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jié)
陳鸞有些艱難地點頭,側(cè)首露出白皙耀目的脖頸,原就時時蘊著水的杏眸潤得像塊水頭極好的玉,她櫻唇輕啟,道:“南陽,多謝你,總是這樣替我著想……” 話還未說完,沈佳佳就笑著握了她的手,爽朗地道:“我們這么多年的密友,何必說謝這個字?” 在去月軒的路上,陳鸞心中裝著事,總歸是有些心不在焉,直到沈佳佳突然提起這次小宴的目的。 “這回我在嶺南外祖那待了段日子,惹了些事,回來后我母妃便開始費心思替我相看人家,父王和兄長自然都聽她的,可恨我如今,真是瞧見這些人心口就堵得慌?!?/br> 陳鸞有些好笑地問:“這滿京城的才子俊杰,竟沒有一個能入得了咱們南陽郡主的眼?” 沈佳佳撇嘴,輕輕地哼了一聲:“倒也不能說看不上,只是王府盛極一時,我兄長又已經(jīng)與尚書府的那位大小姐定了親,我的婚事,怎么也不能再顯赫招搖了。” “如此一來,我父王與母妃,倒更中意一些寒門書生,如這回的探花郎,可你也知曉,我慣不愛文縐縐的書生,平日里交流都累得慌?!?/br> 陳鸞抿了抿唇,帶著些許試探的意味問:“你覺得建威將軍府那位少將軍如何?” 沈佳佳皺了皺眉,而后搖頭道:“聽聞這位少將軍才回京都,我與他尚未見過,也不知他人到底如何,你怎么突然問起這個?” 陳鸞笑而不語,前世,沈佳佳與這位少將軍一見鐘情,成親后恩恩愛愛,只是一直沒有子嗣,也算是一個憾事。 月軒中花團錦簇,芳香四溢,許多后院主母聚在一處閑聊,京中的大家閨秀也都分散開來,各有各的小圈子。 陳鸞與沈佳佳相攜而來,這兩顆京都耀眼至極的明珠,一來就搶占了所有風(fēng)頭。陳鳶的手原本撫上一片綠葉紅花,結(jié)果瞧了這場景,一時沒有收住力道,那花從枝頭掉落下來,咕嚕嚕在地面上滾了一圈。 她狠狠咬牙,而后悄然無聲地隱入角落里。 男賓女眷間隔開了一條長廊,陳鸞與沈佳佳站在藤蔓覆蓋的陰涼處,如同那眼中泛光的許多大家閨秀一樣,一眼就注意到了那邊一行五六個人。 紀蕭在前,永遠都是一副溫文爾雅的翩翩君子模樣,手中執(zhí)著一柄紙扇,扇子上垂著一塊環(huán)形圓玉,這塊玉他直到死還配在身上。 玉上面刻著一個禪字,旁人不知的也看不出什么端倪來,可陳鸞卻知道,禪就是東宮那幕僚的小字。 她目光呆了一瞬,直到紀蕭身邊的男人皺眉冷眼望來,隔著一條長長的廊子,陳鸞看不真切他的表情,卻真實的感受到了那一眼中的冽冽寒意,這一刻暖光盡散,凜冬忽至,陳鸞半分動彈不得,只覺得血液里都沁入了雪花碎末。 男人依舊是一身再清冷不過的黑衣,衣裳上壓著金絲邊紋,內(nèi)斂沉靜,自帶一股逼人的氣勢,姿態(tài)清冷孤倨,偏偏風(fēng)光霽月,高高在上。 可陳鸞見識過,他這幅皮囊下,藏著怎樣的謀略與殺伐果決。 也見識過,褪下衣裳后,他堅毅的下顎劃過汗珠,再一滴滴落到她身上的模樣。 她不敢再深想下去,慌亂地別過眼,坐在一方石凳上歇息,幾位眼生的官小姐從她跟前走過,細微的議論聲傳入她的耳朵里。 “這便是鎮(zhèn)國公府的嫡姑娘罷,果真是富貴極了,穿的衣裳都與咱們不一樣?!?/br> “說起富貴,這都算不得什么,皇后娘娘金口玉言,這位可是鐵板釘釘?shù)奈磥硖渝锬锬?,那才叫沒邊的尊榮,光耀門楣呢。” 陳鸞抬眸望去,心下生出幾絲躁意來。 沈佳佳湊過去與南陽王妃耳語幾句,而后走過來輕輕按在她的肩頭,細語道:“我已派人去請了,你想個由頭去方才那個湖中的亭子,那邊是我日常做功課時的去處,斷然不敢有旁人貿(mào)然闖入?!?/br> 陳鸞輕輕頷首,抬眸環(huán)視一圈,而后起身去到南陽王妃身邊,歉聲道:“娘娘恕罪,家妹初來王府,這會許是迷了路,鸞兒帶著人去找找。” 南陽王妃也跟著看了看四周,有些焦急地道:“我命人去尋吧?王府地大,你二meimei又不熟,怕是會失了方向的。” “娘娘忙著就是了,鸞兒先去周遭尋一圈?!?/br> 她與沈佳佳交好,南陽王妃也算是瞧著她長大的,更何況此處人多,鬧出動靜只怕會出岔子,自然沒有不應(yīng)允的道理。 陳鸞到的時候,湖面正生浪,如綢的水面一層疊過一層,她走得急,光潔白皙的額頭上沁出一層細密的汗珠。 而她想見的人,長身玉立站在亭閣中間,一身凜然寒意相隨,聽了動靜,轉(zhuǎn)身過來,與她四目相對。 陳鸞眼前的人影與前世的重合在一起,她的身子卻有自己的意識,一步步走近,直至到了男人跟前,她才極低地出聲:“八皇子殿下?!?/br> 紀煥微挑劍眉,冷然問:“南陽騙我?” 這四個字從男人嘴里吐出來,漫不經(jīng)心的,卻又叫人心頭一凜。 她其實從不叫他八皇子殿下的,人人皆知國公府嫡女嬌縱,時時跟在八皇子身后,人前裝裝樣子,人后卻是口口聲聲直呼其名。 就連衣裳,都從來是一黑一白的以求相配。 她口中聲聲念著他,卻要成為紀蕭的妻了。 紀煥的目光落在她裙擺處妖艷的芍藥花上,目光又無端端冷了幾分,見小姑娘抿著唇難得的怯生生也不說話的模樣,眉間蹙雪,壓下心底生出的煩躁,問:“說吧,尋我有何事?” 陳鸞心頭發(fā)怵,有些怕他漠著臉,眼底風(fēng)雪簌簌的模樣,她咬了咬下唇,有些磕碰地道:“上回我身子不舒坦,頭昏腦漲的,說的那些子話你別當(dāng)真?!?/br> 紀煥袖袍拂過石亭上擺放著的黑白棋局,修長的手指按在一顆白子上,小姑娘的聲音又嬌又糯,每個字眼里都透著忐忑與不安。 他自然知道她說的是什么事。 那回他大病初愈,病重出不了門的時候,總覺著她會如往常一般,借著各種由頭潛入皇子府,古靈精怪沖著他笑。 可沒有,她連聲問候都沒有。 再見面時,她從頭到尾,和變了個人一般,陰郁沉穩(wěn),冷靜理智,十足的高門貴女模樣,靈氣盡失。 她明明白白的告訴他,皇后發(fā)了話,她即將入主東宮后院,成為太子妃,她還說自己沒什么不情愿的,相反高興得很。 他沒有資格過問她什么。 男人遲遲不說話,氣氛便尷尬地凝滯住,陳鸞離他近了些,小小的人只到他胸口的位置,他們之間隔得那樣近,他一低頭,一伸手,就可以將她攬住,錮在懷中。 