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jié)
兩人這里朝院中走,那邊菊生三兩下將長衫脫了下來,有些不好意思地放在碧兒手上,忙也跟在鐘信秦淮的身后進了泊春苑。 一時間,只剩下一眾下人或是掩嘴偷笑,或是竊竊私語,只把一個碧兒手托著兩件衣裳,進也不是,站也不是。 過了半晌,她才又慢慢堆起笑臉,只把手里的衣裳遞給身邊的小丫頭,朝眾人道: “方才的事你們也都親見了,七爺原是苦出身,不講究這些個穿戴,倒也罷了,只一樣,他原本是在大廚房里的伙食,現(xiàn)下一日三餐,卻一定要換到小廚房來,跟大奶奶一樣的待遇,都別渾忘了。” 眾人見她明明剛被鐘信拆了臺,尷尬之極,卻能在短短的時間內,便又恢復如常,都不由心下暗服。 稍后,眾人自回了住處,碧兒卻讓小丫頭將那兩件衣衫送到自己房里。 待到月上中天,泊春苑一片沉寂。碧兒便鎖好了房門,掏出一把剪刀出來,直把那兩件嶄新的長衫生生剪成了不知幾百根布條。 ******************************************* 這幾日,鐘家從上至下,從內到外,已是按照最高規(guī)格,開始籌備起大少爺?shù)膯适隆?/br> 既是‘大喪’,這闔家上下的忙碌程度,便可想而知。其中尤以鐘義鐘信二人,更是忙上加忙。 鐘義這邊,主要是族中賓客及諸多望族富賈的來往迎送,都由他cao辦。 而鐘信這邊,不僅是接掌了泊春苑里鐘仁的權力,更是受大太太何意如的委托,將后宅內諸多雜事,又或與前宅相交連的事宜,都管了起來。一時之間,千頭萬緒、細小零碎的諸多事情,均由他上下打點分配。 他原本地位卑微,為人窩囊,鐘家上下皆瞧他不起。此際忽然得勢,便逢此重擔,自是有太多人在一旁等著看他笑話。 誰知忙了幾日下來,眾人見他雖不似鐘仁那般蠻橫霸道,說一不二,行動間卻心思縝密、瞻前顧后,大小事情分得出輕重緩急,便遇到幾起難纏的人和事,卻也都被他一一化解了過去。 因此這會子,那起一心想看笑話的人,又紛紛轉了口風,既夸贊大太太眼光獨到,看人精準,又有說這七爺不愧是鐘家老太爺?shù)姆N,本就是塊好胚子,原來竟是被埋沒了。 這樣的傳聞在鐘家自是傳得飛快,因此在夜里鐘義送走賓客,剛剛回房之際,二妹鐘秀的電話便打到了房里。 于汀蘭正靠在床頭,一臉煩悶之色,因見鐘義進房便點著了香煙,卻又懶怠和自己說話,只躺在一邊翻看報紙,登時便燃起一股怒氣。 她此時身子已是一天大過一天,本就心浮氣躁,這會子便挺著肚子,朝鐘義高聲道: “我現(xiàn)下懷著身子,最怕煙味,便連老六那樣大的煙癮,但凡過這邊來,都從來煙盒都不碰一下,你這做爹的,倒真是好意思抽得起來!” 鐘義瞥了她一眼,皺起眉頭,終還是按熄了香煙。 于汀蘭又冷笑道,“瞧你這不耐煩的樣子,倒像是這孩子與你無關一般。我告訴你,我今日去了洋人的醫(yī)院,醫(yī)生說了,這孩子的位置似乎有些不對,很是擔心生產時會遇到風險,已經告知我,要知悉你我二人的血型,說是以防萬一,怕是生產時要輸血呢?!?/br> 鐘義“嗯”了一聲,扔下報紙,“到時候要輸血,抽我的便是了,要什么血型,我又哪里知道這些?!?/br> 大約這話于汀蘭聽了受用,便橫了他一個媚眼,剛要再說些什么,鐘秀的電話倒打了進來。 于汀蘭聽是鐘秀,一邊讓鐘義過來接聽,一邊嘴里便嘀咕著。 “也沒見誰家的兄妹跟你們似的,一天天倒有說不完的體己話,這知道是親兄妹的倒罷了,不知道的,只不定以為是哪個喝洋墨水的密斯小姐,天天來尋你呢?!?/br> 鐘義聽了她的言語,眉頭瞬間擰出一個疙瘩,卻不理她,只管和鐘秀通起話來。 大約說了半晌,鐘義的神色便愈陰沉起來,也不作聲,只對著話筒慢慢點頭。 兩人又聊了數(shù)句,鐘義見于汀蘭去了客廳,便忽然壓低聲音道: “依我說,既然老七這株苗生得如此茁壯,倒不能再任其生長,一旦長成了氣候,根深葉厚,便再想動他,也必要費了氣力。莫不如這幾日便擇機給苗加了肥料,讓他跟那個大嫂子做成好事,咱們抓jian在床,讓他二人一臭到底,再也別想翻身!然后官家那邊,再適時作些文章,大哥的死因,自然便和這二人的jian情產生關聯(lián),到時候,不信他二人還能站住不倒。而人都倒了,便是大房里藏有秘方,也終是跑了和尚跑不了廟!” 鐘義這番話說得再明白不過,卻不知道對面鐘秀說了句什么,鐘義便搖頭道: “我倒不覺得有什么不妥,你想,大哥在世之時,大房污穢之事,已是街知巷聞。而眼下他暴死之因,亦是和亂服迷藥有關,所以大房之中,若真出了寡嫂小叔在亡夫喪期yin亂之事,眾人雖會驚訝,但并不會覺得稀奇。再則就算他二人屆時聲稱是被人下藥坑害,一來捉jian在床無可否認,二來大房中人服藥已不新鮮,便想辯解亦不見得有人相信,卻只會越描越黑,越來越臭,難道二meimei覺得這樣還搞不死他二人嗎?” 于汀蘭此刻正一邊梳著頭發(fā)一邊進來,因皺著眉毛問道:“怎么和秀兒打一通電話,倒還要搞死什么人,你們兄妹這話倒真是讓人聽不懂了?!?/br> 鐘義橫了她一眼,轉過身去,壓低聲音道:“如此便這么定了,你向來細心,便再多思慮思慮,別出了紕漏便是,至于做事的人,原便是你的首尾,自然是妥帖的,只是你再叮囑些便是了?!?/br> ********************************** 秦淮這幾日在泊春苑卻也甚是辛勞。 雖然收了菊生做義子,相當于鐘仁和他有了后人,便可代盡孝子之職,一應守靈燒紙哭靈之事,都是菊生一人承擔。 可是畢竟‘大喪’之中,妻、子原是各有所司之職,秦淮身為寡妻,按照其時規(guī)矩,亦是從早上五更,直忙到三更天,才能略略休息。 不過這幾日來,那二房派來的碧兒倒真是出人意料,竟然頗為盡力。身為掌事丫頭,配合鐘信和秦淮二人,將泊春苑中的眾丫頭婆子分派得甚是齊整,忙而不亂,倒確是管家的一把好手。 尤其她見鐘信和秦淮菊生三人,日日都要忙至深夜,白日里的三餐,幾乎都是忙里偷閑,勉強吃上一點。因此她便親自安排了小廚房,每日夜里,為這三人單獨做出一桌宵夜,各種精致小菜、細粥并各種點心,應有盡有。 并且在這些之外,每日還要廚房必煲出一樣糖水,或是桂花蓮子燉百合,或是雪耳花生紅棗羹,天天變了樣子。待糖水煲出來后,又晾得半涼,到晚上時分喝了,既能解了暑氣,又可緩解疲乏。 因此便是鐘信這樣素來節(jié)制的,晚上也會盡喝上兩碗。 ****************************** 這幾日,秦淮在忙碌之中,既隱隱期待在鐘仁的喪期過后,官家的結果可以早點出來,自己便終將有出頭之日。 可是同時,他又有些搞不懂自己的情緒,經常在看到鐘信的時候,會忽然間有些魂不守舍。 因為秦淮發(fā)現(xiàn),這幾日的鐘信,似乎和從前在自己面前,那個總是躬身低眉的他大有不同。 