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jié)
盡管彼此有了承諾,但實話實說練朱弦心中仍不免忐忑。 五仙教與云蒼派的恩怨兩百年間未曾完全消弭,萬一他們也無法抵抗這股仇恨的力量,又會怎樣? 可是時間并沒給他糾結的機會。 —— 半山腰上的桃花障還在熊熊地燃燒著,以火光為背景,有一道人影正踉踉蹌蹌地從山上走下來。 當距離足夠接近時,所有人都驚愕地睜大了眼睛。 來者正是諾索瑪。 曾經(jīng)的五仙教教主,依舊是那日升仙之時的裝束,身形卻嚴重地傴僂著,腳步踉踉蹌蹌,一頭銀發(fā)在朔風之中飛揚凌亂。 雖然并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可包括曾善在內(nèi)的好幾個人一擁而上,沖過去將諾索瑪扶住,七手八腳地護到燈火明亮處。 只見諾索瑪?shù)囊屡凵暇尤唤局笃笃孽r血,而更加詭異的是,他精神渙散、雙目失焦,仿佛處于一種怪異的半夢半醒狀態(tài),無論別人問什么都無法作出回應。 雪山之別尚且歷歷在目,本該登仙的教主卻以這般虛弱的狀態(tài)突然回歸。眾人雖然參悟不透背后的來龍去脈,卻也明白總歸不會是什么好事。 天上橫飛的雪片越來越大,眾人趕緊將諾索瑪扶回室內(nèi)。曾善跑去將藥師請了來,一番徹底檢查之后,他們在諾索瑪身上發(fā)現(xiàn)了幾處傷口,說不出是什么東西造成;至于神志異常的問題,一時間也找不到確切的答案。 除此之外,倒還有一個細節(jié)引起了練朱弦的在意:當藥師檢查諾索瑪?shù)目谇粫r,竟發(fā)現(xiàn)他含著一枚十分怪異物體。大致是不規(guī)則的扁橢圓形,約一枚銅錢大小,正在放出淡淡金光。 提到金光,練朱弦突然又意識到了另一個細節(jié)——諾索瑪額頭上那個金色的仙籍印倒是沒有了。 所以這個金色的怪東西,難道和仙籍印有著什么關聯(lián)? 他正思忖,只見藥師小心翼翼地研究了那東西一番,然后大膽拿在了手里。 “這是某種果實的一部分果rou。” 五仙教大都具有豐富的種植經(jīng)驗,藥師自然更是深諳此道。他手里拿著一根銀針,動作熟練地很快就從淡金色的果rou里剔出了兩枚同樣是淡金色的種子。 在場之人,包括旁觀的練朱弦與鳳章君在內(nèi),無人認得這是什么植物的果實,唯有設想這種植物應該只生長在仙界。而諾索瑪應當是在吞食這枚果實的時候,突然發(fā)生了變故。 一個問題似乎有了答案,可新的疑惑又接踵而來——凡人尚且懂得辟谷的妙處,那作為天上的仙人,諾索瑪又是在何種情況之下吞食了這枚果實? 答案或許并不重要,又或許十分關鍵??墒且呀?jīng)沒有時間留給五仙教的眾人去仔細尋思了。 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幾乎是直接沖進了室內(nèi),隨之而來的是守衛(wèi)急促的通報—— 幾位自稱是中原云蒼信使的人已經(jīng)來到谷外,要求五仙教立即交出“墮仙”諾索瑪! ———— 盡管曾經(jīng)與鳳章君互相承諾,不會因為過往之事而遷怒于對方,可是當看見云蒼信使出現(xiàn)在五仙谷口的時候,練朱弦還是忍不住想要掐一掐自己身邊的這位云蒼首座。 云蒼信使的來意十分明確——要求五仙教交出擅自離開天界、放火燒毀桃花障的墮仙諾索瑪。但這并非出于云蒼自身的意愿,而是聽命于天。 按照信使的原話來說,那便是“云蒼與五仙素有交好之心,如今仍愿以友盟姿態(tài)溝通對話。盼望貴教顧全大局,盡快交出墮仙諾索瑪。如若惹得天意震怒,只怕不僅僅是五仙教,整個南詔都有可能遭受池魚之殃。” 這之后還有一番話,大抵就是會給五仙教四個時辰來決定是否交出諾索瑪。若答案為否,那么天亮之時,云蒼便不得不率眾入谷擒人。 五仙谷,這座偏安于南詔一隅的世外桃源,千百年來頭一遭成為了修真江湖之中真正的焦點。 得知通牒之后,五仙教內(nèi)部便陷入了一片混亂。 早先諾索瑪倉促登仙,繼任教主人選尚未產(chǎn)生。教中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很難有個主心骨似的人物來給大家吃一顆定心丸。 