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jié)
聽到‘歹筍’二字,尹姁娥掩袖笑個不停,少商調(diào)皮的甩甩袖子,二人相視而笑,這段梁子終算是揭過了。 尹姁娥一面撫平袍袖,一面期期艾艾道:“好在一家就一顆歹筍,我阿姊和兄長們都很好,少商你的阿姊……還有兄長們,想來也是很好很好的……” 少商點頭:“那自然!我家兄長可好啦!拿滿城的金山來,我也不換!” 九騅堂外的廂間,程詠靜靜端坐,聽到里面女孩們歡暢的笑聲,心知無礙,這才放下心來離開。心道,這下可好,直到這小祖宗離家前,總不會再有由頭和阿母杠上了。 了結(jié)了和尹姁娥的恩怨,少商自己也覺分外輕松,再想想很快就離城遠行了,頗有種‘一笑泯恩仇,江湖就此過’的灑脫之意。也不知是不是程少宮那神棍的符咒持續(xù)發(fā)力,到萬家設宴前日,程將軍的小女兒終于不是豬頭了。 宴客那日,萬家滿府披錦掛彩,賓客摩肩擦踵,來往甚眾。萬松柏站在正門內(nèi)迎客,雙手搭在胖肚皮上,笑容可掬,不過一腿略跛。 少商跟萬萋萋咬耳朵:“伯父不是腿疾已愈了么?怎么又這樣了?!?/br> 萬萋萋壓低聲音道:“也不知道阿父哪里惹惱了大母,就在你走后第二日,大母莫名發(fā)起火來,叫護衛(wèi)們壓著阿父在園中,好生打了一頓。打的好狠哪!那么寬的板子……”她拼攏自己的兩只手掌,“打的啪啪作響,喏,這不腿又這樣了!” 少商看著待自己很好的萬伯父一瘸一拐的樣子,頓時心虛不已。 萬萋萋好動,做不來端坐室內(nèi)商業(yè)互吹那套,也不愛飲漿做賦,直接在后園辟出一塊空地,放置各色游藝之物,從蹴鞠到板羽,應有盡有,甚至還擺了數(shù)套弓弦箭靶。 女娘們各自取便,好靜的就坐到廊下烤火吃喝,或笑談,或圍坐博戲;好動的就在地上你推我擠,嘻嘻哈哈的玩鬧。 “……素聞姁娥阿姊文武全才,今日不如和小妹來一局?”萬萋萋抬高下巴,一手持軟弓,一手指著遠方的箭靶。 哪知尹姁娥如今洗心革面,毫不受激,微笑道:“哪里來的文武全才,不過是平日小姊妹們與我客氣。這樣遠的箭靶,怕是我的箭都碰觸不到?!?/br> 萬萋萋悻悻放下弓箭。 這已是她今日第四次口頭挑釁尹姁娥了,也是第四次拳入棉絮,無疾而終——她忍不住暗想,要是尹姁娥死性不改該多好,人生在世,沒個對頭真是寂寞如雪呀。 因著今日最大的兩頭沒能懟起來,小女娘們在園子里吃吃喝喝,玩興甚佳,直到最后一撥衣著華麗的貴胄女娘姍姍來遲,園內(nèi)氣氛又為之一變。 當前那位女公子面如滿月,朱唇黛眉,神色輕佻,周圍由一群穿錦著緞的女孩簇擁著。 少商暗暗比較,覺得這人比當日的尹姁娥更為氣派。因為尹姁娥并非特意收小妹,不過是聚攏一塊時受受吹捧和馬屁。而眼前這位,明顯是有組織性的帶領幫眾。 那女公子笑道:“萋萋,你怎么不來迎我?” 萬萋萋臉色一沉,但記著自己主家的身份,只好上前招呼。 萬松柏雖然有功又有爵,有錢又有權(quán),但遠未到朝堂一等世家,自不可能將當朝權(quán)貴一網(wǎng)打盡,這回宴客只能邀請與自家有關(guān)的人家。很遺憾,王姈的父親正在此之列。 少商挨著尹姁娥道:“這人誰呀?!?/br> 尹姁娥低聲:“這是車騎將軍之女,名叫王姈,是皇后娘娘的外甥女……”她想了想,加上一句,“表的?!?/br> “我看十三姊很不高興見她呢?!毕棺佣伎闯鰜砹恕?/br> 尹姁娥撇撇嘴:“我也不高興見她。