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jié)
“我卻也是看到那眼院外的深井后,方方明白了一個道理。便是在現下的世上,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一定會有鐘家這般大大小小的宅子,也會有這般看不出深淺的水井。若是因怕了那宅子里的人心,或是怕了那井水會吃人,那便永遠也不會尋到真正的安身之所。” 秦淮說到此處,略頓了頓,又淡淡道: “所以若想得開了,其實身在哪里,或許都相差無多。倒像是叔叔說的那樣,作一株順時而變的四時錦,便那井水再深,也不過汲它上來,拿它變成澆灌自己的給養(yǎng),那才叫活得精妙呢?!?/br> 鐘信聽到他這番言語,一直沉穩(wěn)的面上竟露出幾許贊許的神色,只是他略一沉吟,又道: “想不到嫂子于這世上的人和事,竟看得如此透徹,老七甚是佩服。只是有一件事,嫂子可曾想過,你此時便欲留下,卻馬上要面臨鐘氏族中遣返新寡的家規(guī),一時之間,卻又該如何應對呢?” 秦淮轉過身來,看著鐘信雙眸中頗有深意的目光,心中一動,忍不住便輕聲道: “我記得叔叔對我說過數次,要做那將養(yǎng)四時錦的養(yǎng)花之人,也好日后共享花開富貴之景,既如此,現下如何應對之事,我自然是靠叔叔幫襯便是,卻不知叔叔心中,可否有了什么妥當的安排呢?” 鐘信見他在窗前輕言溫語,身后卻是一片皎白無暇的月光,直照得他仿佛如一塊質地純凈的美玉。雖然明知他極輕巧地將難題推到了自己這邊,卻不知為何心中忽地一軟,只覺他這會子無論向自己提出什么,自己都會答應他一樣。 于是秦淮便在其時,忽見鐘信壓低了聲音,竟似怕一邊昏睡的菊生聽到一般。 “嫂子若不想離開,我心中倒確是有了主意,只要嫂子不嫌棄老七,我想到時...娶嫂子為妻?!?/br> 第47章 這一剎,臥房內靜謚無聲, 只有皎白的月光, 襯得秦淮眉梢的胭脂痣,有一抹別樣的紅。 鐘信小聲說出這句話后, 微躬著身,面上似乎并沒有什么表情, 只有一雙眼睛,卻緊盯著秦淮的臉。 秦淮愣住了。 這男人, 竟然說要娶自己為妻?! 不知為何, 在這一瞬間里,秦淮腦海中竟然浮現出一個清晰的畫面。 那應是《斗破豪門》那本小說結尾的畫面。 一個孤傲陰冷的男人, 在翻飛的冬雪中,獨自站在鐘家后宅的最高處,俯視著曾留給他苦難過往、又終被他一手遮天的偌大一所宅院。 要知道,在小說中,他雖然斗敗了所有的對手,得到了鐘家至上的權柄,卻最終一人獨行,寂寞終身。 可是現在, 這個溫厚在皮、狠厲在骨的男人,卻是要在他身邊, 留下一個可陪他同行的人嗎? 不,不是! 秦淮在心里大聲地提醒著自己。 這不過是他的權宜之計,是他要在鐘家站穩(wěn)腳跟, 從大房開始,合眾連橫,步步為營的手段,僅此而已! 自己可千萬不要動了春心,以為面前這個貌似忠厚的小叔子,真的對寡嫂有了情意。如果自己那樣想,或許,倒會成了他眼中一個真正的笑話了。 果然,鐘信見秦淮遲遲沒有開口說話,便又出了聲。 “嫂子不要吃驚,想來你也知道鐘家的規(guī)矩,寡婦若要留下,唯一的辦法,便是要有族中男子收進房里,故而老七才想到這權宜之計。再者說,便是我娶了嫂子,對外說是夫妻,對內也依舊是叔嫂之情,絕不會借著夫妻之名,動嫂子一分一毫,只是不知嫂子能否信得過老七便是了?!?