然而有些事卻是不需要討論的,比如絕不會將諾索瑪交給云蒼處置。 距離云蒼的最后通牒還有不到四個時辰。也就是說,等到天一亮,五仙教勢必會處于被動劣勢。在此之前若能先將諾索瑪護送出谷,或許還能出其不意,搶占先機。 決定策略之后,出谷路線又成為了下一個新的問題——教中各處的邊防巡守們紛紛傳回消息:以云蒼為首的中原各派已經(jīng)陸續(xù)抵達谷外密林。如今五仙谷已遭三面埋伏,而北面又是神外雪山,儼然無路可退。 暗度陳倉已不可行,又有人提出了突圍,卻也很快被眾人否定。五仙教本就是小眾門派,雖然熟悉地形,但面對云蒼這種強勢的中原名門,恐怕也難以制造出一騎當千的奇跡來。 討論又陷入了糾結。 而今唯一的希望是蠱王——雖然自從諾索瑪飛升之后,他也黯然離開了五仙教,但是據(jù)說他與諾索瑪存有某種奇妙的感應。按理而言,自從諾索瑪踏出桃花障、重返人間的那一刻起,蠱王就應該能夠覺察到他的氣息。 可是覺察歸覺察,他會不會、或者是能不能及時趕回來解圍,依舊是一個無解之謎。 議事堂里,眾人還在三三兩兩地進行著小范圍討論。曾善突然朝著不遠處瞥了一眼,因為那里有人也正偷偷地看著她。 然后,她迅速朝著門外走去。 練朱弦與鳳章君跟在曾善的身后離開了議事堂,沿著漆黑一片的岔路往南面走去。不一會兒就看見谷口方向燈火通明,想必就是中原各派在此處集結。 曾善從懷里取出一枚小巧的竹哨放在嘴邊吹氣,可空氣中并沒傳出任何聲響。 “傳音哨?!兵P章君解釋道,“用同一根瓔珞竹制出的哨子彼此之間擁有感應,吹響其中一枚,其他的也會震動起來。云蒼派外出冬獵時,偶爾也會用來進行簡單的聯(lián)系。” 只見曾善吹完了竹哨,又快步朝著谷口走去,與那里負責觀察局勢的守衛(wèi)低語了幾句,后者很快就放她通行。 大約走出了十來步光景,曾善手中的哨子也震了一震,她扭頭往路邊的樹林里看去,果然發(fā)現(xiàn)有人藏在大樹后面。 “師姐……你怎么會知道我在?” 此刻的懷遠看上去比之前精神許多,不再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潦倒模樣。而且也重新?lián)Q回了云蒼派的水色法袍。 曾善上下打量著他,一聲嘆息:“教中傳聞,有個打雜的村婦剛才在谷口看見一個斷臂的云蒼弟子,長得跟醉仙樓里的伙計有點相似,果然是你。” 懷遠點頭:“一個時辰前上頭傳來急令,要我們都到五仙谷外待命,準備捉拿墮仙,捍衛(wèi)天道尊嚴?!?/br> 說到這里他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問:“師姐,我真不是有意被他們看見的……這下他們是不是也對你起疑心了?” “這還用說?!”曾善顯然不滿,甚至有些焦躁:“五仙教絕不可能出賣他們的教主。天明之后,一場惡戰(zhàn)在所難免……好不容易尋到一處世外桃源,可轉眼間又要失去了。” 說到這里,只見她哀嘆一聲,側過臉去,仿佛拭淚。 懷遠的眼神又開始飄忽不定,他忽然一把握住了曾善的手。 “師姐,你跟我走吧!反正五仙教已經(jīng)不再是世外桃源,那咱們依舊回到云蒼去,不好嗎?” “不行!”曾善甩開他的手,“我已明確說過要留在五仙教,又有何臉面回云蒼?!” “不回……不回也行!”懷遠不假思索,雙眼甚至放出光亮:“不如師姐就跟我一起,咱們干脆離開云蒼和五仙,浪跡天涯。天下那么大,一定還有別的世外桃源。咱們也不修仙了,就開開心心地過一輩子,好不好?” 曾善似乎也沒了主意,輕聲反問:“我……可以相信你嗎?” “可以,當然可以,一萬個可以!”懷遠信誓旦旦,“你要愿意,我現(xiàn)在就可以帶你走,立刻馬上!” 曾善愕然道:“這怎么行?姑且不論我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云蒼對于臨陣脫逃者的處罰!更何況你已有過一次大錯在先,恐怕……” “我不怕!”懷遠卻意外地堅定起來,“俗話說百密終有一疏,你若想要走,我自然可以回去打探出一條不會被人發(fā)覺的暗道?!?/br> 曾善顯然還有些猶豫,她思忖再三,卻提出了一個有些奇怪的要求:“我可以跟你走,但我還想從谷中帶走一個人……是個小孩?!?