有好幾次,在四下無人,只有他們倆在靈堂燒香的時候,秦淮都在無意間撞到了鐘信的眼神。 而正是他的眼神,讓秦淮感覺有一種說不出的異樣。 那似乎是一種帶著審視、思慮,甚至有些逼迫的古怪眼神,每撞到一次,都會讓秦淮感覺心底莫名的緊張,倒像是一只待宰的羔羊,被一個心狠手辣的屠夫盯上了一樣。 可是偶爾,同樣是這樣的眼神里,秦淮又仿佛看到其中間雜了另外的一種神情。 那種神情,倒像是養(yǎng)花人守著一盆鮮花時,眼睛里會不自禁流出的一種欣賞,或是喜愛。 秦淮雖然說不好它究竟蘊含著什么,卻知道那里面的東西,總是不經意地讓自己想起一幅畫?;蛘哒f,會想起那幅畫中人眉梢處的,一點胭脂紅。 這一天暑氣極盛,幾乎是今年最熱的一個日子。 鐘家上下忙碌了一天,到了夜里,各處才終是清靜下來。 不知是不是暑氣太重,各房眾人皆覺得無法入睡,大多院子都亮著燈,不少人更是跑到外面避暑納涼。 鐘毓和邱墨林這幾日亦是在鐘家跟著打點些事務,到了晚上,有時回去邱家,有時便會住在何意如的下處。 這樣熱的天,邱墨林洗了幾次臉,仍覺得悶熱,便跟鐘毓說要出去園子里逛逛。 鐘毓因來了女子之事,心煩意亂,見他在一旁啰里巴嗦,早就厭倦之極,聽他說要出去逛逛,便讓他趕緊自便。 邱墨林心中竊喜,到了園子后,拔起雙腳,便偷偷往泊春苑摸來。他一邊疾行,一邊時不時按一按懷里那個絕妙的物事,只覺得今日天氣這般炎熱,想來那小嫂子也一定會心火難耐,若是見自己忽然出現(xiàn),干柴烈火,想來今夜必將成就好事。 他越想越美,嘴里忍不住便哼起十八摸的小調。哪知剛走到半路的光景,竟隱隱聽到一陣人聲。 他心中疑惑,便急忙隱在一帶花墻之后,卻見那起人聲原是二房三房的兩位太太,同鐘秀、鐘義、鐘智幾人,聽他們言語,原是要同去叔秋苑看望老三鐘禮。 邱墨林心中只盼這些人趕緊過去,好抓緊時間去泊春苑行事。好容易等這些人都去得遠了,便又抄著小路,緊著往泊春苑的后門而來。 這會子,小廚房正是為秦淮等人做宵夜的光景,廚房里熱火朝天,正在弄最后的幾道小菜。 而那煲已經燉好的糖水,一早就晾在了外面的井臺上,用紗網(wǎng)罩著,借一點那里獨有的涼意。 一個嬌小苗條的身影走過來,像往常一樣,挨樣菜蔬都細心地看了又看。最后,卻把目光落在那井臺的糖水之上。 第39章 暑氣雖濃,但這井臺的石板因透著地下的水氣, 卻極是涼爽。 那紗網(wǎng)之下罩的便是今日燉好的糖水, 原是由蜂蜜銀耳并雪梨共同熬制,聞之便清甜爽潤。 原本這鍋糖水也可以整煲端去大奶奶飯廳中, 方便飯后隨時喝上一些。可是今日碧兒卻改了主意,只叫廚房里先盛出三大碗來, 放在提盒里,自己拎著, 說是先送過去給奶奶他們解解暑氣。 看小丫頭弄好了三碗糖水, 碧兒便又催他們抓緊收拾了其他飯蔬果品,待小菜都弄好之后, 再一并送到大奶奶房中。 見眾人答應著開始忙碌,碧兒便拎著那提盒,直往正房而去。 這工夫夜色深沉,泊春苑內眾人忙了整整一日,除了小廚房外,大多已回去歇息,因此廊前廊后,四下人影皆無。 碧兒嬌小的身子走得飛快, 兩只眼睛亦不忘左顧右望,待走到回廊的拐角陰暗處, 她收住腳,將身子隱在柱子后面,便打開了食盒。 而這光景, 在回廊對面的花叢里,一個瘦弱的身影卻緊緊盯著碧兒的身影。 待見她左右四顧后,忽然間在角落里站住了身形,卻隱在一根柱子后面,擋住了大半的身子。 那打開的提盒原分上中下三層,每一層剛好凹著一個碗槽,各放著一碗糖水。 