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jié)
林黛玉聽見,不知怎的,心窩子突覺得一絲絲涼,自以為真受了風(fēng),便往外頭熏籠上靠靠。 這當(dāng)頭,朱繡鳥悄的從后頭小門繞進屋里來,琥珀也正笑得歡實,冷不丁旁邊冒出個人來,唬的她差點嗆著。狠狠瞪朱繡一眼,到底沒敢吱聲。 寶玉笑道:“云meimei好促狹,我雖沒見過姑媽家的meimei,然我看著面善,心里就算是舊相識,今日只作遠(yuǎn)別重逢,亦未為不可?!?/br> 朱嬤嬤聽了,忍不住笑道:“老封君,您這孫兒可了不得!方才二太太說他嘴里像抹了蜜似的會說話,我還不信,覺著這么個年輕的小爺,經(jīng)的少見得少,能多會說話呢?現(xiàn)在我是服了,話說的比蜜還香甜,可見這哥兒真真聰慧靈氣,旁人比不得?!?/br> 賈母笑道:“他雖小,也見過些世面,又孝順,說的話我們都愛聽?!?/br> 朱嬤嬤也端詳一回賈寶玉,忽點點頭,道:“是了是了,這位寶哥兒瞧著倒與老國公爺有幾分肖似,怪不得我方才也覺著眼熟?!?/br> 賈母奇道:“我這孫兒,果然有些像他爺爺,這些兒孫,也唯有他肖似幾分。只是嬤嬤如何知道?” 朱嬤嬤看向黛玉,問:“你是不是也覺著像見過似的?” 黛玉正疑惑呢,忙點頭,朱嬤嬤就擦擦眼角,道:“你母親房里早前掛著一幅畫,你還記得嗎?” 黛玉捏住帕子,道:“是那幅?”說著眼圈就紅了。 賈母越發(fā)不解,朱嬤嬤因道:“夫人不僅給您老人家在佛前供奉了二十四斤的大海燈,求菩薩保佑您康健遂心;還把老國公爺?shù)囊环嬒窆┰趦羰依镱^,每日香燭誦經(jīng)是從來不落的……夫人去了,老爺便做主把那畫擱在棺槨里,也算是全了夫人的心意……” 賈母想起來,早些年洋毛子畫師是曾給老國公做過畫,他們的畫法與大慶的不同,畫出來與真人差不多少。 便也心酸起來,哽咽道:“怪不得呢,怪不得呢……”寶玉說的眼熟是假,朱嬤嬤和黛玉覺著眼熟是真。 才說著,王夫人扶著周瑞家的手,進來了,見賈母又哭上了,忙上前勸解,一面又說鴛鴦:“老太太有了春秋的人,你們也該勸著些…” 賈母擺擺手,道:“不礙事。朱嬤嬤見過老國公的畫像,說寶玉肖似,我一時想起老國公來。” 王夫人最愛聽人說她的寶玉有祖上遺風(fēng),也就不說那些嗔怪的話了。 賈寶玉給他母親見了禮,湘云黛玉也見過,各自歸了座。賈寶玉看氣氛緩和了,暗暗松口氣,又道:“meimei可曾讀書?” 黛玉早知王夫人并鳳姐都不大識字,便道:“些許認(rèn)得幾個字罷了?!?/br> 史湘云卻笑道:“在他跟前謙虛可要不得,人家說什么他就信什么!別鬧得滿腹詩書變成略略識字,叫他認(rèn)真了,鬧出笑話來且不委屈。”說著就咯咯笑起來。 黛玉認(rèn)真看她一眼,并不言語。 第30章 顰顰若蹙 史湘云兀自笑的歡快, 王夫人的眼神一變,就連周瑞家的也忍不住斜眼看了湘云一眼。 