/br> 懷遠終于不情愿起來:“上面有吩咐,不允許任何人出入五仙谷。雖說五仙谷并不擅長障眼法與易容術,但萬一讓諾索瑪偽裝逃逸出去,那就要全天下的人瞧我云蒼的笑話了。” 曾善道:“怎么可能是障眼法,那孩子只有三四歲,正與你當年被救那時候差不多。我不忍讓他遭遇浩劫,想將他帶出來送到附近的鎮(zhèn)上去,難道就連這點惻隱之心都不能有了嗎?!” 見她情真意切,懷遠也終于松動了。二人便約定好,由懷遠回去查看云蒼等門派在五仙谷周圍的部署,半個時辰之后,由曾善將孩子帶出來,三個人一起擇最安全冷僻的山路逃脫。 “她準備帶走掌門師兄?” 練朱弦的語氣顯然是不相信的,若是玄桐當年離開了五仙谷,他與鳳章君或許早就命喪黃泉。 而鳳章君并沒有聽見練朱弦的這聲嘀咕,他的目光落在了更遠些的樹林暗處。在那里,有另一雙眼睛正在窺視著。 ———— 離開懷遠之后,曾善步履匆匆,再次返回五仙谷深處??伤艅倎淼阶h事堂前的廣場上,突然發(fā)現(xiàn)前面立著烏壓壓的十來號人,全都看著她。 其中一個看不清面目的人首先開口,聲音低沉遲緩:“曾善,你到底是什么人?!?/br> 昏暗中同樣看不清楚曾善的表情,卻能聽見她深吸了一口氣。 “沒錯,我的確曾是云蒼派之人,可我自認并沒做過任何損害仙教利益的事……已經(jīng)沒時間了,我接下來要說的話非常重要,請你們無論如何相信我,哪怕最后一次!” 眾人面面相覷,顯然莫衷一是。 這個時候,有兩個人發(fā)出了一樣的聲音——“真言蠱?!?/br> 其中一個說話的是練朱弦,而另一個便是曾善。 她主動提議道:“請在我身上種下真言蠱,這樣就知道我說的究竟是不是實話了!” 眾人又開始竊竊私語。就連鳳章君也有了疑惑:“既然真言蠱如此便利,入教的時候為什么不用?” “這世上哪兒有十全十美的東西。”練朱弦搖頭道,“珍貴、稀有姑且不論,更有后遺癥的風險,極有可能今后每說一句話都會如同刀割?!?/br> 眼面前茲事體大,再珍貴的東西也比不上教主并教中數(shù)百條性命來得重要。既然曾善主動開口,那其他人也斷無拒絕之理。 真言蠱很快就被取來,曾善走入議事堂,當著諸位長老吞服下去。那種滋味一定是很不好受的,因為她立刻傴僂起來,雙手卡住脖子陣陣干嘔。 等到排異反應不那么劇烈了,曾善立刻將與懷遠謀定的出路簡單復述了一遍。 立刻有人提出了異議:“就算你說的都是實話,可誰能保證你那師弟不會出賣你?” “說實話,我的確不能保證。”曾善坦誠道,“所以我干脆出賣了自己?!?/br> “……這話什么意思?”練朱弦愕然。 鳳章君卻面露了然之色:“聰明的女人?!?/br> 按照曾善接下來的解釋,方才她是在明知附近有人窺視的前提之下故意與懷遠約見。如此一來,她與懷遠的“密謀”就如同魚餌一般,自動被對方咬進嘴里。 “請找?guī)酌茏影绯山讨髋c護衛(wèi),跟著我去找懷遠匯合。屆時,云蒼派必定會調(diào)集主力前來攔截。我們再聲東擊西,護送教主走另一條路,贏面應該很大?!?/br> 言罷,她坦誠地直視著面前眾人,等候著一個最終的結果。 “如果是你,你會怎么做?”鳳章君突然發(fā)問。 “我不知道?!本氈煜移鸪踔皇菗u頭,又過了一會兒,還是決定坦誠自己的內(nèi)心:“……我應該會選擇相信曾善。至少在這一刻,她的確不是五仙教的叛徒?!?/br> 可是鳳章君卻給了他一個截然相反的答案。 “如果是我,不會信。不是不信任曾善,而是連她都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上當了?!?/br> 作者有話要說: ———— 練朱弦:一直以為肯定是我先□□他,卻沒想到自己竟然被他給□□了!失?。?/br> 鳳章君:摸摸小臉梳梳頭發(fā)就能岔開話題,我家阿蜒真是可愛。 諾索瑪:我回來了,山下的朋友你們想我了嗎? 五仙教眾:我們倒是想死你了,可是你已經(jīng)不記得我們了??! 蠱王:正心如死灰浪跡天涯的時候,手機突然響起提醒:叮!你的愛人諾索瑪已經(jīng)上線。可我距離五仙教還有十萬八千里……不過沒關系,我是整個五仙教唯一會神行術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