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jié)
紀(jì)煥坐在墊著軟羅的長椅上,堅毅的面龐上罕見的染上了微醺之意,眼瞳如墨,黑衣清冷,執(zhí)杯飲酒時又是別一般風(fēng)流倜儻的風(fēng)采。 南陽王忍不住又在心里嘆了一聲可惜。現(xiàn)如今皇帝垂垂老矣,又連著生了幾場要命的大病,眼看著要撐不過這個夏季,憑著八皇子現(xiàn)在的手段,皇位之爭必是毫無懸念。 若不是王府已是盛極一時,怕極功高蓋主,他這唯一的嫡女,自該配世上最好的兒郎。 ———— 烈日當(dāng)空,萬物皆籠在熱潮之中,陳鸞卻無端端覺得身子一片寒涼,紀(jì)蕭一襲月牙白的長袍,面若冠玉君子氣節(jié),她卻知他內(nèi)里的昏聵無能,殘暴不仁。 沈輝沒想到在這能遇見東宮這位,當(dāng)即面不改色地抱拳行了個禮,互相寒暄幾句,到沈佳佳跟前時,才隱隱沉了臉色,只是一雙虎目中到底無奈的意味居多。 沈佳佳自知理虧,沖著紀(jì)蕭行了個禮,就自覺地站到了沈輝的身后,后者的臉色這才稍稍緩和一點。 樹蔭下,陽光透過兩三樹隙打下來,圓形的小光點落在陳鸞的左臉上,半身于明半身于暗,那張精致的臉龐始終不愿抬起,只是沉默著福了福身,嘴唇翕動幾下:“臣女請?zhí)拥钕掳??!?/br> 自這樁婚事確定以來,紀(jì)蕭這是第一回 仔細(xì)端詳這美貌之名滿京城的鎮(zhèn)國公府嫡女。 倒的確是個千嬌百媚的美人兒。 陳鸞感受到他的視線,不由得再退了幾步,與沈佳佳離得近了些。 她深怕自己抬起頭,撞上紀(jì)蕭那雙滿是算計的眼瞳,她就會忍不住想撕了他偽善的面具,前世,她的陪嫁丫鬟一個也沒幸存下來,獨她一人,被幽于深宮。 她無用,一人也護不住。 時光恍若靜止,細(xì)細(xì)碎碎的金光落在幾人身上,陳鸞額心沁出一些冷汗來。 好在沈輝終于開了口,沖著紀(jì)蕭道:“殿下,那微臣就先行告退,待來日得空,再與殿下暢飲一回,不醉不歸?!?/br> 紀(jì)蕭笑著頷首,可步子卻是朝著陳鸞逼近,笑意溫和,不疾不徐地道:“難得見陳大姑娘出來,朱雀橋人多擁擠,恐不長眼的沖撞了姑娘,不若去孤的畫舫中小坐,定煮茶相迎,姑娘也可一眼望盡這朱雀河的盛景。” 陳鸞臉色陰郁,才要開口,便聽沈佳佳笑著道:“殿下,這恐怕于理不合。” 哪怕是皇后欽定的未來東宮妃,也不能在人前與未來夫主同處一舟,就算是太子開口先邀,陳鸞也要落個狐媚惑主,不遵禮法的罵名。 紀(jì)蕭搖了搖手中的玉扇,笑聲醇厚,道:“郡主多慮了,大姑娘是孤未來正妃,孤心中自有分寸,絕不會使姑娘清譽有損分毫。” 堂堂太子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若再駁去未免太不知好歹,陳鸞險些咬碎一口銀牙,才抬眸略生硬地道:“臣女謝殿下賜座?!?/br> 沈佳佳還想再說什么,卻被沈輝一個眼神止住了。 陳鸞蒙上面紗,由流月和葡萄護著,跟在紀(jì)蕭的身后,兩人始終隔著不長不短的距離。 