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個讓人心疼的傻孩子。馬車頂上的鳳章君發(fā)出了一聲嘆息。

    馬車?yán)锏男∪A則仿佛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撓了撓腦袋，目光在半空中兜了一圈，最后定格在了阿蜒的臉上。

    他還湊上來仔細(xì)看了看：“你的眼睛…好像是綠色的？”

    “怎么？”阿蜒的笑容又陡然消失了，變成了一點點的忐忑，“聽說我的母親是個胡人。綠色的眼睛…很難看？”

    “不，哪里有的事？明明特別好看?！?/br>
    這一次，車頂上的鳳章君與車?yán)锏男∪A又異口同聲地，給出了同樣的答案。

    ——

    這天晚上，將近子夜時分，馬車隊才在大山深處的一座廢棄宅院前停下。

    從蠻子他們的交談里可以得知，這在過去也是一處賊窩，十幾年前被官兵清繳了。為防止后人死灰復(fù)燃，官差便將大多數(shù)建筑付之一炬，甚至連井水也填住了。據(jù)說那些被砍頭處死的盜匪們?nèi)缃襁€埋在附近，一到夜里就外出作祟，因此整座山頭幾乎人跡罕至。

    當(dāng)然，并沒有人真正地見過那些鬼怪。

    孩子們一個個被從馬車?yán)锞境鰜?，由匪徒監(jiān)視著，在廢宅的院子里整理出一片過夜的場地，然后撿拾枯枝，生火做飯。

    因為小華還裝作不知情的模樣，那群匪徒竟也不去使喚他，反倒與他攀談起來，借以摸清他的身價底細(xì)。

    趁著匪徒們與小華攀談的的時機(jī)，阿蜒悄悄走近了貯水的馬車。

    從柳泉城到目的地池州港，最快也需要將近十日。這一路上雖然并不是什么戈壁沙海、鹽堿荒漠，但是飲水問題依舊不容小覷。夏季雨水豐沛，水藻繁茂，池塘河流時常腐臭渾濁。水中更有可能混著銅絲蛇、水黽等的蟲卵，成蟲寄宿于人體內(nèi)，輕則致病，重則甚至可能會出眼耳口鼻之中爬出來。

    為了避免疫病，匪首特意命人在隊尾馬車上放了一口巨大的牛皮貯水囊，專待途徑村莊或者泉眼時，大量儲存相對清潔的水源。

    趁人不備，阿蜒偷偷地摸上馬車，接近了那口巨大的水囊。

    他曾經(jīng)拍胸脯保證，一定會有辦法讓小華逃走，而事實也證明，他的確做出了一個與他的年齡極不相稱的大膽計劃。

    剛才在馬車上，除去幫忙分發(fā)小華送給大家的點心之外，阿蜒的手上始終沒有停頓。他用一塊鋒利的小石片一口氣削出六七根尖銳的木棍，拿在手里互相比較，最終選擇了一根藏進(jìn)衣袖里。

    此時此刻，他便將這根削好的木棍掏出來，摸到水囊與馬車廂壁之間的死角處，用力在水囊上扎了幾個小洞。

    經(jīng)過半天的消耗，水囊里的水只剩下了淺淺一層，破洞扎在水面以上，尚不至于這么早就漏出水來。但是等到明天重新蓄滿水之后，高于這些小洞的水就會在神不知鬼不覺間悄然流失，又只剩下淺淺的一層。

    根據(jù)阿晴事先從匪徒那邊偷聽來的行進(jìn)計劃，今晚在廢棄宅院過上一夜之后，明天午時車隊會抵達(dá)一處山腳村莊，進(jìn)行水源的補(bǔ)給。

    按照阿蜒的想法，但凡是這些匪徒主動選擇的補(bǔ)給村莊，村里頭肯定會有如癩施這樣的人渣為虎作倀，想要逃走難度極大。因此必須在中途制造意外和偶然，絕不能讓那些混蛋掌握主動權(quán)。

    而根據(jù)他的計劃，加滿水之后一個時辰內(nèi)，皮囊里的水就會流失至小孔位置。那時的車隊距離村莊已有一段距離，無法回頭補(bǔ)給；而推斷時間又恰恰正是午后炎熱之際，匪徒們逼不得已，一定會就近尋找替代水源。