/br> 秦淮輕輕舒了口長氣,一顆心終是沉了下來。 可是不知為何,卻又覺得在心底最深處的某個地方,一股莫名的情愫,偷偷浮了上來,隱約中,倒像是一點淡淡的失落。 “我自是明白你的心思,只是事出突然,難免有些疑慮。你既如此說,我又哪有不信叔叔的道理,只一樣,叔叔不知可曾想過,不論夫妻是真是假,叔叔這輩子在外人眼里,可都是娶了兄長遺孀之人。要知道,叔叔尚是處男身份,卻娶嫂為妻,有些話,想來總是好說不好聽的?!?/br> 鐘信忽然微微笑了下,神色中竟閃過一絲難得的驕狡之色。 “老七從來不為世上那些浮名所累,緊難得的,是知道自己心中想要些什么。此刻無人,老七便說得難聽一點,嫂子莫怪。我自知定會有人嘲諷我穿了大哥舊鞋、吃了其口中吃剩之物,可他們卻哪里知道你我心中所圖?更何況,老七心中有數,嫂子又怎會是那別人嚼過的東西,原是身如白玉,一塵未染,才是嫂子的本色。” 他這話剛一出口,秦淮瞬間便睜大了眼睛。雖素知這老七狡猾jian詐,卻哪知道連自己處男之身的秘密,他也會知曉。 “叔叔,你卻又如何知道這個…” 鐘信依舊是面無表情,只看了看墻上的掛鐘,低聲道: “這話日后待你我做成了夫妻,再慢慢說罷。眼下時辰已經不早,這會子,我倒不能在嫂子這里留連過久,以免落人口舌。若嫂子對老七之言并無疑義,我明日便先去知會了太太,要了她的底細和支持。畢竟此事若在從前,她斷然不會應允,但現下鐘家之勢,大房已近崩塌,你我成婚,對她目前來說,只有利大于弊,權衡之下,我念她必會贊同?!?/br> 秦淮心中雖仍有疑惑,見他如此說,便只好點點頭,道: “一切按叔叔說的便是,只要叔叔心中能記得方才之言,也就是了?!?/br> 他雖不好意思直接說出要對方記得“掛名夫妻”之事,但鐘信心思聰敏,立時便洞察其意,一邊走向房門,一邊淡淡道: “嫂子放心,老七雖然愛花,卻也只知澆水施肥,助其顏色,斷不會隨意攀折,像大哥一樣,脅迫嫂子做那違心之事?!?/br> 鐘信說畢便推門而出,卻只見門外好一個渾圓的月亮,正照在泊春苑滿院的花草之上。倒讓他忽地想起那夜在自己房前,嫂子靜立在四時錦下,一身疏郎清俊的誘人之色。 只是那夜的他,卻又半帶著一臉的春意,顫聲招自己去澆灌滿樹的繁花。 他反手合攏房門,眼睛卻忽然瞇了瞇,自言悄語道: “花好月圓,自是要順承天意,以我為人,斷不會逼迫于你,但若是這花開得太過艷了…卻又該如何是好…” ********************************************** 花廳之中。 眼見這角落里發(fā)聲說要迎娶秦淮的,竟是老七鐘信。一時間,眾人或面面相覷,或神色大變,倒沒了聲音。 鐘九略等了片刻,見無人搭言,便咳了一聲,對鐘信道: “老七你這話可做得真嗎?” 鐘信略略提高了聲音:“我是真心實意,要娶嫂子為妻!” 鐘九點了點頭,朝眾人道: “想來在座諸位也都聽得清楚,按族中規(guī)矩,老七要娶其寡嫂為妻,原是無可厚非…” 一邊的鐘秀聽他言語,臉色微變,和鐘義對視一眼,忽然開口道: “九叔且慢!” 眾人皆是一愣,鐘九更皺眉看向她,“二小姐可是有何疑義?” 鐘秀展齒而笑,目光卻轉向了一邊的秦淮。 “這事情到現在,雖說極符合族中規(guī)矩,只是秀兒倒有一件事情,越發(fā)不甚明了。雖然說老七有意迎娶大嫂子,可是這前情,難道不是寡婦本就有要留嫁之心,才能再言有無族人迎娶嗎?