這人最愛攀附貴人了,為人陰刻,甚是可惡?!?/br> 少商聽她說的咬牙切齒,失笑:“莫不是你被她欺負過?” 尹姁娥咬著下唇:“……我還好,家父與她家素無往來,不過我有幾位好友,吃過她的虧。只不過家勢弱些,毫無過錯的橫遭一番羞辱。” “這有什么,你也羞辱過我呀。你倆應該相見恨晚才對?!鄙偕檀蛉ぁ?/br> 尹姁娥作勢要打她,想想自己之前的行徑也是好笑,道:“這么說。我要為難人,至少得有一盤金絲燕窩棗來做由頭。可她,哼……”她臉上不屑,“王姈眼里只有兩種人,要么是須得巴結(jié)拉攏的,要么是可以欺負使喚的。全看有無權(quán)勢?!?/br> 少商大搖其頭:“她這樣就淺薄了,權(quán)勢這種事可不是非黑即白的。像我家,家父的官秩雖不如王將軍,也沒有皇后娘娘為親眷,但只要求不著她,那我又為何要巴結(jié)她?”官秩并不能代表一切,還要看家族地位和官位權(quán)限,以及受不受皇帝重用。萬一皇帝只想給你高薪養(yǎng)老呢。 “誰說不是!”這話甚合尹姁娥心意,她越看少商越順眼了。她父親雖非要職,但皇帝一直待尹家很好,時常在人前說‘尹治乃敦厚君子’。 王姈皺著鼻子,仿佛聞到什么不好的味道,挑剔看著園子,道:“你就這么款待我等?這么簡陋的布置,還不如坊間食肆呢?!?/br> “寒舍簡薄,原不配你大駕光臨!可你也不是頭回認識我,我愛怎么宴客你不知道么?!比f萋萋不客氣道,“既看不上我家,你今日來干什么?!” 王姈不理這話,不在意道:“聽說,今日十一郎也來了?” 萬萋萋愣了一刻,但她腦子轉(zhuǎn)的快,隨即笑道:“來了么?我不知道呀?!?/br> 王姈臉色一變,她身后鉆出另一個年歲略小的圓臉女孩,急吼吼道:“你別抵賴了!我們都打聽過了!十一郎來了!” 萬萋萋故意慢吞吞的:“來了如何,不來又如何。與我有什么干系,我又不想見他。倒是小阿縭呀,你今日跟王姈出來看十一郎,你阿母知道嗎?” 少商大樂:原來是一群追星女孩呀! 那叫阿縭的女孩被萬萋萋說的臉都紅了。王姈見狀,忙道:“你不要牽扯阿縭,有話跟我說!我們適才聽到,你父親要領今日來的兒郎們?nèi)パ菸鋱鏊K?,我們想去看看熱鬧。這是你家,我們不好亂闖,才來問你的?!边@話說完,她身旁的女孩們一陣附和。 萬萋萋笑道:“這新宅我搬來不久,演武場呀,到底在哪里呢……嗯,在哪兒呢……”她故意不答,繞著彎子逗弄。 王姈也不是好惹,看萬萋萋有意拖延,眼珠一轉(zhuǎn),見站在一旁的少商,笑道:“你別推三阻四,就算不為了我等,也要為了你如今最最要好的程家meimei呀!……少商meimei,來,過來我們這兒,難道,你不想見十一郎……” 少商見自家把子應對的游刃有余,正閑閑的和尹姁娥看戲,冷不防被點了名,慢了兩拍才反應過來——原來自己也是這幫腦殘追星少女的一份子! “十一郎嘛……呵呵……”她努力回憶這個名字,實在想不出,只好道,“我并不想見?!?/br> 王姈譏誚道:“早就聽說自從程將軍夫婦回來后,少商meimei再不與從前的姊妹們玩了。不過也是,水漲船高嘛,自要與萬家尹家這樣門第的人家來往。以前的玩伴,區(qū)區(qū)情分爾,說丟也就丟了??珊弈切┎恢獌?nèi)情的,還以為少商meimei趨炎附勢,翻臉不認人呢。不過我們自然知道少商meimei不是這樣的人!” 旁邊的尹姁娥本不想插嘴,此時卻想起母親說她年幼時無父母指點的難堪,當下臉色一沉,道:“王姈,你不要東拉西扯,你想見十一郎自去見好了。