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jié)
這些她全然不知,三節(jié)兩壽每每上京送禮回來,秦嬤嬤等人皆說的花團錦簇,就連母親的心里亦是如此。 朱嬤嬤又下了一劑狠藥,“賈老封君常把娘家侄孫女接來,與那位銜玉而生的哥兒同吃同住。我回揚州之前,老夫人已將那位姑娘接到家里過年,像有長留家中養(yǎng)活的打算……” 忽而話鋒一轉(zhuǎn):“本該好生教引姑娘,只我這一病……夫人命人將我那女兒送去綢緞鋪時,只需吩咐一聲,自會有人另尋了女使嬤嬤給府上,好生服侍教引姑娘?!?/br> 這般說了,只要這位林夫人還愛重她自己的女兒,就會把繡兒撈出來,送去她干舅舅那里。 賈敏心亂如麻,只令朱嬤嬤好生歇著,就扶著內(nèi)管家的手回正房了。 這里朱嬤嬤說了好些話,早已氣力不濟,被灌下了兩口藥就癱倒在床上。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朱嬤嬤說這些,雖有離間史太君母女的意思,但未償不是為了林黛玉考量。 朱嬤嬤躺著又想起何嬤嬤,心里也自嘲當日袖手旁觀,今時就有了這樣的業(yè)障。只是再給她一次重來的機會,她仍舊只會看何嬤嬤自己作死。 何嬤嬤的行事作風(fēng)讓朱嬤嬤感到了危險。她太貪心了,明明都清楚榮國府太夫人手腕強硬,還要貪圖那些銀錢不肯抽身。這樣的人,此一時可因銀子冒著危險也要賴在榮國府,彼一時有心人就能用銀子敲開她的嘴。 只要她開了口,為了整臭賈元春和其所在宮室的主位,那些人會留著好用的何嬤嬤,讓她們娘倆一起不明不白歸西。證人一個就夠了,多了反徒增變數(shù)。 朱嬤嬤昏昏沉沉的想,何嬤嬤看不清自己,把自己抬得太高,她以為在宮里是奴才,出了宮就能變成貴人?在這些公侯夫人的眼里,她們?nèi)圆贿^是能自稱“我”的奴才罷了。 —— 賈敏驚疑不定,心緒起伏一大,先前吃的藥便承受不住,“哇”的一聲都吐了。正院的丫鬟慌忙上來捶背。 內(nèi)管家喚林安家的,知道今兒這遭兒是真戳到太太的心肝上了,大姑娘和娘家在太太這里向來是逆鱗。也不敢深勸,一面親自收拾了吐得藥,一面道:“太太先不要多想,去信問問史老太君再定奪不遲?!?/br> 賈敏心里已信了七八分,她既驚心娘家行事沒有章法又狠辣無情,又傷心自己這個出嫁女在母親心里的分量遠沒有以為的高,還憂怒她的親信陪房這些年竟然大不可靠…… 二嫂既已心術(shù)不正,定然不會只這一件事上胡作妄為,先不提其他,只說她是榮國府的當家夫人,只需稍稍暗示就能讓自己女兒有苦難言。到時候,母親是護著寶貝孫子的母親,還是會偏向外孫女呢。 這根本無需想,就知道母親會怎么選,外孫女畢竟是外人了。不鬧大了,都大抵只會裝不知道罷。賈敏傷心難自抑,禁不住懷疑日后想把黛玉托付給母親真能妥當? “姑娘慢些,小心臺階?!?/br> 林黛玉疾步走進暖閣,見賈敏臉色大不如前,眼圈兒就紅了。 賈敏把她摟進懷里輕拍安慰,問王嬤嬤:“怎的又讓玉兒出來了,好容易不咳了,你們怎么不勸著些?!?/br> 王嬤嬤慣來老實訥言,沒有主見,聽這話便要跪下請罪。 賈敏越發(fā)失望,她是小姐的奶媽子,誰人不敬著些,偏她自己,腰桿子軟不能成事。賈敏心里越覺得只有像朱嬤嬤那樣外圓內(nèi)方,精明能干的人才能替她照料好黛玉。 黛玉不愿讓母親擔心,從賈敏懷里直起身子,用手帕子輕拭眼角,道:“太太別怪王mama,是我想起來一件東西,許能救朱嬤嬤,才急著送來?!?