紀煥緩緩闔了眸子,再睜開時,眼里又是一片清明,“你還小,我不會與你計較這些?!?/br> 陳鸞以前只道他涼薄清冷,可直到這刻才知,什么是透徹心扉的寒涼,什么是徹徹底底的疏離。 陳鸞俏鼻一酸,眼眶就不受控制地發(fā)熱,她低著頭,瞧見自己勾著金線壓邊的鞋面和上頭嵌著潔白珠子,更忽略不了男人腰帶上垂下來的祥云文玉,溫潤透瑩,雕工精湛。 原本掛著的是她送出去的黑金邊小荷包。 現(xiàn)在什么都換了。 只怕東西也都丟了。 紀煥眉尖緊蹙,小姑娘一張面龐含羞帶怯艷若芙蕖,小小的鼻頭泛起粉嫩的顏色,是個男人瞧了就要生出幾分不落忍來。 可八皇子瞧過的美人實在太多,在這樣惑人的誘惑下也能視而不見坐懷不亂。只有紀煥自己心里清楚,他是不想對上女人的那雙澈澈清眸。 原就潤著水含著情的杏眸,這會蒙上一層薄若青煙的霧,明明是極委屈的表情,卻偏偏脈脈含情,勾魂攝魄。 他就是不看,也能想象得出那幅場景。 一眼便沉淪,兩眼即深陷。 陳鸞斂了淚擠出個牽強笑意來,道:“我與你相識這么多年,那樣的話誰聽了心里都不舒服,今日托南陽將你請來,就是想當(dāng)面賠個不是,殿下別怪罪于她。” 小姑娘褪去往日的嬌蠻,越發(fā)成熟知禮起來,紀煥掩在袖袍下的十指松了又緊,面上一派風(fēng)輕云淡波瀾不顯,最后劍眉緊鎖,輕微頷首。 “臣女告退?!?/br> 陳鸞聲音輕得能揉進風(fēng)里,男人指尖微動,終于開了口,聲音低沉又沙啞,透著一縷不為人知的掙扎:“皇后雖然認下你與太子的這樁婚事,但未必沒有回旋之法。” “你回去好生想想,婚姻之事非兒戲,想明白想通透了再來尋我?!?/br> 陳鸞腳步頓下,心頭的一塊大石轟然落地。 紀煥才說完便有些懊惱,太子妃之位尊貴,這世上諸多女子對此趨之若鶩,自討沒趣的事,難不成他紀煥還要做兩次? 天空此時陰沉下來,白云轉(zhuǎn)黑,厚厚的一層壓在頭頂,壓抑悶郁,湖中金色的鯉魚躍出水面,劃過一道燦燦的粼光,吐出成串的泡泡。 繞是男人心中再不想承認,也不得不說,這件堆花裙襯得小姑娘明眸澈澈,唇紅齒白。 她從小跟在他身后,亦是從小到大的美人胚子。 他原以為她會如上回一樣,眼也不眨一下地拒絕,毅然決然的想嫁給紀蕭,可陳鸞停下來了。 小美人淚眼婆娑,卻咬著下唇不叫眼淚淌下來花了妝,傻氣得很,帶著nongnong的鼻音,反反復(fù)復(fù)地小聲啜泣:“我不想嫁。” 一瞬間,紀煥似乎能聽到心底那根弦松落,他眉眼依舊是極冷的,可聲音卻如過澗的山風(fēng),清朗潤透,徐徐而來,“將眼淚擦擦,回府好好想想,別說一時的沖動話?!?/br> 若是再說上幾句她不愿,他便如何都舍不得將她推出半分了。 男人欣長高大的身影漸行漸遠,最后只留下了一個黑點,消失在視野盡頭,陳鸞一雙芊芊素手搭在護欄上,變戲法一樣的斂了眼淚,勾勾唇笑了起來。 還需細想什么? 她絕不會再入一次東宮,也不會再與紀蕭有絲毫的瓜葛。 再過了不久,沈佳佳帶著南陽王妃一行人走過來,臨近了才對她眨了眨眼,南陽王妃不知就里,拉著陳鸞的手道:“鸞丫頭原在這里,是了,這湖是近兩月才挖出來來,給佳佳習(xí)畫所用,你沒來過?!?