少商以前年紀小不懂事,不知擇友,如今有了父母指點,自然不一樣了?!?/br> 王姈正要反唇相譏,忽然一個少年的聲音傳來—— “阿縭,你怎么在這里?!” 眾女孩立刻轉(zhuǎn)頭去看,只見一個背負羽箭的華服少年站在園口,正驚異的看向這里。 少商一看,咦,這不是那個未婚妻很厲害的河東樓氏的樓垚嗎? 阿縭一見了樓垚,驚叫一聲,慌亂的躲到其他女孩背后,誰知樓垚上前數(shù)步,一把將人揪了出來,斥道:“阿縭,伯母不許你來,你居然偷偷跑出來!” “堂兄,堂兄……你饒了我罷……”樓縭哀求道,“你別告訴我阿母!” 樓垚毫不憐香惜玉,說著就要扯小堂妹去找自家馬車,好打包送回家。 王姈上前拉扯,尖聲道:“這關(guān)你何事!要你多管閑事,快放開阿縭……”她力氣不小,只聽茲拉一聲,樓垚的袖子被扯破一個口子。她不由得住了手。 樓垚回頭道:“阿縭跟你只會學壞,上次就是聽了你的話,愣說伯母偏心兄姊,逢人就哭哭啼啼說自己受欺負不被看重!要我說,再不見你才好呢!” 王姈沒料到樓垚會在眾人跟前說出這些話來,一時尷尬。 不過她臉酸心硬,反口道:“有沒有欺負,只有你們自家知道,我想說什么就說,你管不著!要真是一碗水端平了,阿縭有何可哭的,說不定呀……”她冷冷一笑,“說不定真叫阿縭受了委屈!” 樓垚氣的半死,激動道:“你滿口胡言!誰,誰欺負阿縭了?!阿縭在家里最小,我們,我們怎么會……” 王姈得意洋洋,愈發(fā)刻?。骸澳氵€有功夫來管阿縭?定了十幾年的親,人家一朝破除婚約,轉(zhuǎn)頭就要跟旁人成親。天曉得你是如何不堪,如何顢頇無能,昭君meimei才這樣迫不及待。我要是你呀,早就沒臉見人啦!” 樓垚氣紅了臉,指著王姈‘你你’了半天,十六七歲的少年素日跟父兄學的是沉穩(wěn)寡言,哪夠口舌本事和王姈這樣的潑皮女子斗嘴。 見樓垚吃了癟,王姈大是得意,朝少商繼續(xù)道:“我說,少商meimei,你真不想見十一郎,我可聽說當初你為了他神魂顛倒,揚言非他不嫁呢!呵呵呵……” 少商眉頭一挑:“這都城里揚言非十一郎不嫁的,只有我一人么?”事實上,她根本不知道那個叫十一郎的是圓是扁。 王姈的笑聲戛然而止。 萬萋萋大笑:“可不是!這都城里的小女娘,怕是有一半都說過這樣的話!” 樓縭從她堂兄的胳膊下,努力露出腦袋:“那不一樣,咱們光明正大,不像你,明明心里喜歡,卻硬說不想見十一郎!真是虛偽之至!” 王姈重新露出微笑。 “那么,這都城里揚言要嫁十一郎的小女娘,有沒有奉父母之命另行婚配的。她們都是虛偽之至?”少商淡淡道,臉色紋絲不變。 尹姁娥笑道:“自是有的。十一郎一直不肯婚配,她們年歲到了,卻得嫁人。有好些個如今怕是都做了母親?!?/br> 少商感激的看了看萬尹二女,同時努力提醒自己,不要再輕易惹禍。 她轉(zhuǎn)頭朝王姈,道:“這位王家阿姊,這世上有幾個人自小到大是一點不變。有人幼時愛吃魚,大了后半點魚腥不沾;有人幼時懦弱,但長大后堅毅果敢。我聽兄長說過,諸國紛爭之時有個了不起的將軍,他幼時總受人欺侮,連還口都還不上??珊髞硭h所指,橫絕天下。人長大后會變,這很稀罕嗎?”原諒她聽故事不認真,早忘記那將軍叫啥了。 樓垚不知覺放開了抓著小堂妹的胳膊,呆呆的看著那個纖弱少女。 王姈冷笑一聲:“你倒是會給自己臉上貼金,還自比將軍了,你也配?!” 少商不去理她挑釁,繼續(xù)道:“之前與我玩耍過的那些姊妹,也許是瞧不上我,也許是旁的原因,但她們在我犯錯時不曾糾正我,在我困苦時不曾幫助我,在我怯懦時還有人拿我的愚行來取樂。