近河岸的畫舫上,足足擺了三個冰盆,身著紗衣的女子抱著琵琶彈奏,幽幽的聲音傳入外頭的一片喧嘩中,竟奇跡般的融合在了一起。 紀(jì)蕭極低地笑,一派溫文爾雅,他飲下之前未喝完的果酒,朝著那女子道:“孤有貴客來訪,棱枝你先退下。” 陳鸞望著那女子恭順地起身,眼底復(fù)雜之色更甚,她心底低嘆一聲,微微福身:“請良娣安。” 棱枝長得算不上傾國傾城,卻極為耐看,是那種江南溫柔如水的樣貌,說話從來都是溫溫柔柔和和氣氣,從不與人紅眼。 可這樣一個女子,最后卻因為那幕僚一句話,被賜了白綾與毒酒,死時仍是極溫和的,嘴角帶著笑意。 前世陳鸞在深宮,與她難免生出一些心心相惜之感,可最后棱枝死時,她自己尚且在艱難求生,能做的,似乎只有命人給她備一口薄棺,讓她心無掛念的去。 棱枝連忙跟著福了福身,抿唇輕言道:“姑娘折煞棱枝了?!?/br> 說罷,她又朝紀(jì)蕭行了禮,“妾告退?!?/br> 便抱著琵琶掀了珠簾出了這里艙。 在她出去的一瞬間,陳鸞清楚地看到她嘴角的笑意深了許多。 不用看到紀(jì)蕭真好。 昏暗的船艙里,船壁上刻著精美絕倫的圖案花樣,涼風(fēng)中混著淡薄的龍涎香,透著一股子莫名的壓抑,陳鸞胸口悶得難受,下意識的就皺起了眉。 那幕僚也跟在紀(jì)蕭后頭,笑得溫和無害,甚至親自替兩人倒了熱茶,燙得手心一片紅。 陳鸞抬眸,果然瞧見紀(jì)蕭鳳眸里一閃而過的心疼之意,她不動聲色地頷首,問:“殿下請臣女來此,可是有事吩咐?” 紀(jì)蕭的目光在她那雙杏眸上頓了頓,后又輕笑,掀了半角簾子,示意她朝外看。 “方才見南陽郡主與姑娘站在朱雀橋頭,天氣炎熱,畫舫與小舟皆已被提前訂完,這才邀姑娘進(jìn)船,不忍美人受罪?!?/br> 這一番話下來滴水不漏,若是旁的高門貴女聽了,只怕從此一顆心都要掛在他身上。 陳鸞緊了緊帕子,眸子的水色尤甚,兩頰涌起淡淡的暈紅,低低道:“臣女謝殿□□恤?!?/br> 但她清楚紀(jì)蕭的秉性,無事不登三寶殿,他今日請她上船,定然不會是因為他口中所說疼惜美人。 果不其然,在輕抿幾口茶水之后,紀(jì)蕭稍稍斂了笑意,扯開了話題,“孤與姑娘也算是自幼相識,雖說上的話不算多。” “八皇弟確實算得上人中龍鳳,孤與他也是兄弟情深,可更是因為這樣,才不得不提醒陳大姑娘一句,你要嫁的人,是孤?!?/br> 紀(jì)蕭撫摸著小幾上橫著的玉簫,鳳眸微瞇,似笑非笑地望著對面似是受了驚嚇的美人,拉長了聲音問:“姑娘說,孤說的有沒有道理?” 陳鸞最看不得他這幅嘴臉,若不是尚存著一絲理智,她都要忍不住反駁幾句,轉(zhuǎn)身就走了。 可最后,她還是冷著聲音,道:“殿下說的話,自然是有道理的。” 紀(jì)蕭沉沉看了她半晌,而后溫文爾雅地笑,聲音中帶著一絲曖/昧的氣息,“下回再見姑娘,恐怕就是在東宮正殿了。” 陳鸞一想起那副場景,不由得瞳孔一縮,渾身寒毛倒立。 茶盞邊沉浮綠葉,一時靜寂無聲,陳鸞覺著此處陰冷壓抑,實在受不住起身想要告退。 “太子殿下,八皇子和南陽王來了。”有下屬進(jìn)來稟報。 陳鸞訝然抬眸,緩緩轉(zhuǎn)身望向簾外,身子自然而然放松下來,紀(jì)蕭洞悉她的反應(yīng),面色一瞬間沉如水。 