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孩子畢竟都是商品，死了病了那可都是要賠本的大事；更何況今天上午也有孩童的確出現(xiàn)過中暑的跡象，此時此刻，那名匪徒顯然是深信不疑，立刻上前，打開了馬車門。

    車門一開，只見二十多個孩子竟一窩蜂地擠在門口。一見了光，頓時齊聲高喊著“熱死了！”、“快救命！”，然后就一股腦兒朝著外頭沖去，竟將開門的匪徒撞倒在地！

    周圍的匪徒們見狀不妙，也立刻上前維持秩序。一時間再沒人繼續(xù)監(jiān)視著整座馬車的動靜。

    見時機成熟，躲藏在車底的小華一個利落滾翻，從馬車底部逃出來，翻滾到了路旁的草叢里。

    說來倒也是湊巧——距離小華藏身的草叢只有兩三步之遙，便是一大口池塘。池水清澈見底，想來應(yīng)該就是從亭子里那眼山泉流淌出來的。

    擔(dān)心一會兒匪徒們打水的時候會發(fā)現(xiàn)自己，小華開始一點點地向著遠處挪動，希望能夠在匪徒發(fā)覺之前離開這片危險地帶。

    然而站在他身旁的鳳章君，卻已經(jīng)緩緩地搖了搖頭。

    沒有那么容易。

    sao動的孩子們很快就被匪徒們控制住了。只見他們?nèi)珕T臉色漲紅、嘴唇發(fā)白，渾身上下汗?jié)竦孟袷莿倧乃飺瞥鰜硭频模沟拇_像是中暑的跡象。匪徒們擔(dān)心立刻責(zé)罰會出現(xiàn)意外，于是先將他們拖拽到了池塘邊上——此處距離小華已經(jīng)十分接近了。

    阿蜒當(dāng)然也被抓住了。雖然毫無任何的證據(jù)，但是那些匪徒卻幾乎一口咬定了他就是制造這期sao亂的主謀。他們拽著他的頭發(fā)，將他拖拽到池塘邊上，將他一把按進冰涼的池水里。

    也就在這個時候，阿蜒發(fā)現(xiàn)了躲藏在不遠處的小華。

    雖然只有那么短短的一瞥，但是阿蜒的表情很明顯地抽搐了一下。好在這時他正在被不停地按向水面，并沒有人留意觀察他的目光。

    而更糟糕的是，就在阿蜒身后，已經(jīng)有匪徒大聲清點起了孩子的數(shù)量。不需要多久，他們就會發(fā)現(xiàn)那個可以賣出高價的新孩子不見了。那么這場費盡心思、“周密”的逃跑計劃就會徹底失敗。

    突然間，阿蜒劇烈掙扎起來。弱小的身軀里仿佛突然爆發(fā)出一股足以與成年人匹敵的力量。他掙脫了壓住自己的匪徒，又將另一個人推得向后一個趔趄，同時高聲吶喊著，吸引眾人的注意。

    清點孩子數(shù)量的聲音中斷了，但最終的勝利卻并不是屬于阿蜒的——雖然短暫的反抗讓他成為了池畔的焦點，但是相應(yīng)的懲罰很快也接踵而至。

    不知是誰踢出了快準狠的一腳，瘦小的阿蜒竟就這樣被踢得橫飛了出去，撲通一聲，跌進了池塘里！

    包括阿晴在內(nèi)的孩子們，不約而同地發(fā)出了高高低低的驚呼之聲。在他們關(guān)切的注視之中，阿蜒慌亂地在水里撲騰掙扎著。

    他并不會游泳，本能的掙扎于事無補，用不了多久他就會精疲力竭，繼而永遠地沉溺在潭底。

    池塘邊上站著好幾個匪徒，卻一個個地只是袖手旁觀，沒有人準備施以援手。更有甚者，居然得意地冷笑起來，說那死小子害死過他們的弟兄，又一天到晚凈惹事端，若是早點兒弄死了，說不定還能省掉不少的麻煩。

    另外也有人在一旁幫腔，說就算是死了，也有死的用法，此刻咽了氣兒，今晚上就給兄弟們加餐，就算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也能配著蘿卜頓一鍋湯。

    耳邊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令人厭惡，眼前痛苦掙扎的阿蜒更讓人揪心。鳳章君已經(jīng)來到了池邊，可他卻并沒有對阿蜒伸出援手——因為截止目前，事態(tài)的發(fā)展都和現(xiàn)實是一模一樣的。

    在當(dāng)年的現(xiàn)實中，自己放棄了逃跑的計劃，轉(zhuǎn)而投入水中，將阿蜒救起。那么想必現(xiàn)在的小華，應(yīng)該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于是鳳章君說服了自己，開始耐心地等待。