偏賈寶玉和她嬉笑玩鬧慣了的,他對女孩又常懷體貼的心思,對史湘云拿自己開玩笑是司空見慣的, 也不以為意, 仍是笑著看向黛玉, 等她答言。 可王夫人卻不會這么想, 捏著手帕子的指頭都發(fā)白了。試問哪個當(dāng)娘的忍得了一個毛丫頭片子拿著自己千珍萬愛的兒子不當(dāng)回事,肆意戲弄調(diào)侃。 林黛玉心思千轉(zhuǎn)百回,將一切都收進眼里, 到是底有些憐惜史湘云父母雙亡, 便把話岔開:“舅母拿來的這是什么?” 王夫人一擺手, 周瑞家的小心翼翼的將一個畫蓮紋菱花式盤子捧到賈母跟前, 王夫人笑道:“還是外甥女兒心細(xì)。我那里新做的棗泥山藥糕, 奉給老太太嘗嘗, 清甜不清甜?” 兒媳婦吃塊糕都想著自己, 賈母在黛玉等小輩面前猶覺光彩。她心下熨帖, 對著黛玉等人嗔笑道:“你們太太最孝順不過,寶玉也像他娘, 在外頭吃著一塊點心看見一枝花都先想著我?!?/br> 又向黛玉道:“他是個實心眼的孩子, 又最友善姊妹不過。你別被云丫頭的話唬住了, 你們兄弟姊妹一處兒久了, 就知道了?!?/br> 黛玉抿著嘴兒一笑,微微點頭。 史湘云不是不會看人臉色,方才一時忘形, 這會子心內(nèi)已暗悔失言,想說點子什么描補回來。 她在老太太跟前養(yǎng)了這幾年, 知道王夫人是個望子成才的規(guī)矩人。便向來不肯在王夫人面前挖苦寶玉,更不敢當(dāng)著她的面叫寶玉做小伏低的賠不是,便是與寶玉說笑,也撿著另外的話頭。 只是看大家都捧著林黛玉,就連老太太,也向著她,心下不禁自思道:這在座的誰不是骨rou親戚,何苦當(dāng)著自己的面顯擺?這會子舅母外甥女叫的親熱,才見了一面,能有些什么情分,這不是刺自己是什么。 朱繡站角落里看史湘云臉上的笑慢慢的收起來,都替這姑娘尷尬。她仗著賈母疼愛,一貫說話橫行八道的,譏刺這個挖苦那個,還要說自己是心直口快——可河邊常走,這不就濕了鞋,捅了婁子嗎。叫人也憐惜不能。 這一時三春攜手過來,探春進門就說:“寶哥哥回來了,今日在外頭可見著什么新鮮事了,說給我們聽聽?!?/br> 寶玉心神被新來的meimei占了一大半兒,擱以前早談天說地的頑笑起來,這會子只道:“不過是照常例,沒趣的很?!庇中Φ溃骸霸趺雌s上今日了,我正說不巧呢,姑媽家的meimei你們都熟識了,就把我撇在一邊兒?!?/br> 這卻是見黛玉招手叫惜春挨著她坐,才有此一說。 上晌林黛玉與賈惜春一起好一會,自比旁人熟慣些。而說起惜春來,從來都是三姊妹中的一個,就是年紀(jì)最小,也從沒得過旁人特別的青眼,見林jiejie待她與眾不同,怎會不喜歡,忙過去偎著她坐下。 賈家看慣了這三個穿戴一樣、坐臥一起,這會三春單飛出去一個,只剩倆個一處,還怪不習(xí)慣的。 賈母笑道:“往常還說四丫頭性子耿介,沒想著倒投她林jiejie的緣……” 王夫人看著府里的姑娘都在,只差了寶釵一人,就笑著跟周瑞家的說:“去把寶丫頭叫來,就說姊妹們都在老太太這里說笑,讓她也過來,一個人悶屋子里有什么意趣?!?