碧兒緊靠在柱子上,從懷里偷偷摸出一個紙包,打開來時,里面卻是滿滿白色的粉末。她將那紙包里的粉末一分為二,倒進提盒第一層和第二層的碗中,直至那藥粉融進糖水,全然不見蹤影后,便又將提盒合攏,拎在手上。 對面花從里的人影來回換了好幾個角度,卻因碧兒既隱在陰影里,又被一根大柱子擋得極是嚴實,只覺得她似乎打開了食盒,卻又看不清她做了些什么。 那人似乎低頭略想了想,便急忙從花叢中鉆出來,半俯著身子,偷偷走進一邊的斜廊,似乎是想從那里抄近路到前面的正房去。 碧兒和主子鐘秀一般,是個極精細小心的性子,雖是夜深人靜,卻仍是把一雙眼睛,將四處看了個精透。 她剛走了不遠,便察覺對面那斜廊里隱約有個人影,心中略有警覺,急忙追了過去,卻看到那人影正匆匆去往正房的方向,細看之下,竟是個熟人。 她雖然覺得自己方才隱身處甚是隱蔽,那人應該不會看到自己的所做所為,但她做賊心虛,心中難免忐忑,略一思量,心里便有了主意,只對著那人的背影喊了一聲。 “菊生少爺,做什么走得這么快,且等一等我!” 那快步而行的身影,正是現(xiàn)下身為大房義子的菊生。自從喪期開始以鐘仁義子身份扶靈守喪后,鐘家便暫都稱其為菊生少爺。 自打鐘仁喪事以來,無論鐘信還是秦淮,身上都堆滿了諸多繁雜的瑣事,從早到晚,竟不得閑。 而這種境況之中,那掌事丫頭碧兒的表現(xiàn),卻甚是妥帖周全,很是出了些氣力,倒頗讓人刮目相看。 不過在秦淮心里,看見她那副恭順又不失精明的作派,卻總是不自禁地想起諸多宅斗文中的惡毒女配,便常常是在這種面孔之下,裝了滿肚子的壞水。 雖然,他也知道自己或許是小說看得多了,難免留下一些慣常的刻板印象。或許這碧兒心思靈活,如墻頭草般,見鐘信和自己勢頭勁了,便真心依俯過來,也未可知。但是在他的感覺里,總還是對這個鐘秀影子般的丫頭,甚是反感。 只不過自己只不過再煎熬些日子,便極可能離開這污濁之地,這些人究竟是趨炎附勢,還是陽奉陰違,終將與自己無緣,不如便隨她去罷。 他這邊作如是想,可是在鐘信心中,卻又完全是另一個樣子。 要知他那日在泊春苑門口當眾折了碧兒的銳氣,并不是一時沖動之舉。 畢竟在鐘家苦熬這些年頭,別的姑且不說,只一個忍字,鐘信原是最識得其中滋味。按說那日,他原不必過早同碧兒置氣。 可是眼下這會子,他方方從何意如手中接了些內宅的權柄過來,大房太太看似平靜的神情下,雙眼中暗藏的一份深意,鐘信卻了然于胸。 鐘仁身故,鐘禮受傷,何意如之所以會在此刻接回自己生母,并力推自己上位,想來那原由絕不是她口中的老爺托夢,而是想讓自己充當過河的卒子,先幫她撐住大房的場子不倒,才是正理。 但自己既然接了這副差使,自然便要將這盤棋下好。至于日后這棋局到底是會掌握在大太太手中,還是被自己重新畫了楚河漢界,時候不到,誰又知曉。 所以,當二房掌事丫頭自作主張置換衣裝之時,自己斷不能助其威勢,而是要先熄了她掌控泊春苑的念頭,更是要讓她身后之人,明白大房不僅威風未倒,且要東山再起了。 但也正因如此,鐘信在折了碧兒銳氣之后,更對她格外關注起來。畢竟經此一事之后,她身后之人如若按捺不住,終是要有些反應的。 因此上,鐘信見那碧兒這幾日表現(xiàn)得竟是出奇地妥當,心中便更多了些疑慮,只自己這邊實是分?身無術,便暗中找了菊生,悄悄叮囑了他,讓他若有閑暇,定要仔細瞄了碧兒的一舉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