入府商議,多少是有些放心不下的意思。 “若我有門路可走,也不必麻煩您了?!彼髁嗽掝^實話實說,沒有一絲藏掖的意思,“實不相瞞,我并不是什么仙人道士,只不過略通醫(yī)術。這張方子,也是用給我自己的。” 李素節(jié)眉心一跳,壓不住訝異的神色:“你自己用這么毒的方子?” 吳議神色淡如平常:“毒、藥本來一脈相承,夏用人參就是毒,砒霜蟾酥用得恰到也是藥,地上的泥土,田里的蚯蚓,河邊的水蛭,都能炮制入藥,又何所謂毒方呢?” 這話說來輕巧,里頭包含的見識卻遠非窮鄉(xiāng)僻壤一個少年郎能所得的。 李素節(jié)目光一沉,頭一次用認真的眼神打量眼前這個慘瘦細弱的少年——疾病壓彎的脖頸細如一片枯木,卻撐起一顆清醒而冷靜的頭顱。 若非絕癥拖累,此人必成大材。 他依舊保留著李唐皇室銳利而精明的眼光,只一瞥便看出吳議一對瘦弱肩膀上擔著的無限前途。 當今帝后都是尊醫(yī)重道之人,能人術士在大明宮中頗有一席之地,若他今時投之以桃,或許來日真能指望他挽回一家性命。 他在心中掂量利害,當即有了決斷。 “你跟我來?!彼畔乱淮爸窈煟D身走進內(nèi)屋。 吳議慢搖著步子緩緩轉進內(nèi)屋,李素節(jié)已經(jīng)從一截書柜里取出一枚雕琢細致的紫檀木匣,他抽開匣蓋,赫然露出一盒鹽沙似的白粉。 吳議從他手里接過盒子,放在鼻下用手掌微微一扇,撲來一陣苦杏仁的氣味。 “這是……家父家母所賜?!?/br> 李素節(jié)本想挑明身份,又不愿自己這幅窮困潦倒的境況辱沒了李唐皇室的尊名,唯有晦澀地一笑,唇齒泛出苦意。 第5章 李素節(jié)的話輕飄若風,落在吳議耳里卻不啻于一道驚雷。 李素節(jié)的話輕飄若風,落在吳議耳里卻不啻于 他早知道自己這個現(xiàn)代人跟古人必然有三觀不合的地方,但沒料到父母親子之情可以淡薄至惡毒。 也難怪吳夫人處處給他下絆子,親子尚且如此,庶子更是不容留情了。 倒是李素節(jié)揚起了眉頭,頗有寬慰之意:“你說得不錯,這世上本沒有毒,全看它用在哪里。這盒砒|霜用來救人總勝過自戕,也當是我這個做兒子的替他二老積福了?!?/br> 吳議深深一頷首:“今日之恩,沒齒難忘?!?/br> 有了這味最難尋的藥材,這個藥方也就很容易地拼湊出來。 李璟比自家老爹還要積極,天天摸黑地把李福吵起床催他去捉蟾蜍,老奴才哪里敢耽擱,三兩天就集齊了一盆疙疙瘩瘩的蟾蜍,擱在李家空闊的前院里聒噪不休。 吳議教他們用辣椒喂食蟾蜍,再用小木片刮掉蟾蜍耳后泌出的白色漿液,涂在白瓷盤上,撒上面粉,在火尖上烘干成酥片。 “為什么這些白白的東西干了就變黑了?” 李璟尚不懂得這些工藝中蘊蓄的微妙變化,正是捺不住好奇心的年紀,天天小狗一樣追著吳議的腳步,看他手提著小銅秤量出一個微斜的平衡,圓滾滾的眼里沾滿了好奇。 吳議垂眉數(shù)著秤桿上的計數(shù):“這是藥材的生長,就像你的牙齒落掉,頭發(fā)長出來,藥材也會一點點變化的?!?/br> 李璟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伸手就想撥弄那些糖片似的蟾酥,被吳議一手拍掉偷腥的貓爪子。 他斜睨小少爺一眼,威脅之力十足:“再搗亂我就不回答你的問題了?!?/br> 李璟立即把手乖乖握在背后,小身板挺得筆直,似某種剛破土的小樹苗,有股沖上天穹的生氣。 吳議不禁露齒一笑,藥材里泡出的生活總是漫著淡淡的苦澀,這回跟了個嘰嘰喳喳的小團子,卻顯得沒那么寂寞了。 吳議自己配好了幾服藥,便不再叨擾李府,簡單辭別了李素節(jié)后,回到自己冷得不落一絲人氣的小庭院。 他每日慢慢熬一鍋藥,配著之前吊命的慢白湯,捏著鼻子一氣灌下去,剩下的力氣僅夠爬到塌上歇著。 藥里泡著的日子就是漫無止境的發(fā)燒、出血、昏沉,吳議幾乎能感受到毒與病在全身各處爭奪寸土寸疆,戰(zhàn)火把每根血管都煎成烙鐵,漸漸蒸干人的意志。 為了抵御負面情緒,每熬過一日,吳議就在墻頭用小銅秤砣的一角劃下一道深深的橫杠,一道一道累加著自己活下去的希望。 兩相爭斗帶來的疼痛宛如凌遲,痛得受不了的時候,他也只能咬緊牙關硬挺著,攢緊了拳頭把所有放棄的念頭掐斷在手心。 既然已經(jīng)吃夠了苦頭,就必須熬下去。 熬下去,就是嶄新的一條命。 吳九還是照例隔三差五地來一趟,他自個兒九十月的天里悶出一身汗臭,卻掩不住院子里彌漫出的藥湯苦味。 