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昭仁皺了皺眉，但很快恢復(fù)平靜，又問：“那邊呢？”

    “如您所料，瑞王插手了，只是薛鋮跳崖沒了蹤影，那邊沒能趕上?！?/br>
    “嘁。”薛昭仁嗤笑，“老九還是那副樣子，做什么事都趕不上時機(jī)?！?/br>
    裴書依舊保持著躬身的姿勢，不敢接話。

    等笑夠了，薛昭仁心情頗好的松了松肩，道：“罷了，我也沒指望能一擊必殺，薛鋮命大，就讓他去吧。北魏的使團(tuán)不出半月也將抵京，鎮(zhèn)北將軍在這時候出了事確實(shí)不大妥當(dāng)。左右還有瑞王的人，看他造化?！?/br>
    “是?！?/br>
    “公子那邊，送些上好的藥材過去，讓他安心養(yǎng)傷?！毖φ讶视址愿赖溃骸白屗形餭ao之過急，這一筆帳，有他還的時候?！?/br>
    “是?！迸釙I(lǐng)命，又道：“左相大人到了?！?/br>
    “請他來書房。”薛昭仁理了理衣袖，從桌案后走出，緩步行至外間。

    瑞獸香爐熏著御賜的龍涎香，墻上字畫、屋角花瓶，無處不透著華貴與精致。不多時，裴書領(lǐng)著左相孟乾步入書房，而孟乾身后還有一個帶著黑紗斗笠的人。

    裴書上好茶水便知趣地退出書房、帶上門，順帶遣散了附近的下人。書房內(nèi)，孟乾笑著對薛昭仁行禮，道：“殿下，我把人帶來了?！?/br>
    薛昭仁微微點(diǎn)頭，那個頭戴黑紗斗笠的人躬身上前摘下斗笠，露出一頭微白的發(fā)，臉上堆著笑向他行禮：“微臣見過太子殿下?！?/br>
    “李太醫(yī)，許久不見，身子骨可還好？”薛昭仁虛扶一把，笑容和煦。

    太醫(yī)令李榮林眼中精光閃爍，臉上的笑容可以稱得上是諂媚，忙道：“勞殿下記掛，微臣這副老骨頭還能為殿下盡犬馬之勞?！?/br>
    孟乾負(fù)手立于一旁，轉(zhuǎn)動著翠玉扳指，與太子一樣眉目含笑，成竹在胸。

    書房附近一片安靜，有風(fēng)穿樹叢，帶著仲秋的寒涼慢慢吹遍整個皇城。

    ***

    溯辭這廂睡得格外踏實(shí)，直到阿清端著燉好的雞湯入屋，雞湯鮮香的味道爭先恐后地鉆入鼻尖。只見她鼻尖動了動，瞬間睜開雙眼，掀被子、下床套鞋一氣呵成，嗖地一下躥了出去，大叫道：“rou湯！”

    阿清被嚇了一跳，險些把盆給掀了；薛鋮與魏狄默默別開眼，不忍直視；倒是棠棠噗嗤一聲笑了，把手中的碗擱上桌，笑瞇瞇地對溯辭說：“剛出鍋熱乎著呢，快來嘗嘗?！?/br>
    溯辭點(diǎn)頭如搗蒜，忙撲到桌前坐下，雙膝并攏背脊挺直，兩只手的指尖搭在桌沿，目光灼灼地盯著棠棠給她盛湯，就差在脖子上栓個牌子，寫上求喂食仨大字了。

    肥美的山雞配上鮮嫩的豆腐和飽滿的菌子，文火慢燉，末了又添了一把綠油油的野菜，把rou的香、菌子的鮮和野菜的清爽通通溶進(jìn)湯中，更別說那白嫩嫩的豆腐，一口混著湯從舌尖滑進(jìn)肚里，說不出的舒服熨帖。

    許是薛鋮先前那句忌葷腥的震懾，棠棠給她盛的那碗一根rou絲都尋不出。溯辭左手不太利索地拈著筷子，一面吹著氣，一面三下五除把湯吞下肚，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角，嚼著最后一片菌子，一手托腮，直勾勾盯著薛鋮的碗看。