我不再和她們來往了,家母說這樣很好,以后要我好好擇友。如今我結(jié)交了萬尹兩位阿姊,王家阿姊,你覺得這回我是否對了?” 王姈面色略僵,正要開口,少商搶著道:“我知道王家阿姊又要說我攀附。那敢問王家阿姊以及諸位姊妹,你們都不曾結(jié)交高于自家門第的好友嗎?難道與高過自家門第的姊妹結(jié)交,就是一定是攀附?” 女孩神色鎮(zhèn)定,語氣淡然,周圍女孩都靜靜聽她說話。 樓垚想起隨兄長去明堂聽大儒說經(jīng)的場景,她仿佛明堂里那位最出眾的學子,侃侃而談,其余同學認真聆聽。 “至于十一郎嘛……”少商笑了笑,“我以前神魂顛倒,現(xiàn)下不顛不倒了。不成么?如果諸位姊妹不信,不如我發(fā)個毒誓?!?/br> 那些簇擁著王姈的女孩們也有些尷尬了,既有一種少了個對手的暗喜,又有一種少了個同伙的遺憾。王姈站在那里,陰著臉不言語。 少商轉(zhuǎn)過身,朝著萬尹二女及諸女,淘氣的拱拱手,笑道:“自從家父母回來后,這便是我身上的兩處不同,也不知這樣變,是好還是好不好?” “再好不過啦!”萬萋萋率先大贊。 尹姁娥輕笑,撫掌道:“這是越變越好了。好好好,變的好!” 園中非王姈陣營的其余女孩總算反應過來,或快或慢,或高聲或低弱,都紛紛稱起好來。 王姈用力咬唇,冷笑道:“真是好口舌……” “王娘子!”樓垚忽發(fā)聲,“我記得你幼時,與你外大父麾下幾員大將的女兒們十分要好。后來你外大父事敗了,雖然陛下寬宥,不曾問罪家小,但那些小娘子家依舊漸漸冷落。你怎么不接著與她們好了?!?/br> 這一下直接戳中了王姈的痛處,她眼珠都紅了,厲聲道:“樓垚!你……” “你若再跟阿縭混說什么,我,我就……”樓垚口舌不利,一時想不到厲害的殺招,慌亂中目光轉(zhuǎn)動,正碰上少商如清水般的眸子。 他陡然心智通透,大聲道:“我就請伯父和父親去問問王將軍,王家非要插手樓家家事,到底有何意圖!” 王姈臉色忽青忽紅,既生恨又失顏面,惱羞成怒之下甩袖而走,那幫追隨她的女孩們趕緊跟著離去,只剩下樓縭呆呆站著。 萬萋萋?lián)嵴拼笮?,邊笑邊在后面大喊:“我還沒告訴你們演武場在哪呢……” 尹姁娥推了她一把,笑罵:“都什么時辰了,還不領我們?nèi)ラ_席!” 萬萋萋笑的幾乎直不起腰來,一手攙著少商,一手延請眾位小女娘去赴宴。樓垚朝余下女孩拱拱手,又替堂妹辭謝宴席,然后揪著猶自叱罵掙扎的樓縭也走了。 在歡笑聲中,女孩們?nèi)齼蓛赏鶅?nèi)堂走去,無人注意到少商臉上雖笑著,但眼中冰冷。乘人不注意,她稍稍回頭向王姈那伙人離去的方向看了一眼。 這世上,唯一能叫她受了欺負而忍下的原因,就是她懼怕隨之而來的后果;但如果她有辦法消弭后果呢,那為何不報復回去。 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今后種種,譬如今日生。她有心要重新來過,可總有人不肯放過她。她打算設一個局,叫王姈這幫人的吃個小小苦頭。 小小的,真的。 第37章 ——“阿母您說甚,那些小女娘落水是嫋嫋所為?!” 筵席已畢,佳客盡散,醉意猶在的萬松柏就被萬老夫人請了去。當時他就嚇醒了一半,還以為老母想再打他一頓,待到萬老夫人屏退左右說清意思后,他剩下那半酒意也被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