他心中暗自一動,面上照舊皮笑rou不笑,往屋里遠遠地睨一眼,低著頭擱下一日的剩菜剩飯,回身便稟告了自家主母。 江氏拿三寸長的指甲隨意撥了下算珠,淡淡道:“這個月進項不錯——那孩子也真會找事,病著身子還歇不住,你去打聽打聽街上的藥材鋪子,看看他都買了什么藥?!?/br> 她還不信,袁州這犄角旮旯的小城還能翻出個妙手回春的神醫(yī)了。 吳九得了令,很快領回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回復。 “夫,夫人?!眳蔷艖?zhàn)戰(zhàn)兢兢立在一旁,聲音低低地壓入江氏耳里,“議少爺買的是,是……砒|霜!” 江氏隨算盤左右撥動的眼珠一滯,旋即露出三分冷冷的笑意:“喲,倒真沒看出他還有這個心氣?!?/br> 吳九小心陪襯著:“不過鋪里的伙計說他沒官學大夫的藥方,所以沒敢賣給他,這袁州城大大小小的藥鋪我都打聽過了,沒一家是出手給他了的?!?/br> “要當真買到了,你我還能站在這里?”她遽然一咬牙,幾乎要把一口貝齒咬碎,“我好心好意放他一條生路,他倒是塊捂不熱的石頭!你說,他這是準備毒誰呢?栩兒……” 她猛地一驚,渾身寒毛豎起,像只因護崽而炸毛的母貓,下意識地摩挲著長長的指甲。 吳九扶穩(wěn)她:“栩少爺宅心仁厚,從沒招惹過他,夫人別怕!” “雖說我朝一貫不主張大興嫡庶之說,但上下規(guī)矩總是有的,保不齊他會不會懷怨在心?!?/br> 她越想越怕,直接給吳議扣上個善妒的帽子:“前幾日長安來信,張起仁博士已經(jīng)來赴袁州,他怎么著也算吳家入譜的少爺,難保不會在這事上動心思。” “就憑他那有命生沒命養(yǎng)的娘?”吳九替夫人狠狠啐了九泉的舊主一口,“他比起咱們栩少爺,那是魚目比明珠,不自量力!既然他心腸如此歹毒……” “不如……”他悄悄窺一眼江氏的眼色,“老奴去稟明老爺,請他做個決斷?!?/br> “沒憑沒證的,就憑咱們空口一番話?”江氏冷呵一聲,唇角抿出一個肅殺的笑,“你去,撿個好日子把我屋里的好東西送給議少爺,咱們吳家好歹是有門有臉的人家,他想要,還能短了他的?” 吳議拿一兇一緩兩劑藥方熬著,這三個月剛柔并濟的猛藥下去,總算褪掉三五分病癥,長了半點斤兩。 新長出的皮rou撐起薄薄一張面皮,勾勒出明眸秀目的一張臉,繡刀似的眉頭一挑,挑破往日里那身羸弱不堪的病氣,透出一股刃尖般鋒利的冷意。 到底是剛拔高個頭的少年人,從皮到骨都竄著新生的銳氣。 吳議信手拂過平滑如鏡的一盆清水,望著慢慢散開又斂回的幾圈細紋,破碎的人形已不是百日前破敗的樣子,病火燒空的眼瞳重新泛出光彩。 命運又給了他一條活路。 問題是,這條路又要往哪里走? 他是個繁體字會認不會寫的現(xiàn)代人,更遑論作什么八股文章,科考鐵定是死路一條。 要簡簡單單地耕田種地,只怕這副身子也不濟事。 他思來想去,似乎還是只能干回自己的老本行,就算成不了杏壇圣手,提個小秤稱稱藥,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也并非難事。 他正低頭思忖,便聽見門口篤篤一陣扣門聲。 吳九不請自來地推開門,客客氣氣地問了聲好。 “議少爺,您今日精神頭不錯?” 他眼睛雖小,眼神卻不漏一顆灰塵,早望見吳議微弓的背影,上頭細長一條脊柱頂起一縷菲薄的衣衫——仍舊是瘦,卻不像往些日子,一塊塊椎節(jié)都歷歷可數(shù)。 吳九心下稱奇,嘴上一聲不吭,趁吳議沒轉身的瞬間,把袖里青花水紋的藥瓶悄悄擱進他壁柜下的縫隙里。 他這人擔不起大事,心眼卻小得精明,吳議這個病架子自然沒力氣挪動壁柜,到時候只消稟告老爺,人贓并獲,還不愁不把他趕出家門? 他早已擬定吳議的死路,眼里透出得意的笑,卻在吳議回轉身子的剎那收回心底。 ——這還是當日那個病懨懨的小豆芽嗎? 面前的少年像裹了張丹青墨意的畫皮,從眉梢到唇角都是畫筆工出的細致雋秀,瓷白的一張臉上懸著清冷一絲笑意,如和風細雨里一陣猝不及防的春寒襲面。 活脫脫是從他娘的模板翻出的樣子。 吳九莫名嚇得腿一軟,禁不住打了個哆嗦:“議少爺,您,您已大好了?” 吳議肅然掃他一眼:“我好不得?” 這道森冷的目光倒把吳九抽醒,那一位是一貫的弱不禁風,從不在下人面前擺高架子,若不是江氏不除之后快不休的狠厲,他原本沒想下狠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