    薛鋮吃了一大半，碗里剩一只雞腿，還沒下嘴。

    溯辭微微傾過身，手指摩挲著筷子，蠢蠢欲動。

    薛鋮早就感覺到她那灼熱的目光，偏偏慢條斯理地喝湯吃rou，可直到一碗湯見了底，那只雞腿依然完好無損地靠在碗邊。

    這下溯辭忍不住了，目光在旁邊這幾人的面上一轉(zhuǎn)，驀然出手一筷子戳向薛鋮碗里的雞腿。薛鋮自有防備，筷子在手中一轉(zhuǎn)，刷地敲向她的手背。

    溯辭吃痛收手，看向薛鋮的眼里又多了幾分幽怨。

    “出息?！毖︿呡p嗤一聲，擺著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把自己碗里的那只雞腿夾去了溯辭碗中。

    溯辭的眼神瞬間亮了，沖他齜牙一笑，埋頭大口啃起rou來。

    薛鋮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伸手端起茶杯送至唇邊，嘴角不自覺地?fù)P了揚(yáng)。

    另一邊喝湯吃rou的魏狄也重新把目光放回碗內(nèi)，內(nèi)心冷哼一聲：將軍，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就是特意給人姑娘留的！

    吃飽喝足，溯辭又乖乖喝了一碗藥，精神恢復(fù)了不少，又不愿在床上窩著，便一臉好奇地去找棠棠說話。

    見她來了精神，薛鋮也盤算起出谷的事，與魏狄一同向阿清打聽出路。阿清對他們的敵意消減了一些，遂提議帶他們?nèi)コ龉鹊男÷忿D(zhuǎn)一轉(zhuǎn)、探探情況。

    棠棠腿腳不便，溯辭身上有傷，自然留在了木屋。恰時近日暮，天邊層云染上紅金的顏色，給小小山谷點(diǎn)綴上斑斕的光影。溯辭鮮少見過這樣的景色，興致勃勃地拉上棠棠去花田里看云彩。

    風(fēng)送花香，光影變幻。溯辭坐在石頭上，仰著脖子看天邊逐漸流逝的金紅色，感慨道：“真美啊，西境走幾里的路都未必有樹木，很難看到這樣的景色。”

    “你是西境人？”棠棠好奇地發(fā)問。

    “嗯?！彼蒉o伸手在虛空中勾勒云彩的輪廓，說：“在西境，金色的眼眸是神明的象征，金色異瞳代表著天神和人間的橋梁。你若生在西境，很有可能就是某個部落的神使，別人和你說話可都是要彎腰低眸，不能直視你的?！?/br>
    棠棠聞言垂下眼瞼，蓋去了眼中的低落，她輕聲說：“可是娘說異瞳是不祥之兆，生來就是不詳之人，會累及旁人?？赡?，都是命吧?！?/br>
    溯辭聞言愣了愣，突然側(cè)過身抓起棠棠的手，目光灼灼問道：“棠棠，算個命么？”

    第14章 命格

    金眸異瞳之人，溯辭從小到大只知道一人。那是西境最大的部落中的大祭司，自出生起就被族人捧在云端。她幼時曾遠(yuǎn)遠(yuǎn)見過一次，高高在上，受族人朝拜，從頭到腳都透著華貴。

    通神之子在西境一直以來都是被神化的存在，溯辭從知道這個人開始就好奇這樣一個人會是什么樣的命途。那次她曾試圖卜算大祭司的命數(shù)，卻被嬤嬤攔了下來。

    云浮宮的卦象從未出錯，但對方畢竟是位高權(quán)重的大祭司，若真卜出了什么災(zāi)禍，只怕會招來別有用心之徒。

    往后溯辭再沒見過此人，偷偷卜卦的念頭也就這么

    年復(fù)一年地擱置下來，誰知竟讓她在晉國遇到了另一個金眸異瞳之人！

    征得棠棠同意后，溯辭鄭重地取出一顆小石子放到棠棠手心，囑咐道：“握好這個，千萬別松?！?/br>
    棠棠有些緊張地點(diǎn)點(diǎn)頭，看著溯辭擺出石陣、取血入陣。