第16章 船艙里泠香沁寒,紀(jì)蕭久久沒有出聲,陳鸞雖巴不得現(xiàn)在就出了這叫人渾身不自在的地,但也不好貿(mào)然出聲,一時之間,倒是安靜得有些詭異。 陳鸞抬眸,輕聲細(xì)語地道,“殿下若來了客,臣女便先行告退了?!?/br> 紀(jì)蕭握著玉扇上的流蘇把玩,聞言一掀嘴角,意味不明地輕笑:“不必了,只怕我那八皇弟就是為姑娘而來?!?/br> 這樣一大頂帽子扣下來,誰也吃不消。 冰盆散發(fā)著陣陣?yán)湟猓挠牡纳⒃诳諝庵?,纏在衣裳上,鉆進(jìn)骨子里,陳鸞裝作不明其意,似新月的眉蹙起,問:“殿下何出此言?” 美人眉目如畫,恬淡溫和,一雙琉璃般的眸子里卻已然藏了幾縷不悅之意,紀(jì)蕭心中盤算著此時得罪鎮(zhèn)國公府實乃不智之舉,兀自將到了喉嚨口的話憋下,稍溫和地笑,緩聲道:“許是小郡主憂心姑娘,特叫父兄來尋?!?/br> 陳鸞明知他話中有話,卻也不得不配合著勾了勾唇。 紀(jì)蕭壓下胸腔里的一股氣,朝外揮了揮手,淡聲吩咐道:“快請進(jìn)來?!?/br> 侍女素手挑起珠簾,紀(jì)煥與南陽王并肩而入,原本空曠的里艙瞬間變得狹窄,氣氛越來越凝重,南陽王瞥了瞥面色不虞的紀(jì)煥,朗笑著開了口:“太子殿下今日好興致,竟也對這龍舟賽感起興趣來?” 紀(jì)蕭最不喜與這老狐貍周旋,當(dāng)下扯了扯嘴角,不冷不熱地道:“王爺與八皇弟也是好興致?!?/br> 陳鸞朝著南陽王與紀(jì)煥福了福身,如釋重負(fù)之際,聲音也輕快許多,“臣女請王爺、八皇子安?!?/br> 紀(jì)煥的目光掃過她身子每一處,見小姑娘只是面色稍不虞,其他沒什么異常,眼底有若實質(zhì)的寒意才漸消散,男人下顎堅毅,劍眉緊蹙,聲音清冷:“皇兄將國公府嫡女帶入畫舫,獨處一室,于禮不合,父皇知曉后,又該要動怒了?!?/br> 堂堂太子,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被羽翼已豐的皇弟質(zhì)疑,最可恨還拿老皇帝和皇后壓他,紀(jì)蕭額角冒出幾根青筋。 他站起身來,月白色的長袍微微擺動,怒極反笑,“什么時候皇弟也愛管起孤的私事來?” 紀(jì)蕭望向陳鸞的眼里情深脈脈,搖著手上的玉扇轉(zhuǎn)而與紀(jì)煥對視,似笑非笑意有所指:“一月后,她就是孤名正言順的東宮正妃?!?/br> “孤邀大姑娘上船囑咐些話,日后進(jìn)了東宮也可盡快適應(yīng),如此,有何不妥?” 陳鸞不動聲色離他遠(yuǎn)了些。 紀(jì)煥不耐與他多費口舌,他劍眉微挑,朝著陳鸞望去,小姑娘安靜又乖巧,他微微柔了聲音,道:“過來。” 里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陳鸞的身上,她有些茫然地抬眸,正正墜入男人如墨濃深的眼瞳里。 難得又見到她這幅懵懵懂懂的模樣,紀(jì)煥眼底閃過絲縷極淡的笑意,再次重復(fù)道:“過來。” 陳鸞這回是聽明白了,卻不好當(dāng)著這樣多人的面打紀(jì)蕭的臉。 