/br> 周瑞家的方答應(yīng)了,就聽賈母道:“你孝順我,疼愛孩子們,可這當(dāng)姊妹的就忒不會心疼人了。你雖只叫寶丫頭來熱鬧,可你知道姨太太最守禮,聽這么傳話哪有不來陪的道理?姨太太也有些歲數(shù)的了,才回去歇息,你又叫過來,這一來,可不又得梳頭換衣裳的折騰?!?/br> 王夫人聽了,只得替薛姨媽謝老太太體恤。 這頭,賈寶玉到底又湊上來說話,贊道:“meimei這一雙罥煙眉極妙,淡如流云煙霞……” 林家的丫頭都微微皺眉,誰家的小姐能讓人品評,才見頭一面,這位寶二爺未免忒輕狂了些。 偏賈家是見慣了他這樣子的,前兩年還小點兒的時候吃丫鬟唇上的胭脂也是常事,都不當(dāng)回事,就連王夫人也沒往心里去。 就聽賈寶玉又道:“鳳jiejie那里有一斛波斯進上的螺黛,畫眉最好,《隋遺錄》上說‘爭效為長蛾眉’‘號為蛾綠螺子黛’。meimei調(diào)螺黛描畫,豈不妙上加妙?”說著就急著兜攬應(yīng)承跟鳳姐要螺子黛的事情,恨不得立刻就取來。 林黛玉本就為了他穿紅著綠毫不避諱的態(tài)度著惱,不過后來看著眼熟,又拉出亡母供奉外祖遺畫的事故,這才暫放下了,此時一聽這話,不禁深惱,噌的一聲站起來道:“二表哥這話我卻聽不大懂,母孝在身,我豈敢扮妝盛服!” 賈寶玉登時訕訕的,有些臉上下不來。賈母在旁邊聽說,忙嗔怪他:“又冒撞了不是,還不給你meimei賠不是?!庇謩聍煊瘢骸八娭愀吲d,想著給你尋些稀罕物頑,你且恕他一回,他若再犯,我替你錘他!” 黛玉忙也微笑應(yīng)了,只是再不愿理會賈寶玉,坐下來不是端著茶碗喝茶,就是與惜春說話。 賈寶玉有心賠罪,偏生插不進去,急的了不得。 朱嬤嬤任黛玉撒性兒,只當(dāng)沒看見,與王夫人說些沒咸淡的家常話,心里卻覺著如今這脾性才有些風(fēng)范,若是一味的溫柔懂事兒,那是假大度,反讓人看不起。況且她這樣出身的小姐,沒點子脾氣堅持,出閣后也壓服不住夫家的小輩下人的,一輩子就算毀了小半了。 朱嬤嬤也就一想而過,只是慮著還要與陳嬤嬤商議,再養(yǎng)養(yǎng)姑娘的性情??芍炖C的心情就復(fù)雜很了,書里的神仙meimei一改過分的自重自憐,變得底氣足起來。 原書里頭她也常有言語尖刻、小性愛惱的時候,可那有多自尊,就有多自卑,言語上的尖刺,不過是為了掩藏衛(wèi)護她高貴的自尊心罷了。但現(xiàn)在,當(dāng)著賈母和王夫人的面,黛玉的脾氣并不掩飾,不論表現(xiàn)的如何婉轉(zhuǎn),也不帶一丁點的畏縮,比書里更添一分氣勢神采,叫人看著就喜歡。 林黛玉惱了賈寶玉。史湘云自幼與賈寶玉相厚,看不得他那樣兒,便推寶玉過去,和迎春、探春說話。 賈寶玉縱然有千百樣的款語溫言想討好新來的meimei,也只找不到機會。忽看見紫鵑在黛玉身后端茶遞水,服侍的十分周到殷勤,忙像尋著寶一樣,遙遙問紫鵑:“鸚哥jiejie,老太太叫你去服侍林meimei了么?” 紫鵑打小從榮國府長大,深知寶玉在老太太、太太心中的地位,說是府里的小祖宗也不差的,見黛玉不理睬他,生恐兩人生了芥蒂,倒對林姑娘不好。