    很快，他看見小華在草叢里一點點摸索著行動了，可卻不是朝著池塘這邊跑來，而是頭也不回地，向著相反的方向逃走了！

    不對，阿蜒的噩夢又開始了！

    鳳章君很快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如果小華就此離去，那么阿蜒定將溺死在池塘里，迷宮將再一次回歸原點。然而如果自己出手將阿蜒救起，打破了夢境的規(guī)則，迷宮同樣將會重啟。

    唯一的辦法，是讓夢境中的小華做出與當(dāng)年完全相同的抉擇。

    而這，又該如何實現(xiàn)？

    第101章 走出迷宮

    突然間，鳳章君發(fā)現(xiàn)自己陷入了兩難的境地。

    根據(jù)自己在迷宮里往返、滯留的次數(shù)和時間，他推測現(xiàn)實世界里應(yīng)該已經(jīng)接近了黎明。這也就意味著，他沒有機會重頭開始，再闖一遍阿蜒的心之迷宮。

    所以，如果小阿蜒溺死在池塘里，那么練朱弦就將會被留在迷宮之中，永永遠遠。

    究竟應(yīng)該怎么做才能扭轉(zhuǎn)這一切？！

    鳳章君緊張地望向水中——池水清澈見底，他可以看見阿蜒已經(jīng)逐漸失去了力氣，緩慢地揮動著雙臂，朝水底沉下去。那雙漂亮的綠色眼眸圓睜著，充滿了驚恐與無助，卻又一點點變得迷離無神起來。

    不行，必須去救他，現(xiàn)在立刻馬上！

    可如果采用了錯誤的拯救方式，導(dǎo)致偏離了現(xiàn)實，后果同樣嚴重。

    所以到底應(yīng)該怎么辦……

    鳳章君的內(nèi)心涌起了一股亂流，緊張、焦慮，急切。而這股亂流又與堅如磐石的困境碰撞沖突，激揚出一片壯烈的浪濤。

    萬般混亂之中，鳳章君心底深處，有一種陌生卻又熟悉的情緒，突然被喚醒了。

    那是一種老成持重的云蒼首座絕不該有的情感，它沖動冒失、不計后果。

    可這又的確是鳳章君本人的情感，只不過它被塵封、打磨、壓抑了一百多年，如今卻為了營救阿蜒而瞬間復(fù)蘇過來。

    那是那個名為“李重華”的少年，一百多年之前，最最真切的情緒與選擇。

    不能讓阿蜒死……絕對不能在這個時候前功盡棄！

    下個瞬間，鳳章君突然感覺身體陡然一輕，整個人居然被一股莫名的巨大力量牽扯著，輕飄飄地越過了小半片池塘，朝著池塘邊的草叢飛去。

    而在那里，鳳章君看見了小華。

    就仿佛魂魄歸位那樣，他竟鉆入了小華的身體。

    那小小的身軀分明只到他的腰那么高，卻如同灌了鉛塊似地沉重異常。

    但是鳳章君顧不上這一切。一旦掌控了身體的主動權(quán)，他便使出了最大的力氣，扭頭轉(zhuǎn)身，朝向池塘奔去，一躍而下！

    眼下正值伏季，可流自山泉的池水依舊冰寒刺骨。但是這種寒冷卻恰恰中和了鳳章君此刻心頭的極端燥熱。

    池水清澈透明，可以看見阿蜒已經(jīng)失去了意識，沉溺在池底的水草之間。

    日光穿過水面投射下來，照在他的臉上，呈現(xiàn)出一種脆弱、蒼白而又驚人的美麗。

    鳳章君以最快的速度游過去，從后方將人摟住，首先扳住阿蜒的腦袋，捏住口鼻，渡了一口氣過去。而后，他便帶著阿蜒向池頂浮去。

    經(jīng)過一番努力，二人終于浮出水面，向著水岸游去?？赡切┓送揭呀?jīng)在岸邊等候，只等他們一靠岸，就立刻一擁而上，迅速將他們拿下。

    鳳章君本能地想要還手，一掌揮出才陡然記起自己此刻只不過是一名七歲孩童。

    而下一個瞬間，他便連同阿蜒一起被甩了出去，摔在了地上。

    “我就知道這些小兔崽子有問題！”

    摔打他們的蠻子高聲怒吼，又抬起一腳，朝小華背上踢去！

    鳳章君感覺到背上傳來一陣結(jié)結(jié)實實的鈍痛，幾乎踉蹌跌倒。但是他無暇顧及，只順勢撲到阿蜒身上，拼了命地為他做人工呼吸。

    經(jīng)過他的好一番努力，阿蜒終于“哇”地一聲吐出了幾口潭水，又猛吸了一大口空氣，陡然蘇醒過來。

    池邊空地上，陽光有些刺眼。他恍惚了片刻，才認出此刻陪伴在自己身邊的那個渾身濕透的少年。

    “小、小華………你怎么會？！”