    與薛鋮的卜陣不同，她的陣中亮起的光芒帶著淡淡的金色，大多都盤繞著隱隱青氣，唯獨(dú)代表氣運(yùn)的那顆石子黯淡無光。

    溯辭驚訝地睜大了眼。

    金光盤青氣，這種卦象她只在書中見過，非命格奇貴之人不能有，但她的氣運(yùn)卻已至末路。

    溯辭看了眼滿臉驚奇的棠棠，心下了然。

    命格奇貴，卻生錯了地方。

    陣中光芒稍瞬即逝，溯辭一邊收拾石子，一邊道：“可以松手了?！?/br>
    棠棠聞言張開手指，卻發(fā)現(xiàn)掌心的石子已成齏粉，頓時慌亂地問道：“這……這是怎么回事？”

    “沒事?！彼蒉o替她拂去掌心粉末，解釋道：“頭一次卜命都會這樣，別緊張?！?/br>
    棠棠這才松了口氣，又問：“算出什么了？”

    “命由天定，但世事無絕對，卜命也只是給你指出一條天命認(rèn)為正確的路而已?！彼蒉o再度握住她的手，異常認(rèn)真地說：“棠棠，中原吞沒了你本該有的光華，你的命途應(yīng)該在西方，那里蒼穹廣袤無垠，你不必再顧及旁人的眼光，可以盡情展翅?！?/br>
    “西境？”棠棠目光閃爍，喃喃：“可我從未去過西境?！?/br>
    溯辭笑了：“這沒關(guān)系，西境我熟呀?！?/br>
    棠棠更是驚訝：“你要帶我去？”

    “若是以前，我親自送你去都沒問題，可惜現(xiàn)在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溯辭搖搖頭，從懷里摸出一只小小的錦囊遞給她，道：“如果你去西境，就把這個帶上，憑它去找昌都部落的大祭司，他會收留你的?！?/br>
    棠棠嚇了一跳，連忙推拒：“大祭司？我這種人不會被趕出來么？”

    “你忘了我說過，在西境金眸異瞳可是神明的象征，他們求你去還來不及，怎么敢把你趕出來。”溯辭硬把東西塞進(jìn)她的懷里，拍拍她的手道：“不過這終究只是我的建議而已，去留憑你決定。”

    棠棠揣著這只錦囊，只覺懷中發(fā)燙，一時手足無措起來：“我聽阿清說，外頭方士給人批命都是要收錢的，我、我都沒給你錢，你還送這么貴重的東西給我，我……”

    “沒事沒事。”溯辭笑著擺擺手，截住她的話，沖她眨了眨眼，說：“批命也講求緣分，就當(dāng)你對了我的緣，送你的?！?/br>
    棠棠面上浮起淡淡的紅暈，羞赧地垂下眼瞼，道了句謝謝。

    溯辭忍住想要伸手摸一把的沖動，湊上前神神秘秘地小聲問：“既然我們都是有緣人了，那能不能告訴我，白天薛鋮拒絕你的那件事是什么事？”

    “咦？”棠棠驚訝：“你裝睡？”

    溯辭輕咳一聲，擺擺手：“湊巧、湊巧而已。”

    “不是什么特別的事，不過想請將軍幫我送一樣?xùn)|西去季家而已?！碧奶耐铝丝跉?，搖頭道：“既然將軍不愿，就算了。”

    “什么東西？”

    “我娘的一件遺物?！彼ь^看向天空，曼聲道：“娘死前告訴我，我爹是季家三老爺季明博，若有朝一日遇到了他，就把這樣?xùn)|西還給他?？上彝饶_不便，這雙眼睛又太惹眼，怕是去不了京城?！?/br>
    溯辭興致勃勃地提議：“我?guī)湍惆?！?/br>
    她的眼里倒映著漫天云霞，亮晶晶的眸光閃動其中，光華灼灼。