若大嫂子去意已決,這邊卻一定要娶,豈不是變相在逼寡婦改嫁?所以此刻,我倒想問一聲大嫂子,那日在這花廳之上所言,到底還做不做得數了?” 眾人聽她口中尖利之言,目光皆不由自主便向秦淮看去,便連角落中的鐘信,也抬起了頭。 秦淮卻并不看她一眼,只將頭轉向何意如的方向,面色沉靜,輕輕道: “太太方才那番話,媳婦聽了,心中極是感動。我雖為男兒之身,卻也知道這寡居的日子甚是難熬。想這族中這放寡婦歸去的規(guī)矩,確是一番好意。只是我活了二十歲的光景,最難得的日子,卻還是在大爺身邊這些時候。大爺沒了后,我雖曾有意出去闖蕩一番,可一來出身不好,沒有根基,二則身上又沒有出人頭第的本事,思來想去,竟覺得還是留在太太身邊為好,日常伺候起居,便也算是媳婦替大爺接著給太太盡孝了?!?/br> 他雖然一語不提老七,可是話里話外,愿意嫁他并留在鐘家之意,卻已經說得甚是清楚。 鐘秀聽他說完這話,面色變了又變,一雙柳眉死死地皺起,道:“大嫂子這心里的主意,倒真比七月的天氣變得還快,一時要走,一時又要盡孝,也不知究竟是要圖些個什么,秀兒倒真是無話可說了?!?/br> 一邊的于汀蘭一心想的卻是趕緊譴走大少奶奶,屆時鐘家只有她一個兒媳,以何意如此時的病體,便是不愿,恐怕也不得不將內宅之權交給自己。 此時見鐘信與秦淮一個要娶一個愿嫁,大房之中,依舊有一個主子奶奶的名分橫在自己前面,一時間不由得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挺著肚子站起身,對著秦淮便道: “二meimei說話便是含蓄,可是我卻沒那個素養(yǎng)?,F下大家伙正好都在,我心里有句話不吐不快。大哥不過剛剛過身,他二人這邊便叔娶嫂嫁,你情我愿,這互相對上眼的速度,誰知是不是隱著什么前情。這會子,大哥若地下有靈,想來也要生了疑心,怎么轉眼之間,自己同床共枕的嬌妻,倒要叫他一聲弟妹了!” 她這話簡直就是直接撕掉了面皮,明指秦淮與鐘信背后有jian情一般,因此眾人聽了,都不禁變了面色。 秦淮早就對她心有不滿,見其竟如此譏諷自己,便欲反擊回去。 他剛想起身,居中而坐的何意如卻先開了口。 “老二媳婦兒,你這話,未免也太放肆了!” 眾人抬頭看去,只見大太太此時面沉似水,原本黯淡無神的雙目 ,此刻竟不怒而威,多了些狠厲之色。 “你們所有人都給我聽好了,現下我有一口氣坐在這里,便還是鐘家當家說話之人,我又什么時候定過這樣的規(guī)矩,原來無憑無據,信口雌黃,便也可以血口噴人了!” 于汀蘭臉色瞬間變得漲紅,便又欲開腔,卻被一邊的鐘義狠狠拉了下手臂,勉強閉上了嘴。 只聽何意如又道: “你們一大早召集全家,又請來族中前輩,字字句句說的都是依族中規(guī)矩辦事,現下老七要娶大房遺孀,又可有不合規(guī)矩之處?但若有一絲半點,便端到桌面上,大家都看個清楚。若是沒有,便別把自己那些念頭強加到別人身上,倒弄出一副潑皮破落戶的樣子,讓人笑話!我再多說一句,今天合議譴返大少奶奶一事,前提便是官家已經結案,老七和大房媳婦都脫了嫌疑。老二媳婦,你要有疑心,便只管說,不用把過身的人也翻上來作幌子,鐘仁這邊尚未入土,你倒也真是膽大,就不怕嚇到肚子里的孩子,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何意如這番話說將出來,才真是夾槍帶棒,并著當家人的威嚴,字字狠辣。 