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慶正要讓身邊的管事跟著去查看。

    前院里立即傳來嘈雜的聲音，門上的人跑來向李文慶稟告：“二老爺，咱們家外面，停著棺材?！?/br>
    剛剛漆好的棺材，在陽光下黝黑發(fā)亮，一具一具整整齊齊地從李家門前，一直排出了胡同，在太原城里從沒見過這樣的陣仗。

    哪家會一下子死這么多人。

    棺材一出現(xiàn)，街頭巷尾全都議論紛紛。

    李文慶臉色鐵青，季氏這是在咒他們不成？

    “季氏，你還有沒有點規(guī)矩，別忘了你是李家婦?！?/br>
    季嫣然道：“是二嬸讓我將嫁妝拿出來的啊，那就是我的嫁妝，太原城的一間棺材鋪?！?/br>
    棺材鋪，聽聽，誰會送這樣的嫁妝，李二太太去看李三太太，李三太太卻神情飄忽，好像什么都沒意識到。

    李二太太咬牙，她就知道李文書夫妻不是好人，到了關(guān)鍵時刻就跟她裝傻充愣。

    季嫣然道：“婚喪嫁娶是誰也逃不開的俗事，我這嫁妝外面人不知道，二嬸您不知道嗎？我嫁進李家三年，李家就沒用過我的嫁妝？”

    李二太太冷笑道：“我根本不知道你還有這些，哪家的嫁婦會帶這樣的嫁妝來夫家。”真是晦氣。

    季嫣然驚詫地“咦”了一聲：“二嬸您怎么能吃過了就不認(rèn)呢?！辈坏榷瘩g，就看向容mama。

    容mama立即躬身道：“我們院子里出的香燭和祭祀的用具，都是從棺材鋪里拿的，”說著看向李二太太頭上，“還有我們奶奶送給您的簪子，那些衣料，您小憩時枕著的如意玉枕……”

    棺材鋪，簪子，衣料，如意枕……

    李二太太似是想到了什么，季氏送給她的那些該不會……都是從棺材鋪子里拿來的吧？

    半新不舊的物件兒，并沒有十分的精貴，不過是季氏唯一能拿出手的幾樣?xùn)|西，季家沒落之后，季氏從旁支族中出嫁，嫁妝少的可憐，為了能在李家立足，季氏也拿出不少東西打點，那些東西她從來沒想過出處。

    從前她也聽說，那些挖墳盜墓的人，想要銷贓有些東西不敢拿去當(dāng)鋪，干脆送入棺材鋪，棺材鋪里買來的東西都是直接下葬不在市面上流通，所以也就不會有人追究。

    “二老爺、三老爺、二太太、三太太，我是棺材鋪的掌柜。”

    陰沉的聲音響起來。

    婆子身后跟著個穿深青色短褐年紀(jì)五六十歲的老頭，一陣風(fēng)吹來，那老頭身上有種新鮮的生漆味兒，他的手規(guī)規(guī)矩矩放在那里，手指枯瘦如柴，指甲修得很短，但是甲縫里都是黑垢，他手中還捧著一只盒子：“這是我們?nèi)棠探o二太太的禮物?！?/br>
    李二太太向后退了一步，那盒子和季氏送給她的檀木盒簡直一模一樣，她想的真是沒錯，那些東西都是……

    李二太太仿佛聞到了股腐臭的味道，她強壓住心頭的惡心，正要說話，卻見那男人的目光落在她頭上。

    她頭上戴著的正是季嫣然孝敬給她的簪子，李二太太打了個冷戰(zhàn)，忍不住伸出手將頭上的簪子拔出扔在地上。

    她能肯定這東西定然不是正經(jīng)的來路。

    “這是我孝敬給二嬸的，二嬸怎么就扔掉了?！?/br>
    季嫣然的聲音傳來，李二太太才猛然回過神，發(fā)現(xiàn)周圍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

    季嫣然惋惜地望著地上：“好不容易才找到這樣一只做工精細的，二嬸怎么就給扔了，莫非嫌棄這是……我也沒法子啊，公中不給我月例，我又想孝敬二嬸，只有這樣……這些年我是盡力而為，想要做好一個媳婦。”

    “你……”李二太太一臉兇狠，“我們李家沒有你這樣的媳婦?！?/br>
    聽得這話，季嫣然抬起臉：“怎么能沒有呢，您別忘了，是我將三郎從大牢里救出，又是我為三郎求醫(yī)，平日里對長輩也沒少了孝敬?！?/br>
    “我拼了命做了這些，誰若是隨便質(zhì)疑我，污蔑我，想要害我，那我……”季嫣然笑起來，“就只能將那些棺材送給他。”