    許是這亮光太過令人迷醉，棠棠鬼使神差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等薛鋮一行人回到小木屋時，正看到溯辭從棠棠手中接過什么，迅速塞進(jìn)了懷里。抬頭瞅見薛鋮探究的目光，溯辭頓時一陣心虛，夸張地伸了伸胳膊，嚷嚷道：“唉喲真累，我去睡會。”一面說著，一面打著哈欠往里屋躥。

    薛鋮眉頭一擰，尾隨其后，在溯辭即將一頭倒向床榻時伸手勾住了她的腰帶，把她往后拽了拽，問：“拿了什么東西？”

    溯辭上半身前傾，手指在空中奮力抓了幾下，指尖離床沿始終隔著半寸的距離，無法逾越。

    她認(rèn)命地垂下頭，甕聲甕氣地說：“沒什么……”

    薛鋮不信，手下用力又把她往自己身前拽了幾分，另一只手繞去她的腰際，沉聲道：“自己拿出來還是我動手？”

    溯辭轉(zhuǎn)過臉，一手捂著胸，滿臉不可置信地質(zhì)問薛鋮：“將軍，我傷還沒好呢，你要對我做什么？”

    薛鋮：……

    一只腳踏進(jìn)里屋的魏狄見狀毫不猶豫地扭頭就走，還順手帶上了門。

    “你知道她什么身份么？我都不敢接的東西，你倒是膽大?！毖︿厰傞_手掌，掌心向上，挑眉道：“拿來?！?/br>
    他可不認(rèn)為溯辭這副心虛的模樣和自己沒有半點(diǎn)關(guān)系，這種隔世山谷中能有什么讓她如此寶貝的東西，再想一想棠棠先前的請求，十有八/九和他拒絕了的事有關(guān)。

    “我和你不一樣?！彼蒉o撇了撇嘴，還是把棠棠給她的東西拍到了他的掌心，道：“你是鎮(zhèn)北將軍自然有所顧忌，可我又不用。”

    但你是我?guī)Щ貋淼娜恕?/br>
    薛鋮沒把這句話說出口，松開她的腰帶，將手中的小布囊打開，里頭只有一只平平無奇的斷釵，再無其他。

    生怕他拿去還了人家一般，溯辭劈手把布囊奪回重新塞進(jìn)懷里，又將來龍去脈解釋了一遍，拍了拍胸脯，道：“我既然要跟你去京城，自然得有所倚仗。你們大晉民風(fēng)不如西境開放，你總不能把我?guī)Щ赝醺@么關(guān)著吧？現(xiàn)在既然有一個送到手邊的倚仗，哪有輕易丟棄的道理。況且我又不頂著你的名頭形式，不會給你惹麻煩的?！?/br>
    不得不說，溯辭說的話有一定的道理。

    他不能把溯辭直接帶回王府，一來太過招搖，二則府中女眷大多深居簡出，于行動也有不利。但若不在王府，以他如今的地位和局勢，真未必能滴水不漏地罩全了她，能有一位京城權(quán)貴做倚仗，的確能幫不少忙。

    而她偏偏不知哪來的運(yùn)氣，正好撞上了季家。

    薛鋮嘆了口氣，道：“罷了，也算你的運(yùn)氣。京城不比別處，就算是清名在外的季家，也留點(diǎn)心眼。”

    “放心?！彼蒉o眉眼彎彎，拍了拍薛鋮的肩頭，道：“在沒有破你的死劫之前，我會努力活蹦亂跳的?！?/br>
    見她的笑臉，薛鋮的心情也跟著松快起來，點(diǎn)點(diǎn)頭當(dāng)做默許。

    溯辭的手卻并沒有隨著他的頷首而離開肩頭，仿佛生了根似的粘在了他的肩上，二人之間的距離連半臂都不到，溯辭仰著臉，目光凝在了薛鋮的面上。

    他的臉浸在屋內(nèi)昏黃的光線中，英挺的眉目染上幾分朦朧的美感，看得溯辭手指蠢蠢欲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