于汀蘭聽在耳朵里,臉上倒像是開了調料鋪,一時間紅白青紫,卻偏偏一句話也反駁不出,一口氣憋在心口,忽然從椅子上滑下來,跌坐在地上,用手捂著肚子,直叫哎喲。 廳中登時一陣慌亂,而最緊張的,顯然便是三房的老六鐘智。 他比鐘義手腳還快,倒是第一時間搶到于汀蘭身前,一雙手險些便要向她痙攣的肚皮上摸去。 一邊的鐘義剛好趕到,看到比自己還要著急的六弟,嘴角抖動了一下,伸手將于汀蘭托了起來,這邊,便叫人趕緊給醫(yī)生打電話。 角落里的鐘信瞇起眼睛,看著鐘智既緊張于汀蘭、又有些忌憚鐘義而在一邊不敢太近前的神情,微微點了點頭。 鐘九眼見這廳里亂成一團,和何意如暗暗對視了一下,朗聲道: “今天鐘家大房遺孀合議之事,經鐘家與族中代表共同磋商,現已達成一致,大房老七鐘信,自愿迎娶寡嫂秦懷為正妻,此事同族中規(guī)矩完全吻合,已無異議?!?/br> 他環(huán)視了廳中眾人一眼,見無人再接言,又道: “按現時習俗,寡婦若要改嫁,便只能在喪期進行,以取沖喜之意,但不許大cao大辦,只宜私下入門。若要大辦,則需錯過喪期,便要在三年之后,方可再嫁,因此我現下特要問老七一句,可愿意不經cao辦,便行了這嫁娶之事?要知道,你娶的乃正房正妻,可謂是一生僅此一次的頭等大事,你若答應,可便不能反悔了。” 秦淮聽鐘九此言,心中不禁一顫。 畢竟在其時其世,便如鐘九據說,這男子娶妻成家,便是人生頭等大事,老七若娶了自己,要假扮夫妻不說,還要不聲不響無人知曉,當真是窩囊透頂的表現了。 卻只聽身后傳來鐘信沉穩(wěn)的聲音:“老七現下娶嫂子為妻,便已是人生中的頭等大事,我自然不會反悔?!?/br> 秦淮聽到這話,心里頓時感覺有些異樣,明明說話最知遮掩的一個人,怎生在這會子,偏偏說出的話,倒像是在特特表白一樣,少了幾分顧忌和含蓄。 他忍不住便側過頭去,輕輕看了鐘信一眼。卻不料對方此時竟也正在看他,兩人目光交匯,鐘信難得沒有躲閃,竟盯著秦淮的臉,輕輕點了點頭。 秦淮只覺心中砰砰真跳,不自禁中,已莫名紅了臉龐。 ************************************* 這幾日,泊春苑正房一帶,仍是一片喪居之狀。而隔了一程子遠的東跨院,則大不相同。 鐘信已經找來能工巧匠,并親自指揮,正趕著時間將東跨院所有房舍重新打通裝飾,便要收拾出一個用作新房的院落出來。 將新房搬至這里,確是秦淮的意思。 雖然再過幾天,鐘仁下葬之后,正房便可撤了靈堂,恢復原狀。但他心里面,卻已經對鐘仁生活過的正房有了莫名的陰影。 或許,那個陰鶩變態(tài)到了極致的大少爺,在這正房里面,實是給秦淮留下了太多可怕的回憶。以至于有數個晚上,他都夢到了鐘仁,夢到他在漆黑的午夜里,竟然又悄悄回到了這里,便坐在那紫檀木的大床邊,在自己熟睡之際,悄悄掀開自己的衣衫,去窺視身上那個神秘的守貞鎖。 而每次,秦淮都是在大汗淋漓中驚恐地醒來,卻發(fā)現原來眼前只是一個令人心悸的惡夢。床邊既沒有鐘仁變態(tài)的眼睛,自己身上,卻也沒有那守貞鎖。 正因為如此,秦淮在思慮之后,便把自己的想法說與了鐘信。告訴他自己寧愿住進東跨院的小房間,也不想再在這豪奢的正房里,夜夜驚魂難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