    當(dāng)然還有更加關(guān)鍵的一點：他必須將這場漏水事故，安排得妥帖自然，令人絕不會責(zé)怪到他們這些孩子的頭上。

    而想要做到這一點，有一樣“道具”是必不可少的。

    阿蜒從腰間解下了一個用破衣服縫成的粗布口袋，竟從里面提出了一只肚子鼓鼓囊囊的死耗子。

    他將這只死老鼠丟在車廂死角里頭，如此一來，便將皮囊的破漏偽裝成了一場鼠患造成的意外——反正善果寺里鼠蟻成災(zāi)，匪徒們甚至還因為炭烤了一窩小耗子而被鼠群報復(fù)過。

    布置完所有一切之后，阿蜒卻沒有立刻離開馬車。他站在水囊邊上，向水里看去，緊攥著的右手正在微微顫抖。

    始終緊跟在他身邊的鳳章君，已經(jīng)看見了阿蜒小手里攥著的東西——慧空生前贈送給他的那瓶毒``藥。

    是的，他還有另外一種選擇：將毒``藥加入在飲用水里，殺死所有喝水的人。

    但是阿蜒最終還是沒有做出這個決定，或許正如慧空生前所說的那樣，殺人其實并不難，難的是做出殺人的決定。

    ————

    好一通忙碌之后，今晚的宿營地勉強(qiáng)算是布置好了。在廢墟的宅院里，馬車圍成一圈阻擋在外，匪徒們各自三五成群，圍著篝火而坐；而這些篝火又將孩子們?nèi)υ诹俗钪醒搿?/br>
    在忍受了將近一整天的饑餓之后，孩子們終于得到了今天唯一的一餐：稀粥以及硬得跟石頭沒什么區(qū)別的饅頭。

    孩子們?nèi)季ＡΡM，沒人舍得白費力氣去抱怨和爭取。大家將東西均分之后草草果腹，而后在匪徒們的監(jiān)視之下原地躺倒休息。

    阿蜒與小華躺在了一起，趁著短暫的睡前時間，小聲地為了明天的計劃做著最后的溝通和潤色。然后就這樣保持著頭碰著頭的親密姿勢，在不知不覺中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鳳章君一直坐在他們身旁，靜靜守護(hù)著他們兩個人的睡顏。

    也許是在善果寺里常年養(yǎng)成的習(xí)慣，阿蜒睡得并不踏實。更何況他的臉頰還高高地腫起著，與地面或者胳膊稍稍碰觸就疼得皺起眉頭。

    鳳章君想了一想，試探著將手伸向了小華腰間那個其貌不揚(yáng)的小布囊，摸出了那一小盒藥膏，用手指蘸取了一些，抹向阿蜒那高高腫起的臉頰。

    隔著一層厚厚的藥膏，他觸碰到了阿蜒的臉頰——那是一種久違了的、熟悉的感覺，令他頓時回想起來，當(dāng)年的自己其實也做過一模一樣的事。

    藥膏看起來的確有效，阿蜒很快就停止了難受的輾轉(zhuǎn)反側(cè)，舒服的進(jìn)入了酣眠。

    ——

    不甚舒適的一夜過后，匪徒們的呼喝聲伴隨著日光一同到來。為了能夠在今天中午趕到下一個落腳補(bǔ)給的村莊，他們必須立即動身。

    孩子們被重新趕回到了馬車上，開始了長達(dá)兩、三個時辰，憋悶、潮濕、炎熱的可怕行程。

    毫不意外地，途中有幾個孩子中了暑，在小華的高聲抗議之下，車隊短暫停歇過一次，但孩子們也只不過得到了幾口清水，以及半盞茶的透氣時間。

    正如阿蜒之前預(yù)測的那樣，車隊一直都在大山深處穿行，即便成功逃跑，對他們這個年齡的孩童而言，恐怕也很難存活下來。

    小不忍則亂大謀。好在大約又過了半個時辰光景，他們就抵達(dá)了中午歇腳補(bǔ)給的小村莊。

    從地形上來看，這座村莊恰好位于他們連夜翻越的大山腳下。而過了這個村之后，放眼望去便是一望無際的坦蕩平原。

    雖然并不清楚確切的地名，但就連阿蜒這樣的七歲孩童都知道，這么好的地方，肯定會有很多村莊、住著不少人。

    逃跑的最佳時機(jī)，就快要到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一個是從小飽受虐待，但依舊心懷希望，不吝惜分享溫暖的早熟兒童阿蜒