人多是非多,叫那些多嘴多舌的侍女聽見了,原本沒什么的都要生出些什么來,白的能說成黑的去。 陳鸞默了默,避開了他的視線,沒有挪動腳步。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畢竟那日皇子府上的談話,也只有他們二人知曉,而這天下所有人,都以為她陳鸞將入主東宮后院。 紀(jì)蕭簡直要被紀(jì)煥這般目中無人的模樣氣得頭昏腦漲,他寒著臉,也顧不得什么溫文爾雅的形象,怒聲道:“你這是什么意思?孤的太子妃,來也是到孤的身邊來!” 紀(jì)煥冷眼望著他,朝前逼近了一步,已是動了真怒。 他的氣勢如山巋然,紀(jì)蕭防備地退后了一步,平素里總是溫和儒雅的面容已然增了七分猙獰。 陳鸞見勢不對,幾步走到紀(jì)煥身邊,微啞著聲音低低喚他,“殿下!” 這一聲殿下,像是喚醒了時間,紀(jì)煥微微側(cè)首,見小姑娘乖乖站在了身邊,一雙澄澈的清眸中盡是擔(dān)憂之色,他心中輕嘆一聲。 今日他的確是被紀(jì)蕭的所言所行激怒,心境被擾,竟也如毛頭小子一般魯莽行事了。 朱雀河畔的喧鬧聲在此時突然靜了一瞬,而后又激蕩起千余層聲浪,陳鸞知道,那是龍舟賽即將開始了。 她將鬢邊的發(fā)挽到白凈的耳后,抿著唇對著紀(jì)蕭歉聲道:“殿下的一番好心,臣女心領(lǐng)了,只是今日臣女早邀了三兩好友出來瞧熱鬧看賽事,自不能此時毀約,讓她們苦等,還望殿下諒解。” 經(jīng)此一鬧,紀(jì)蕭對她也徹底沒了什么好印象。 當(dāng)下就沉著臉,道:“罷了,就當(dāng)是孤今日多管閑事?!?/br> 紀(jì)煥冷眼瞥過去,自有侍女掀了珠簾,南陽王走在最后,大笑一聲,沖著面色變換不定的紀(jì)蕭高聲道:“那本王只好等下回再與太子殿下暢談了?!?/br> 這對父子就連敷衍話都是如出一轍,紀(jì)蕭氣極,待人都下了畫舫,掀了小幾,目光陰寒滲人,“這個老匹夫!待孤日后,定要將南陽王府連根拔起?!?/br> 康禪上前,輕撫了撫他的后背,目光悠遠(yuǎn),輕聲緩勸:“如此看來,八皇子確實對國公府的大姑娘動了不一樣的心思?!?/br> 紀(jì)蕭坐在長凳,冷冷地哼了一聲,嘴角掀起涼薄的笑意,“原本就是個做擺設(shè)的太子妃,他紀(jì)煥倒是當(dāng)寶一樣的,待陳鸞入了東宮……” 折磨人的方法千百種,他紀(jì)煥有通天本事能把手伸到東宮后院? 他沒有接著說下去,康禪卻懂了。 正因為懂了,眼底的笑意才越來越濃。 胞姐為這事千叮嚀萬囑咐,萬不能叫那嫡女過得逍遙快活,他如何能袖手旁觀? 太子心胸狹窄,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就方才陳鸞走向八皇子的那幾步,他就不會讓她好過。 眾人才下了紀(jì)蕭的畫舫,熱浪便撲面而來,南陽王斂了神色,沖著紀(jì)蕭道:“南陽王府也訂了一艘畫舫,這便先走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