    “我活不成，誰也別想活?！?/br>
    顧珩靜靜地瞧著：“那簪子是季太太隨身帶的，這樣的東西卻被她送給了李二太太，看來這幾年她的日子過得確實不太好?！?/br>
    常征點點頭，世子爺不喜季氏，也早就料到季氏會有這樣的結(jié)果，這不正好證明了世子爺英明神武。

    常征正要夸贊顧珩一句，卻發(fā)現(xiàn)顧珩眨眼的功夫已經(jīng)走到李二太太面前，彎下腰將地上的發(fā)簪撿了起來。

    李文慶眼皮重重一跳，他聽說了承恩公世子爺上了門，他假意不去理睬，是因為這位世子爺萬事利益為先，做事不論對錯，路數(shù)完全讓人摸不透。所以他才想快點收拾了季氏，再去對付后面更棘手的問題。

    季嫣然眼看著顧珩捏著金簪，對著陽光看了看，然后那簪子平白就從他手中不見了。

    緊接著顧珩就像沒事人一般笑著道：“李三奶奶可不能這樣說，三奶奶萬一有個閃失，就算季大人遠在邊塞，不一定會知道，我回京之后不小心告訴林家長輩，三奶奶挾棺自戕，為李家賠了條性命，林家老太君定要向皇上求個封號?！?/br>
    顧珩目光淡淡地從李文慶面前掃過：“李三奶奶，趁著您在，不如為自己想個封號吧！李家上下，大大小小以后可就全要指望這封號過日子了?！?/br>
    顧珩明明在說季氏，李文慶卻感覺到后背一陣森然的涼意，承恩公世子是在威脅他。

    說完話顧珩露出個明媚的笑容。

    “等等，”李文書忽然道，“那封號下來，我們可不就是逼死侄媳了。”

    說完，李文書一把拉住李文慶的手腕：“二哥，發(fā)落嫣然是你的主意，跟我沒關(guān)系，這封號下來，我……可不接啊?！?/br>
    李文慶一甩袖子將李文書推了個趔趄：“要發(fā)瘋滾回你自己家去?！?/br>
    “呵呵，”顧珩不去理睬惱羞成怒的李文慶，轉(zhuǎn)頭迎上季嫣然，目光明麗，笑容燦爛，“李三奶奶，我跟你做一筆生意吧，你將釋空法師請出棲山寺就算付了定金，等我捉住了那害你的兇徒，你再幫我一個忙，我們就算兩清了如何？”

    第二十四章 親生父母

    “你要幫我抓兇徒？”

    季嫣然向周圍看去，李家人的臉色像開了染坊一樣好看。

    “是啊，”顧珩聲音清亮，“這對我來說應(yīng)該不難?！?/br>
    李律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早就聽說過承恩公世子爺是有名的難纏鬼，世子爺動手的話，那豈不是遮掩不住了，這樣想著，他就心虛地向旁邊躲了躲。

    季嫣然道：“世子爺可知道二叔已經(jīng)查清楚，那兇徒就是內(nèi)院的奴婢。我們李家在太原也是高門大戶，若是連自家的奴婢都抓不到，那可要將二叔氣死了?！?/br>
    季嫣然也不問他，徑直看向李文書：“三叔您說是不是。”

    “是是是，”李文書立即擼起袖子，“只要我們李家想要抓，就不可能抓不到，請府衙的人沿途設(shè)卡，給衙役點賞錢，別說太原府，他們根本出不了城，去年家里的下人會同外賊想要偷些財帛而已，人剛踏出李家，就被護院捉了，你二叔喝了兩杯酒助興，親手剝了他們衣服，用馬鞭……哎呦……抽的皮開rou綻……那個威武?！?/br>
    李文慶恨不得一巴掌打過去：“夠了……”

    李文書被罵得打了個哆嗦。

    李文慶道：“我們李家的事，用不著一個外人插手。”

    季嫣然乖巧地點了點頭，咬了咬嘴唇，盈盈地望著顧珩：“世子爺，您看到了，這個家是二叔做主?！?/br>
    顧珩眼睛微瞇，真是有趣，就像是在棲山寺見到她時一樣，明知她在作假，看起來卻比誰都真，笑容或是憂愁都拿捏的剛剛好，當(dāng)是一道景致。

    顧珩嘴角翹起：“那你要想好了，萬一兇徒再動手，那可就……”說著頓了頓，“我可舍不得丟了這樁買賣。”

    灼熱的目光咄咄逼人。

    季嫣然垂下眼睛：“若是明天抓不到人，李家的面子我也顧不得了，就考慮世子爺?shù)奶嶙h。”