/br> 陳鸞笑著揉了揉眉心,輕言細語地解釋道:“鸞兒在附近尋了一圈,也沒見著二meimei的人,又犯了頭疼的毛病,見著這湖中有個亭子,便稍坐了會,叫王妃與郡主憂心了?!?/br> “好孩子?!蹦详柾蹂桨l(fā)覺著她純真良善,但同時對陳鳶的印象直降了幾個度。 果然,嫡出庶出到底是不同,什么鎮(zhèn)國公府雙姝,這種小道流言就信不得。 不滿歸不滿,好好的一個大活人在小宴上失了蹤影,哪怕只是個不打眼的庶女,也不可能放任不管,而且今日男客來得多,就怕一不小心沖撞了。 南陽王妃側(cè)首對著身邊的嬤嬤道:“多叫幾個小廝丫鬟,每一處都找找,若見著了陳二小姐,即刻來稟。” 陳鸞這時也皺起了眉,陳鳶就是再蠢也該知曉今日不是能亂跑的場合,怎么這會人都不見了?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碧色衣裳的丫鬟慌慌張張跑出來,見了陳鸞,就如同見了救星一樣大喊:“大小姐,不好了!二……二小姐她方才被人推進前頭的池子里了!您快去救救二小姐啊!” 來的人是陳鳶身邊伺候的大丫鬟,名字還是老太太親自取的,叫清灣,此刻體面的衣裳上滿是泥土與水漬,披頭散發(fā)滿臉淚痕。 “什么?”陳鸞瞳孔驀的一縮,與南陽王妃對視一眼,一行人急匆匆往前頭的池子方向去了。 她們到的時候,長滿荷葉的池子里沒有半分動靜,陳鸞身子一軟,眼淚就隨著心意順著臉頰滑落,捂著胸口道:“快去救人!” 這樣的事,自然是吸引來了不少的女眷,甚至還驚動了長廊那頭的男客。 南陽王妃也急得上火,連聲問清灣,“可看清楚了你家小姐是被何人推下的?!” 清灣哪里認得王府里的貴人?這會囁嚅著說不出半個字,想了又想才顫聲描述起來:“是一位紅衣裳的姑娘,眼尾還有一顆……一顆淚痣。” 且高高在上,毫不講理,才見面就命人將小姐推下了池子,而后極盡諷刺,揚長而去。 南陽王妃臉上的怒色戛然而止,陳鸞與沈佳佳對視一眼,后者沉思片刻,點了點頭。 如此一來,陳鸞心里頭就有了個底。 陳鳶被水性好的小廝撈起來的時候,已是進氣多出氣少了,原本一張清秀的瓜子臉現(xiàn)在死一樣的白,發(fā)絲與衣衫緊貼著皮膚,身子還散發(fā)著池水的腥味,狼狽不堪。 于是陳鳶被急急送到后院廂房,請郎中來看,一頓忙活下來,誰也沒有再問是誰推的那一下。 紅衣,淚痣,敢在在王府囂張橫行推人下水,且與陳鳶結(jié)了梁子的,只能是那個囂張跋扈慣了的三公主。 偏房里,南陽王妃端坐著,清灣見終于有人肯理自己,急忙又重復(fù)了幾遍那人的容貌身姿,說完還砰砰磕了幾個響頭求南陽王妃做主。 做主?這個主誰做得起? 陳鸞額心隱隱直跳,她伸手揉了揉,而后冷聲道:“一派胡言!” “分明是你護主不力,此刻還敢在王妃面前顛倒是非黑白,渾不知罪,可是你主子平日里太慣著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