/br> 雪雁捧著一個描金漆紅酸枝匣子放到炕桌上,賈敏一看就知里頭是什么。 黛玉就道:“這樣大補的藥材咱們也吃不得,不如救人的好。” 那是賈敏的婆母,先林老夫人留給孫女的紫芝。 這樣的藥材,誰家都少有,若哪地方偶然一現(xiàn),是要作為祥瑞進上的。 賈敏不舍得,便是不對癥,留著防身也好。玉兒赤子心性,她一時不知怎么對女兒說。 來回忖度許久,才道“罷了!”命林安家的親自捧要去問大夫。 那大夫見了大喜過望,忙取了拇指大的一塊代替了十年參,其余仍珍重放回匣里請林安家的帶回去。 這藥不過是用作藥引子罷了,旨在用它的濃重生氣激引出人自身的生氣,并不需要大量,一丁點就夠了。這大夫正愁這方子呢,有了紫芝,他就有七八分的把握了。 朱嬤嬤求生欲本就極強,灌下藥去,眼看著就睡實了。賈敏也松一口氣。 至晚間,林如海從揚州大小官員的元宵夜宴上回來,聽他感嘆江南局勢益發(fā)艱難,稍不慎者許就有身家性命之危,賈敏心里越發(fā)慶幸救下朱嬤嬤。 —— 快至花朝節(jié)的前幾日,朱繡托綢緞鋪捎寄的物件被送到林家門房,婆子給朱嬤嬤送去時,賈敏正來探望她。 “這么一包袱東西,可見她待你這干娘的心也真。不枉你疼她?!?/br> 朱嬤嬤已能下床,喜得合不攏嘴,當即就要開包袱。 就見里面有兩個衣服包袱和幾個小匣子。 賈敏看那兩身中衣中褲并抹額、鞋襪、荷包俱全,嘆道:“好丫頭!” 朱嬤嬤先看信,就笑了,挑出一個松木盒子,奉與賈敏,“花朝節(jié)是林姑娘生日,這是我那女孩兒送的禮?!?/br> 賈敏吃驚這是個有心人,親手打開那盒子,見里面有幾個油紙包,底下是幾張方子。 朱嬤嬤笑道:“林夫人知道的,我這女兒有些家傳的手藝,頗通藥理,這些油紙包的是她配的藥,有用來熏的、佩戴的,也有塞枕頭里的。那底下的幾張方子應(yīng)是她家傳的藥膳方子,強健脾胃、補中益氣應(yīng)是不錯的。夫人不妨讓大夫瞧瞧,若好也可給姑娘用……” —— “妙?。∶?!”老大夫指指那幾張方子連聲稱贊,“府上小姐脈象細弱,這幾張方子正合宜,又好吃的能當飯食,也免得小姐吃了藥就吃不下飯?!?/br> 說著話,老大夫還擎著一丸香藥愛不釋手,“那方子好,可最妙的是這些香丸、藥膏子里頭藥材的炮制,我雖看不出用了何法子,但這效用可難得的很了……不光小姐,貴府夫人若不安枕也可用些……” 賈敏用了香枕和熏囊,果然夜間睡得也踏實起來,身子骨著實好了不少。 第16章 史湘云 今春過年早,趕在驚蟄那日出了正月。 現(xiàn)一過春分,草木萌生,元鳥至、燕歸來,外頭眼看著就暖和起來,小姐妹們也愿意在廊下逗雀說笑。 前幾日寧國府率賈氏宗族春分祭祖,又派人回南祭掃。合族男人一起,不免又說起年前朝廷照例賜下的春祭恩賞,族老連帶族長賈珍都郁郁:從光祿寺庫關(guān)領(lǐng)的黃布口袋里,銀子寥寥無幾,和前些年賈演賈源二位老國公還在時鼓鼓囊囊的賞賜是不能比了。 賈珍便私下里來回賈母,說:“……當時怕老太太大正月里傷懷,便不敢說。前兒族里的老少爺們集聚一堂,又提起來,說來咱們家也確實得放個人在皇上跟前了。不然這日子一長,皇上越發(fā)想不起來,底下的官兒便更怠慢了。這幾兩銀子咱們倒不放在眼里,只是這上頭看的是皇上天恩,這銀子又體面又沾恩賜福的,置供給祖宗也喜歡。如今這恩賞越發(fā)連那些窮官兒也比不上了……” 賈母也默然。但過后對賈元春也更上心了,連賈寶玉都暫擱到后頭。 