    鬼才信她的話。

    她不過是利用他壓制李家罷了。

    顧珩微笑，他更好奇的是，如果他不出現(xiàn)，她要如何捉住那兇徒。

    “二叔，”季嫣然忽然想起來，“您可要多派人手出去，只要將肖婆子一家抓回來，我就知道其中有沒有害我兇徒，那晚……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br>
    李文慶眼睛中一閃驚訝，旁邊的李律不禁握緊了手，季氏之前明明說什么都沒看到，他才隨便找了人替罪，現(xiàn)在……她卻改了口，這是給他挖了一個大大的陷阱，就算他將肖婆子的兒子殺了抬回來，季氏一口否認(rèn)并非是害她的人……這案子還是沒有了結(jié)。

    原來是這樣，顧珩笑起來。

    眼見著李文慶和李二太太要離開，季嫣然立即上前幾步，伸出素白的手：“二叔、二嬸見過我的嫁妝了，該將我們長房的家業(yè)都交出來了吧！”

    否則她讓人抬來的棺材是不會走的。

    “給她?！崩钗膽c幾乎咬著牙道，他現(xiàn)在不想跟季氏再做糾纏，他要立即去江家，讓江大小姐出面解決了季氏。

    一只錦盒交到季嫣然手中，她整個人都神清氣爽起來，沒錢的日子不好過，雖然她只是個過路財神，卻還是覺得十分痛快。

    她要找個機會感謝李文書夫妻，多虧了他們在一旁幫忙，才能如此順利。

    回到屋子里，容mama將棺材鋪的掌柜帶了過來。

    季嫣然立即放下手中的盒子，仔細地打量過去，秋叔垂著頭不說話，身上平白多了幾分陰沉。

    這是季家僅剩的幾個老家人。

    季嫣然道：“秋叔，今天辛苦你了。”這身體的正主三年沒有理睬那棺材鋪，她也是抱著試試看的心思讓容mama過去傳話，秋叔卻沒有多問，徑直將鋪子里所有的棺材都拉了出來。

    秋叔低頭道：“這本就是我應(yīng)該做的，只要大小姐能用得上就好?！彼穆曇袈犉饋硎值钠降瓫]有任何的波瀾，目光卻忍不住再次落在季嫣然身上。

    聽說大小姐死了那一刻，他滿心后悔，若沒有守著與老爺?shù)募s定，早些去找大小姐，或許大小姐就不會這樣無聲無息地被人害死。

    現(xiàn)在大小姐活了過來。

    他還有機會報季氏的恩情。

    季嫣然雖然知道棺材鋪除了聽起來晦氣之外，也算是個好生意，可她還是有許多的疑問，她現(xiàn)在的父親，那位被流放的季大人，為何會將這樁買賣交給她，而她三年對棺材鋪不理不睬，這位秋叔也沒有找上門來。

    “秋叔，”季嫣然道，“棺材鋪的事我父親交代的不多，你都知道什么，不妨全都告訴我?！?/br>
    秋叔身體微顫，他還以為大小姐永遠都不會問起，半晌他長長地喘了口氣才道：“大小姐可知我們家老爺?shù)拈L處并不在做官，而是在經(jīng)商，老爺最早京營的正是一間棺材鋪?！?/br>
    “鋪面開于市井，常年與販夫走卒來往，這才能讓消息靈通，便是‘不良人’辦案時也要來我們鋪子尋找線索?！?/br>
    季嫣然很快找到了關(guān)于不良人的記憶。不良人是本朝捉拿重犯、要犯的官吏，只聽皇親國戚和少數(shù)達官顯貴驅(qū)使。他們辦的每一樁案子都不簡單。

    季家為什么會與不良人來往？

    秋叔接著道：“季家沒落之后，家資幾乎都被朝廷查封，老爺想要將這僅存的鋪子交給大小姐，卻又怕大小姐因此身陷險境……”

    季嫣然點點頭，從前這身體的正主的確不是個能夠托付重任的人。

    “所以，老爺囑咐我們，如果不是大小姐主動要接手棺材鋪，我們不得將這些講給大小姐聽?！?/br>
    季嫣然心中一暖，她第一次體會到父母的愛護，父親這樣小心翼翼，恐怕出半點的紕漏，真是將她視為心頭rou。

    再仔細想想，父親這樣的行為也說明了一件事，有人在陷害季家。

    季嫣然道：“我父親獲罪是被冤枉的。”

    秋叔神情有些激動，攥起了拳頭：“我們都相信大人沒有貪墨……”

    季嫣然腦海里忽然出現(xiàn)了一家人其樂融融的情景，她站在父親肩膀上去夠漂亮的花燈，一下，兩下，最終腳一軟跌了下去，卻掉入了父親的懷里。

    不知不覺中，一行淚水從季嫣然眼角淌出來。

    她變成了季嫣然，承載了她所有的悲喜，也讓她第一次有了真正的親人，她絕不能就這樣失去他們。

    天空響起一記驚雷，大雨悄然而至，潮濕、清新的味道撲面而來，季嫣然重重地吸了口氣，目光說不出的清亮：“我會將父親、母親接回來，我們一家人定能團聚?！?/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