    他愣了愣，又看見四周圍虎視眈眈的匪徒們，猛然意識到自己的計劃已經(jīng)失敗，頓時神色凄惶，不知如何是好。

    “你不用擔(dān)心?！?/br>
    盡管身體已經(jīng)變回了少年，可鳳章君依舊盡自己最大的努力，用力將阿蜒摟進懷中安慰。

    “沒有關(guān)系的……”

    他貼著阿蜒的耳邊低語：“從現(xiàn)開始起，一切都會好起來。而且我不會再離開你了?！?/br>
    他可以感覺到，阿蜒的身體冰冷、濕透并且僵硬，就好像一塊石頭。

    可他一直堅持不懈地擁抱著，最終感覺到懷里的身體慢慢松弛下來。

    ——

    然后，一切似乎又回歸到了沉重的“正軌”之上。

    平息了逃跑風(fēng)波之后，車隊匆忙補給了飲水，繼續(xù)上路。

    作為懲戒，阿蜒與“小華”被捆住了手腳，丟進另一架馬車上，由幾名匪徒特別看管。

    阿蜒白天已經(jīng)有了一些中暑的跡象，午后又在潭水里挨了凍、著了涼。冷熱交替之下，這天傍晚便開始發(fā)燒，繼而意識模糊。

    不止是阿蜒，其他的孩子們也紛紛出現(xiàn)了狀況：大規(guī)模脫水虛弱，發(fā)燒和嘔吐，甚至還有人陷入了昏迷和抽搐。

    擔(dān)心繼續(xù)長途跋涉下去，只會折損更多的“貨品”，這天夜里匪徒們召開了緊急會議，不得不改變計劃，截彎取直，選擇一條冒險但快捷的道路——穿過南詔山林。

    這天夜里，孩子們領(lǐng)到了比白天略微豐富一些的食物。當(dāng)然，還有足夠多的飲用水。

    鳳章君將阿蜒與自己的兩份糧食都放在涼水里泡軟了，準備一點一點地喂給阿蜒。

    也許是聞見了食物的氣味，阿蜒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

    “……今天鬧得這么兇，我居然還有飯吃？”他喃喃自語，甚至還苦笑起來：“我該不會是在做夢吧？”

    “這就是你的夢，一場噩夢?！?/br>
    鳳章君幫助阿蜒坐起身，倚靠著一堆雜物，又用濕布替他擦臉，“所以，快點醒過來吧，醒過來一切就都會好起來的。”

    “……果真是夢？”

    阿蜒顯然對小華的話深信不疑。他一手捂住額頭，五指捏弄著卷曲的劉海，顯然是在用力回想：“那現(xiàn)實究竟是什么樣的……為什么我什么都想不起來……”

    說著，他又將目光轉(zhuǎn)向“小華”，就像是在尋求幫助。

    鳳章君將他的手從額頭上拿下來，順便幫他捋了捋那片劉海，然后引導(dǎo)著他的目光，一同望向西南方向。

    “明天，我們就要進入南詔的山林。車隊會在密林里迷失方向。等到糧食與飲水耗盡，我們當(dāng)中身體最弱的那個孩子不幸死去了。而那群喪心病狂的匪徒，竟將遺體烹煮分食……

    “你接受不了那樣的事，于是要在那鍋里下毒，卻被蠻子發(fā)現(xiàn)。蠻子要當(dāng)著我們的面，將你殺死……好在關(guān)鍵時刻，有人來救我們了?！?/br>
    從剛才開始，阿蜒的手都是冰涼的，手心里蓄著一層冷汗?？伤难垌飬s保持著最后的一星希望：“……會是誰？是誰會來救我們？”

    “是五仙教?！?/br>
    鳳章君輕聲道：“那是一個美好善良的南詔仙門，他們會把你和其他人一起帶回桃源仙境一般的五仙谷去，為你們療傷，安頓好大家的歸宿。你和阿晴將會順利通過五仙教的試煉，如愿成為仙門弟子……然后又過了很多很多年，你會成為五仙教的護法、南詔人人敬仰的毒仙……”

    “這是真的嗎？”

    阿蜒的眼神如同寶石一般明亮起來，“那么你呢？你是不是也一起去了五仙教？”

    “那時候，我還有些別的事要辦?！兵P章君并不打算欺瞞于他，“不必擔(dān)心，只要你醒過來就會發(fā)現(xiàn)，我現(xiàn)在就在你身邊。而且從今往后，一直都在，絕不離開。”

    “你說的這些，全都是真的么？”

    阿蜒因為鳳章君描繪的未來而有些振奮，卻又伸手撫上了他的臉頰，“如果我們的將來果真那么美好……那為什么，你的表情還是這么的悲傷？”

    “不，這并不是悲傷。”

    鳳章君握住他的手，抵住自己的額頭，如同在神佛前面虔誠懺悔：“從碧蓉到師父……這段時間，我向你傾訴了許多自己的困擾。你總是溫柔耐心地開導(dǎo)我、安慰我。可我卻從不知道，在你的內(nèi)心深處，竟還藏著如此痛苦的回憶。我為我的自私而感到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