合府都調(diào)派起來。各房里女紅好的丫頭,一式兒開始做各色各式荷包,從針線上領(lǐng)來不同的底布和繡線,都是上好的緞子和絲線,更花高價從外頭買來名工巧匠做得緙絲香包,這些都要做好了放匣子里給元春帶進宮去,預(yù)備送禮和賞人的。 朱繡坐在上院穿堂門前,頭上曬著暖融融的陽光,手下不停,繡著一個福壽萬代紋的鞋面子,腳邊一只油光水滑的大花貍貓懶懶的倚著她鞋酣睡。堂下幾個不當值的小丫頭鬧哄哄地正踢毽子玩。 “叫我瞧瞧你做什么吶?半天不見你人影,原來躲在這兒來了?!笔废嬖票谋奶膹拇┨玫淖咸醇茏哟蟛迤梁筠D(zhuǎn)過來,笑嘻嘻的說。 朱繡聞言,把針線放在手邊的笸籮里,忙站起來:“史大姑娘好?!?/br> 史湘云不見外的擺擺手,說著就湊近了來翻她針線笸籮,“叫我看看你做什么好東西了?” 大貍花貓被驚醒,伸個懶腰,沖史湘云齜牙,“咪嗚”一聲,三倆下躥上墻頭不見蹤影了。 “野東西!”史湘云啐了一口,轉(zhuǎn)又拿起那鞋面翻看,“給你mama做的?我見旁的jiejie們都在趕繡荷包,繡jiejie還有空做這些?” 朱繡心里翻個白眼兒,不知怎么回事,這位史大姑娘常來找她說話,說是來親近的不像,來找茬也稱不上,就是冷不丁地就刺你兩句,陰不陰陽不陽的,真是怪事。 “我手藝還不上臺面,針線房的嬤嬤們沒給我派差使。開春了老太太那里底下人還沒給送上新夾鞋,眼見就要上腳,老太太又不讓鴛鴦、琥珀jiejie們放下活計去做這個,說要先緊著大姑娘。我看各房各處都忙得很,便想做個軟底的鞋,請老太太在屋里將就著穿罷?!?/br> 朱繡不軟不硬地回話,史湘云便有些訕訕的。 自打朱繡認了朱嬤嬤,上下都高看她一眼,這回針線房里派活,針線好些兒的,連鴛鴦、琥珀等人都派給了,只沒給朱繡分派,偏老太太和王熙鳳還沒話。 過年時還有什么鼓樓西大街上的掌柜派人來接她回家吃年茶,又有兩個在王府、候府當差的大嬤嬤遣人送土儀進來。朱繡上臉,還貢獻給老太太一瓷罐子茶面子,老太太還給臉受了。 “云meimei,我到處找你,老太太新賞了一個九連環(huán),咱們一處去玩。” 賈寶玉跑過來,后頭一堆丫頭奶媽子嘴里祖宗、二爺?shù)慕凶屑毮_底下別摔倒了。 史湘云嘟著嘴,“二哥哥。”賈寶玉最愛瞧她愛嬌的模樣,笑呵呵的來拉她手。 一扭臉看見朱繡,寶玉笑的更歡實了:“繡jiejie也在這里?!笨匆娛废嬖剖掷锬玫男?,向朱繡笑道:“上次我見二jiejie身上帶的香囊著實別致,好jiejie,你有空了也替我作一個香袋。” 史湘云不等朱繡說話,一把把鞋面子扔到笸籮里,急忙拉著賈寶玉要走,“二哥哥,咱們快去瞧瞧你那個九連環(huán),別讓探丫頭占了先?!?/br> 其實探春哪敢要寶玉的強,湘云不過是不想讓賈寶玉與朱繡說話罷了。 花珍珠喘吁吁地也從穿堂跑過來,撫著胸口笑道:“好姑娘,叫我好找。” 寶玉邊被湘云拉著走,邊又對珍珠笑嘻嘻道:“可見咱們想到一處兒了,都遍地找云meimei?!闭渲槟樕闲Φ母鼱N爛了,殷勤著跟在兩人后頭說話。 轉(zhuǎn)過大插屏?xí)r,湘云還扭頭看了朱繡一下,眼里帶著得意。 朱繡心里搖頭,這位云姑娘真是孩子氣。不過是大節(jié)下干舅舅和姆媽交好的兩位姨媽送了點子?xùn)|西,相比史侯府里像是忘了還有史湘云這么個侄女,就招了她的眼。 可實際上,這府里有些頭臉的管家娘子還請主子們?nèi)コ阅瓴枘?,各家生子也相互送贈年禮。