    一個是錦衣玉食，卻絲毫不驕橫跋扈，從小就有王者之風(fēng)的落難皇子小華

    其實在腦內(nèi)腦補(bǔ)了很多次，小華順利地把孩子們都救走，然后法宗前來接駕。把孩子們都護(hù)送回到京城，好吃好喝好衣服，接受最好的教育，全都培養(yǎng)成小華的親信。

    長大之后，二十個孩子個個都是人中龍鳳，阿蜒則是所有人的首領(lǐng)。為將小華拱上皇位立下了汗馬功勞。但是小華即位之后，卻一生沒有立后……

    捧臉，如果真是這樣的故事，該有多好啊

    回頭再看看我自己的，嫌棄.jpg

    第100章 左右為難

    押運(yùn)著二十名孩童的馬車隊，緩緩駛?cè)肓四亲⌒〉拇迩f。

    阿蜒昨晚曾經(jīng)下過一個定論：匪徒們之所以選擇這里歇腳補(bǔ)給，必定是因為村莊里有與他們沆瀣一氣之人。而現(xiàn)實便立刻證明了這一點——聽見馬蹄車輪聲，村口果然立刻跑出了十幾個人，與這幫匪徒寒暄招呼、勾肩搭背，甚至還相幫著看管起了從車上押下來的孩子們。

    這異常的親昵與信任當(dāng)然是有理由的。鳳章君重歸宮廷之后，曾經(jīng)命人調(diào)查過這里，發(fā)現(xiàn)村民大多都與那些匪徒沾親帶故。雖然村外有田有河、土壤肥沃，但許多人卻不事生產(chǎn)，依舊靠著販賣人口、替人銷贓的骯臟銅板過活。

    包括阿蜒和小華在內(nèi)的孩子們，在村莊里表現(xiàn)得十分乖巧聽話。進(jìn)入村之后，他們被安排在一戶人家的曬谷場上圍成一圈坐下，開始喝水、并食用今天的第一餐——用米糠煮成的稀粥。

    與孩子們僅僅一道矮籬之隔的另一間院落里，也有幾個小孩?？匆轮┐鳎幌袷潜还召u來的，倒應(yīng)該是本地村民的孩子。他們正在嬉戲打鬧著，家人手里捧著滿滿的糜子米飯，追著他們一口口地喂食。

    匪徒們還在與村民們喝酒取鬧，然而匆匆解決了饑餓問題的孩子們已經(jīng)被迫勞作起來——他們將各種補(bǔ)給的物質(zhì)搬運(yùn)上車，又將匪徒們從柳泉城那里帶回來的禮物搬運(yùn)下去。至于飲用水的補(bǔ)給，則并沒有交給他們?nèi)プ?，因為村里的水源距離曬谷場還有些距離，匪徒們不允許孩子脫離自己的視線。

    經(jīng)歷了如此一番忙碌，車隊在村莊里停留了大約一個時辰光景，便再度匆忙上路。

    孩子們依舊擁擠在車廂之中，氣氛變得異常安靜。就連阿蜒也眉頭緊鎖，顯然是在擔(dān)心著計劃是否可以如期進(jìn)行。

    “沒問題的?！毙∪A輕聲道，“不用擔(dān)心?！?/br>
    鳳章君當(dāng)然記得，以某種程度而言，阿蜒當(dāng)年的這個計劃的確是成功的?？裳巯庐吘共皇乾F(xiàn)實，他覺得自己很有必要再去確認(rèn)一下水囊的情況。