有心調(diào)和,便笑道:“寶二爺,姑娘給我賜名紫鵑,二爺以后喚我作紫鵑罷?!?/br> 寶玉在口里翻來覆去念叨“紫鵑”兩字,便要開口贊嘆,以向黛玉示好。 卻不料又戳到史湘云心?。合惹袄咸幸u人jiejie服侍自己,好好地忽然派給了寶玉,補給自己一個不大熟的翠縷,也從來沒提過讓自己給名的事情;林家的丫頭剛來,老太太就賞了跟前的鸚哥jiejie給她,她還大模大樣的改了名字。可見這遠(yuǎn)近親疏,跟情分是沒甚關(guān)系的,不過是因她血脈近些,父親當(dāng)著大官罷。 “紫鵑……?這‘杜鵑啼血’,眾人皆知,可不是個好意頭。林家姊姊,要不還是給改了罷。”湘云蹙著眉,像是在思索的模樣。 正與賈母、王夫人說話的朱嬤嬤,聞言便一頓,一雙眼睛看向史湘云,那眼神并不如何嚴(yán)厲,可不知怎的,史湘云就瑟縮一下。 這話頭是賈寶玉挑起來的,見云meimei與林meimei像是嗆住了,心下也覺得云meimei說的話有些不合適。他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急的額頭上都冒了汗。 這下連賈母也看出來湘云是有些與黛玉過不去,不過她向來不在意這些小兒女們吵吵鬧鬧的,覺得這樣才親香,當(dāng)下就又要打圓場。 王夫人卻覺得看走了眼,今日這云丫頭處處挑釁生事,不是她以為的粗陋無心機的人,這樣的人比賈敏的閨女更讓她受不住,寶玉天真爛漫的,身邊決不能伴著這種禍根——如今不就是扯著寶玉給她自己當(dāng)幌子嗎。 王夫人原本想慢慢以寶釵之溫婉莊重使寶玉漸漸與史湘云離心,可現(xiàn)下卻拿定主意要馬上尋個法子叫史湘云離了眼前。 眾人聽黛玉道:“杜鵑因催春啼鳴,我聽家下老嬤嬤們說這是杜鵑催人‘布谷’,叫勸農(nóng)的意思,農(nóng)家都視它做報春鳥,吉祥鳥……其實都是旁人穿鑿附會,只是這鳥兒的習(xí)性如此,很不必當(dāng)真。” 賈母便笑道:“是了是了,你們小兒家家的,就愛為這些小事較真……真真一個個都是天魔星?!?/br> 黛玉身邊的杏月也推推紫鵑笑道:“姑娘在家時聽見那杜鵑鳥的叫聲,總說這鳥兒忠貞、至誠,早想給身邊親近人叫這名字,只是我們幾個是太太在時賜的,雪雁又孩子氣重,擔(dān)不起……到老太太送你過來,誰想姑娘這樣看重,就把這名兒給你了……”一番話大方又敞亮,其實杜鵑啼聲悲戚,林黛玉又有些柔腸子,偶然聽見還要掉幾滴眼淚寫幾句詩。只是她到底清靈不俗,對這些常人覺著不吉利的物事從不在意,才給丫頭改了這名兒。 原本紫鵑想做個橋鏈勸好的,叫云姑娘一席話說的更鬧大了,她自己覺著因自個的緣故,頗有些下不來臺。叫杏月一說,反顯得她貴重了,不由得對黛玉好感更甚。 雖看似緩和過去了,可這氣氛又冷了起來,賈寶玉垂頭喪氣的,覺得今兒諸事不順,便也怏怏不樂。 史湘云幾番要壓過林黛玉,誰料無一成功,還弄巧成拙落了口舌,叫老太太說天魔星,心里委屈不盡,淚珠都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到底不敢哭,低頭忍下了。 