只因朱繡好似走了大運氣認了一位了不得的干娘,就好似比父母雙亡的史湘云這位主子的境遇還強些,叫她心里頭不舒坦了。 朱繡撿起鞋面子,還差一小半呢,這可不比先前她送給二姑娘的荷包,那香包用現(xiàn)代的立體繡做的,一下午就能得兩個。立體繡繡出來的花草立體鮮嫩,栩栩如生,這里的姑娘都沒見過,覺得新鮮有趣,便都喜歡。其實那種繡法最不費功夫,反倒是她如今繡的這鞋面子,才是水磨工夫。 不想才拿起來,就見賴大家的從垂花門進來,朱繡只得又站起來打招呼。 賴大家的笑道:“正要尋你呢,才進來頂頭就撞上了。你在這里做什么吶?” 朱繡就笑回:“今兒不當差,趁著暖和做會子活。賴嫂子找我有事?” 賴大家的就笑:“可不是,我這里有好事告訴你呢,你求求我,我就說?!?/br> “賴嫂子凈愛說笑,有什么好事兒竟落我頭上了?” 賴大家的就招手讓身后粗使婆子上前,指著她手上的一個麻黃色包袱道:“這可不是好事。你娘惦記你,這才多長日子,就從揚州大老遠的給你送東西來了,我在二門正巧遇見,就給你捎過來了?!?/br> 朱繡忙謝她,賴大家的還有事情要去請賈母的意思,便命婆子道:“你給姑娘送去屋里再出去。”說著便辭了朱繡拿腳往里頭走。 朱繡從笸籮里拿出一個葫蘆形荷包,塞到賴大家的手里,笑道:“賴嫂子拿去給小孩子頑罷?!?/br> 賴大家的見上頭用立體繡繡著葉茂果碩的葡萄,湊近聞一聞還香噴噴的,就笑道:“可是我偏了你的好東西了,你這個手藝,旁人以前見都沒見過,可怎么想出來的呢,怪道老太太也另眼瞧你、朱嬤嬤也愛重你?!?/br> —— 婆子把包袱送到上房后院里朱繡的屋子,得了賞錢千恩萬謝的去了。 朱繡拿著信,手都抖了,她才知道原來姆媽幾乎病重瀕死,即便是這信里已盡量輕描淡寫,她也能想象的到那危急情形。 這救母大恩,不能不報,朱繡立刻要把手上現(xiàn)有的藥包、藥方、藥材都收拾了,請舅舅捎去林家。 待東西堆滿了炕,她忽然回過神來:這些藥方尚還能推脫是家傳淵源,可這些藥材都是好藥,若送去了,可說不通。這是搬空了榮國府的藥庫,還是有什么蹊蹺?不然她一個奴婢哪兒來的這么多好藥。她能跟人解釋說這些原都是極常見的普通藥材,因她有個翠華囊,經(jīng)了月華滋養(yǎng)才變成了這樣難得的上好藥材么。 敲敲腦袋,自己還是心緒不寧了。姆媽一再教她遇事先靜心,心急更容易出事兒。 之前她托人捎去的熏香、香枕、香丸子不少,應(yīng)是夠一兩個月使的,這次不若做些立體繡的荷包、帽子、鞋子,還有軟乎乎的布玩具,縱然是天賦奇才的林meimei,想來也喜歡這些小姑娘的東西的。 藥膳方子也要給,尤其是治小兒體虛的,和成年女人都能用的補氣血的,也不必多了,一兩張足矣。這個年代不比后世,敝帚自珍,方子都是各家的秘藏,一般門戶,得寵的女兒出閣時母親能陪送幾個秘方便是最值錢的嫁妝了。 想罷,朱繡只能又將攤了一床的東西收起來。 好容易收拾妥當了,撥弄著兩塊銀角子、一把銅錢,朱繡犯了愁:這榮國府比小老板姓口中的衙門也差不離了,有理沒錢你莫進來,平常過日子,抬手動腳都要用錢,更別提她有時候還得托大廚房的柳嫂子捎帶些藥材、絲線的。這一個月五百錢不經(jīng)花的很。 姆媽走的時候不是沒給她留下錢來,五兩一個的銀錠子,當時留了足足六個,她身上的現(xiàn)銀幾乎全給了。都被朱繡擱在翠華囊里,這是以防萬一的底錢,輕易不能動。 得想個法子賺些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