    蹲坐在車頂?shù)乃⒖唐鹕恚硎掷涞匾贿B躍過幾座馬車的頂棚，來到了車隊的最后——存放物資與水囊的兩駕馬車都被安排隊伍的末尾。

    在鉆進(jìn)車廂之前，他留意觀察了馬車經(jīng)過的地面，被午后驕陽烤干的道路上覆著一層灰白色的沙塵，然而上面卻沒有半點水漬。

    看起來的確有些問題。

    鳳章君立刻翻身進(jìn)入車廂之內(nèi)檢查，那口大水囊果然好端端的，竟是滴水不漏。

    果然阿蜒擔(dān)心什么，什么事就會發(fā)生。

    鳳章君立刻著手破壞水囊，順便還將阿蜒丟在角落里的死老鼠放進(jìn)了水囊里。布置完一切之后，他就待在一旁，確保不再出現(xiàn)任何差池。

    很快，水囊里的水位就降到了漏點附近。恰巧有個匪徒喝干了隨身攜帶的飲水，過來想要補(bǔ)給，立刻就發(fā)現(xiàn)了狀況。

    馬隊并沒有因為漏水而停下，只有幾名匪徒朝著水車聚攏過來。那只飄在水囊里的死老鼠果然派上了用場，并沒有人懷疑到孩子們的身上。

    從此處到達(dá)今晚預(yù)定的落腳地點，大約還需要三四個時辰的工夫，可是午后天氣炎熱、幾乎所有人的水囊都已半空，亟待補(bǔ)給。

    明顯是覺察到了這邊的狀況，阿蜒和小華也開始敲打著車廂壁，央求著給孩子們更多的飲水以緩解中暑的癥狀。

    沒有別的辦法，經(jīng)過短暫的商議，匪首決定在下一個有水源的地點臨時歇腳。

    此時此刻，阿蜒的計劃距離成功只剩下了最后一步。

    又前進(jìn)了大約小半個時辰，漫長的林間道路上出現(xiàn)了一位趕車農(nóng)人。打頭的匪徒裝出一副跑商的語氣，向?qū)Ψ酱蚵牳浇捎兴础Ψ揭喔纱嗟卮饛?fù)道，大約再往前走個半里地，小山丘邊上有一個涼亭，亭中有一眼山泉，附近的農(nóng)家、客棧和商隊都會過來打水，十分安全。

    這對于匪徒和孩子們來說，都是個好消息。

    “我聽他提到了農(nóng)家，還有客棧和商隊?！卑⒀褖旱土寺曇簦瑓s難掩興奮，“這里的交通應(yīng)該很方便，只要你能逃出去，應(yīng)該很快就可以去州府報官。之前我同你說過，這些人要把我們賣到池州港去。途中會經(jīng)過青州、順州，還有大焱與南詔的邊境。你可記住了？”

    “記住?！毙∪A連連點頭，“你放心，就算是上天入地，我都可以把你們找出來。然后接你們一起去過好日子。”

    “嗯！”阿蜒對此深信不疑，“那待會兒馬車慢下來之后，就按照計劃來。”

    ——

    馬車?yán)锏倪@小半個時辰，似乎比別的地方要過得更快一些。轉(zhuǎn)眼間，馬蹄聲徐徐放緩，還可以聽見有人喊道：“水！”

    “準(zhǔn)備好?！?/br>
    阿蜒拍了一下小華的肩膀，與他鄭重地對視了一眼。然后掀開了馬車底部的木板。

    小華點了點頭，立刻從狹窄的小洞里鉆了下去，懸吊在了馬車下方。

    此時此刻，車隊還沒有完全停下，孩子們的馬車前后都有匪徒嚴(yán)加看守。即便小華能夠從車底爬出，也很快就會被發(fā)現(xiàn)。

    不過，阿蜒當(dāng)然也想到了對策。

    內(nèi)有山泉的涼亭轉(zhuǎn)眼已經(jīng)近在前方，列隊的車馬逐一?？吭诹寺放缘拇髽潢庺柚隆５箲以谲嚨椎男∪A屏息靜氣，看著前后左右地面上的馬腿動靜。

    而在他的頭頂上，馬車?yán)锿蝗粋鞒隽怂男』锇閭凅@天動地的哭喊聲。

    跟在車后的匪徒首先聽見動靜，走上前來，怒喝道：“干什么？鬼吼鬼叫的，想死嗎？！”

    仿佛是阿晴的聲音，言語含糊地哭訴道：“死了……死了……”

    匪徒頓時反問道：“什么死了？誰死了？！”

    又有幾個哭聲，高高低低地回答他：“好多、有好多人都死了，一動不動地，好熱，我們喘不過氣來，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