因到了用晚飯的時候,黛玉便辭了賈母和王夫人,回院子去了。桃月和桂月早就布好飯菜,熱騰騰的放在溫鼎上,這溫鼎底下供著銀霜炭,上頭放上吃食,一個時辰也不見涼的。 黛玉回來,仍叫紫鵑先去拾掇她的鋪蓋行禮。 桂月便悄悄來回朱嬤嬤:“這里怪的很,去廚房點吃食還要自己拿錢!幸而今日是我和桃月親去的,若不然叫小丫頭去提,指不定鬧什么笑話呢……這府里三姑娘的丫頭過去說,她家主子明早上要吃雞蛋羹,就給了灶上人一把銅錢……實在是沒見過這樣的,一個雞蛋兩個錢,五個大錢能買三個!”桂月實在是驚著了,她和三姑娘的丫頭翠墨搭話,也知道了底里:原來這榮國府的廚房是用水牌把菜蔬寫了,天天輪轉(zhuǎn)著吃,各主子都有份例,廚房里只按份例做,若繞另添,便得先拿了前來,另買另做。 朱嬤嬤一聽就明白怎么回事:既然菜蔬rou果定例,那這定例里頭的食材做成什么菜,本該聽主子吩咐;而一個主子帶上丫頭嬤嬤少說每日也得有幾十斤的菜rou,什么菜不能做。如何一碗雞蛋羹就要另買,不過是廚房里頭看人下菜碟兒,往自個口袋里撈錢呢。 這榮國府下頭管的也忒松散了,朱嬤嬤想著,便道:“二萬兩銀子都給了,何況這點子,以后提前寫出單子來,讓他們做便是。照著外頭飯莊子的價錢,只每頓飯多給幾個錢就好,免得縱的那些人胃口大了?!蹦切┰钌先俗匀恢劳忸^飯食的市價,這么做,也好叫他們知道自家不是不懂行情的,別妄想欺著算計。 桃月便道:“這自然可以,只是不犯著慣他們,真是從沒見過這樣的,奴才敢盤剝主子了!” 朱嬤嬤在宮里見的多了,失寵失勢的嬪妃,何止是受盤剝,還有自己做活托太監(jiān)賣出去才能吃上飯的呢。當(dāng)下笑道:“好丫頭,咱們不過暫借住罷了,好不好怪不怪的與咱們不相干。咱們?nèi)丝诙?,你得叫單子列的?xì)些個,他們這里還有個規(guī)矩你不知道呢!按說主子吃不了賞給奴才吃這事各家也有,只他們家很不同,廚上給各主子準(zhǔn)備的飯食是包著房里的大丫頭們的……說是吃不了賞下的,其實丫頭吃的和主子都一樣……” 桃月咋舌道:“奴才吃住和主子一樣,怪不得那紫鵑說,但凡老太太屋里的jiejie們,府上的爺兒們也得敬著。我當(dāng)時還想,為何只有大丫頭們,那些婆子媳婦就不是跟前的人了,怎的差別這么大……要這樣,哪個丫頭愿意長大,愿意出去呢,倒三不著兩的,真怪!” 桃月的話倒提醒了朱嬤嬤,這些丫頭在府里過的跟小姐似的,大了不想出去,可不就得想折子么。姑娘們身邊的還能陪著出門子,爺兒們的,就只有一條路可以走了……這府上的寶二爺慣是憐香惜玉,他身邊丫頭的心自然更大了,還是得防著些兒放心。 朱嬤嬤想著等陳嬤嬤好些了,得跟她商量商量這事兒,一面去看黛玉吃飯,一面又問桃月:“你陳嬤嬤好些兒了?就沒見過她這樣的,她一個水溝子邊上的人,船也暈車也暈的……” 因林黛玉走了,賈寶玉心里揣著個事情,囫圇吃了幾口飯菜便罷了,賈母寵溺他,一連聲的叫廚上留人,預(yù)備他想吃了就叫人做了來,又叫襲人仔細(xì)著,別等他自己喊餓。 如今賈寶玉已不和賈母在碧紗櫥里住了,而是睡在碧紗櫥外頭的大床上。因賈母年老畏寒,湘云便把暖閣讓出來,她自己挪到碧紗櫥里頭住。 賈寶玉帶著襲人回去,襲人又是忙著給他換衣裳又是捧茶來給他吃,溫柔周全的很,偏賈寶玉心不在焉的,一時唉聲嘆氣,一時又連連頓足。襲人便問他因何事。 賈寶玉見問,便道:“今日林meimei,我看見就覺著親近,聽她乳名兒喚做黛玉,偏生長得那兩彎眉,顰顰若蹙,我便想著她若無表字,送她‘顰顰’二字可謂妙極!誰知幾次說話造次,反得罪了她?!闭f著又長嘆一聲,道:“只得日后尋機再說給她,林meimei必定也喜歡。我見她也有一塊寶玉,自來家里姊妹都沒有,好容易來個神仙似的meimei,倒和我一樣?!?/br> 朱繡何等耳力,她又注意著賈寶玉的動靜,聽這話也有些訝異,本以為這兩節(jié)已是翻過去了,誰知沒有書里的‘執(zhí)手相看’,人賈寶玉還是惦念上這茬了。 玉倒還罷了,這表字卻萬萬娶不得,所謂女子待字閨中,便是只有出閨嫁人的女子由丈夫或是夫家長輩給取。若是賈寶玉給林黛玉取了字,黛玉偏又在孝中,那才是禍從天降,不僅閨譽損了,還會平白落個不孝的名頭。原書里金玉結(jié)良緣,黛玉縱使不病死,也沒有活路了。 襲人正從他頸上摘下那玉,用自己帕子包上給他塞枕頭底下呢,聞言不禁一頓,也沒了忙前忙后的興致,只催寶玉早睡。 賈寶玉嘆一回,不多時就睡熟了。襲人愣了一會,悄悄出去,正遇上朱繡和琥珀守著小廳的燈燭做針線,邊做邊說些閑話。 “……這jiejie也是可憐,好容易嫁個好人,好人又不長命,后來呢?”琥珀問。 朱繡嘆一聲,“還能怎么,她娘家想讓她二嫁,再得一筆嫁妝,可‘一嫁由爹娘,再嫁隨自己’,她自己不愿意,改了名字立做女戶,從亡夫族里過繼來個小兒,以后守著墳塋過日子罷了?!?/br> 琥珀也嘆一聲,就聽朱繡又道:“她也是個情深義重的好女子,你道她改的名字是什么?原是她新嫁時婆母給取得表字,她用來做名字,已彰其志……” 聽的琥珀眼圈都紅了,忙問:“什么字,叫什么?” “叫貞素。”這故事都是朱繡編的,哪兒知道表字去,當(dāng)下舌頭一頓,把‘素貞’顛倒個兒說出來。 琥珀道:“貞素、貞素,倒是個好聽的名字,就是人忒命苦了?!?/br> 朱繡點點頭,道:“誰說不是呢。本來吧,女子表字唯有婆家長輩或是丈夫能取,可這天下女子有表字的能有多少?唯有得婆家看重,才有機會,她能叫婆婆賜字,可見對她滿意,誰知……” 襲人先時還在聽,也覺得可憐,眼圈都紅了,可聽見朱繡這句感嘆,忽然一驚。她年紀(jì)尚小就被父母賣給牙婆,也不懂這些。如今更是一心想服侍好寶玉,又不識字,便少了些見識,此時才知道表字還有這樣的說法。 當(dāng)下也顧不得藏起來,寶玉起了興頭,她若是勸不住……這事太大,得趕著落鑰之前去稟告太太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