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jié)
就這么下車不到十息功夫,已有幾位經(jīng)過的華服少年瞥眼過來偷看了。程始昂頭挺胸走在最前頭,故意裝作沒看見,心中得意難言。夫妻多年,蕭夫人如何不知丈夫所想,心中不住搖頭。也是,女兒貌美,做父母的自是有面子的。 時人崇尚古樸大氣之美,這街道市坊寬闊敞透,最窄處也有二丈寬,兩旁五十步一盞樹立著一人高的燈炬,以尺余銅盤盛滿火油高高架起,其中點起熊熊烈火,把這冬日寒夜照的猶如喧鬧如白晝。 程始對著那火油銅盆看了半天,喃喃道:“……陛下這次很下本錢吶。”這許多火油,一條街全加起來,可是不小的耗費。 少商白嫩的小耳朵一抖,忙問:“阿父,咱們陛下很節(jié)儉嗎?” 不等程始張嘴,蕭夫人的眼風已經(jīng)掃過來了,少商連連擺手:“行行行,我不問了還不成嗎。天地君親師,哪個都不能妄議!”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這老娘們可真夠煩的,莫不是祖上做了十八代教導主任吧! 程始聳聳肩,他從不在眾人面前和老婆不對付,打算回去再跟女兒講,然后一把揪過程止拉到一行人最前面去哄程母開心。 蕭夫人沉吟片刻,道:“有些事,回去叫你兄長講與你聽?!?/br> 少商一驚,三兄弟一喜,程頌與程少宮更是喜形于色,皆心想母親與meimei能和好真是再好不過了。蕭夫人趕在他們開口之前道:“詠兒你來說。”又對次子和三子道,“你倆閉嘴,聽你們胡說,還不如什么都不知道呢。”程頌與程少宮憋笑稱喏。 蕭夫人又轉過頭,柔聲道:“姎姎,你也去。以后在這天子腳下交際,該忌諱什么,該避嫌什么的,你都聽聽?!背虋毟吲d的屈身稱喏。 自程詠以降,三兄弟的喜色莫名砍了一半。 站在后頭的桑氏默默搖頭:果然人無完人,像蕭元漪這樣文韜武略的女中豪杰,在處理兒女之事上居然這樣大意自負。 只有少商全不放在心上,凡事得償所愿就行;她自小冷言冷語不知受了多少,若事事敏感,她哪里活的到翻身吐氣那一天。 街道兩側的樓坊上掛著最多的就是籠燈和走馬燈。 籠燈是直接在合抱大小的圓形燈架內(nèi)點上熾烈的焰火,粗壯的燈框外裹上各種染色羊皮,朱紅的,碧綠的,嫩黃的,湛藍的,今夜不少樓主店家為求燈火輝煌,引人矚目,會將數(shù)個巨大的籠燈吊成幾串,垂掛在門面外。 而走馬燈多是圓柱形,里面燈油灼灼燃燒,待熱氣上涌,外面的活動燈架轉起,只見繪制在燈皮上的圖案緩緩浮動游走,甚是奇妙。 少商看的目不暇接,黑白分明的眼睛睜的大大的,一盞燈一盞燈看過去,有將士回家妻子來迎的,有小童頑皮追打嬉鬧的,有武士彎弓射獵猛獸的,甚至還有魚兒鳥兒頭碰頭的。 程始見女兒形容稚氣可愛,十分豪氣的叫多買下幾盞燈給她回家慢慢玩耍。誰知少商搖搖頭,只要了一盞,道:“回家我自己做,做更好看的?!?/br> 廢話,她是理科女生好嗎,可以徒手開平方的那種,雖然主修方向偏理論,動手能力不如工科弟兄們,但這么簡單的原理,她覺得可以回去練練手。 燈市不止有燈,還有賣絹花絲帛首飾小食,甚至還有書簡—— 一個儒生打扮的人正聲淚俱下的向程詠和程少宮述說‘好好一個書香門第被戾帝爪牙迫害至家破人亡,如今不得已販售家中藏書’的故事。 程頌左右手各拉著筑謳二童,在一個獵戶的攤位前觀看一根據(jù)說是從吊睛猛虎身上抽出來的虎筋,用來制弓弦那真是萬夫莫敵。 蕭夫人和程承邊走邊說笑,句句鼓勵他振奮讀書,不要有顧慮,程姎笑呵呵的隨行一旁。 程止見一店鋪里的絹花做的新奇野趣,便買了朵給桑氏簪上,程母臉黑成硯臺,于是程止趕緊再買一朵給老母戴上,程母卻不依,非說桑氏頭上的花更美。桑氏也壞,故意不主動說將絹花讓給程母,只笑盈盈的看著,鬧的程止手忙腳亂。 程始在旁捋須搖頭,就不能學學他,買了絹花藏在懷里回家再給妻子戴嗎。 少商卻因沉迷看燈,拖拉在程家一行人的最后面,身邊跟著兩個武婢三個家丁,她也不擔心安全問題,只慢慢走著,這時一個竹編的繡球緩緩滾到她腳邊。 第23章 少商的腳側受觸,她呆了一下,低頭看去,卻見那繡球做的甚是精巧,潔白的竹簽絲以十字結一圈圈細細相繞,明亮的湖藍色錦緞裹纏幾處,還栓了兩三個小鈴鐺,滾動時清脆細聲,宛如貓咪輕輕啼叫。 “……這位女公子,在下失禮了?!?/br> 清亮的男子聲響起,少商趕緊抬頭,只見一位青年公子站在距她七八步之處,身形纖長,肩背挺直,一襲湖藍色曲裾深衣泛著點點織金,雙手籠在袖中。他身后是巨大的燈炬,焰光熊熊,他背光而立,少商竟看不清他的臉龐。 見少商呆呆的,那人仿佛輕輕一笑,緩緩走近,隨立在旁的武婢和家丁立刻手按腰間。那青年公子仿佛沒看見他們的戒備,一直走到少商跟前,躬身彎腰撿起那繡球,腰身柔韌,直起身子時整個人影籠住了少商。少商這才看見,他鴉羽般的長發(fā)在起身時微微飄動,焰光熊熊之下,仿佛絲線浮光。 那人向少商端端正正的作了個文士揖,然后背身而走,直至人影不見。 這就完了?少商摸不著頭腦。 這年代搭訕的畫風十分清奇呀,難道不是應該將繡球留給她,以后來索要嗎?人家白娘子和許仙就是這么cao作的。或者,人家的確是來撿繡球的,是她自作多情了。 少商搖搖頭,這方面她始終不曾好好修煉。 上輩子退出江湖的太早,前平后癟沒有發(fā)育的豆芽菜無人問津,鎮(zhèn)上小混混也是有審美的好嗎。而之后,她最青春躁動的年華也被鄰家白月光男神和地獄式學習給二一添作五了。 想不通就算了,少商本不是多情的性子,便悠悠然的繼續(xù)沿著街邊漫步觀燈了。 所謂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程家一行人走到街角一處岔口,領導階層發(fā)生意見分歧。 程始聽到那頭傳來熱火朝天的喝彩叫好聲,提議去看雜耍斗技;蕭夫人卻看見前頭不遠處的鳳始樓里燈如白晝,人聲鼎沸,是以要去聽儒生們論賦談經(jīng)。夫妻倆對峙而站,故作昂頭瞪視對方之態(tài),卻遮不住滿眼的笑意。 程家眾人十分上道,齊齊側過幾步,十分干脆的選邊站——桑氏,少商,程頌及筑謳二童站到程始身后;程承,程止,程詠,程少宮及程姎站到了蕭夫人身后。 兩派人馬楚河漢界,壁壘清楚。 唯獨程母十分為難。 感情上,她想和不久又要離家赴任的小兒子一處呆著,理智上,她想看雜耍斗技,在理智與情感之間糾結了半只雞腿的功夫,她決定壓抑感情,跟隨理智。 程承猶豫道:“謳兒還小,怕給兄長添麻煩,不如隨我們吧?!碑吘闺s耍處人多,難以照顧。 程小謳急了,趕緊抱住程筑的胳膊,奶聲奶氣道:“不要!我要和四兄一道走!” 幼兒園小班看小學一年級生,本就是各種偉光正。何況這些日子,程筑領著他滿府玩耍,捉蚯蚓,斗蛐蛐,刷木劍……從前葛氏這不許那不許,如今一氣全補上了,堂兄弟倆簡直如膠似漆,恨不能晚上都睡在一起。 程筑意氣風發(fā),大剌剌擺出兄長派頭,挺起小肚皮:“那你可要聽我號令!” 程謳學著軍中的抱拳姿勢,圈起短胖胳膊,大聲道:“喏!” 程始瞥著妻子,故作得意:“這位女君,你方可不如我方人多勢眾吶!” 少商很想提醒他,其實只多了一個。 蕭夫人眉眼含笑:“君姑年老,孩兒年幼,而我方皆少壯,若大人待會兒遇上尋釁的,高呼一聲,我等一定來救?!?/br> 程家眾人齊聲大笑,就此分頭而去,只有程止一步一回頭的看著桑氏,喃喃著‘不如我還是跟去照看兩個小侄兒……’,蕭夫人見不得他這沒出息樣,使了眼色下去,隨扈的家將直接上前將程止一把架走,聽著弟弟哎喲連聲,程承在后面放聲大笑,笑的腰都直不起來。 程姎見父親這樣有興頭,生平第一次對盼望母親返家的愿望產(chǎn)生了懷疑。事實就是,自從葛氏走了,父親的頹唐之氣漸消,一日日振奮開朗了。 她忽然好生羨慕少商的果決明利,遇人遇事從不糾結猶豫,倘若是她遇上這事大約片刻就有了主張,不像自己…… 被羨慕的程少商此時正興奮的臉頰通紅,望著那些伎人在高高的繩索上跳躍來回,在空中騰翻自如,一忽兒顛盆,一忽兒倒缸——她從未這樣近距離觀看過。 還有表演噴火吐霧的,程母湊的太近,幾乎燎到頭發(fā),程始趕緊將老母拽回來,又叫隨侍的武婢牢牢拉住,自己將程小謳舉過頭頂架到肩上,程頌也想學樣,不料程小筑可沉多了,他一個趔趄,兄弟倆險些齊齊倒栽蔥,逗的桑氏和少商哈哈大笑。 眾人大呼小叫的喝彩聲中,大約只有桑氏最淡定,她笑著與少商講些閑話,少商一面叫好,一面疑惑的問她為何不去鳳始樓,話說桑氏可是個十足的文化人。 誰知桑氏戲謔道:“見一個酸儒就夠叫人暈頭轉向了,見一樓的酸儒,豈非得昏死過去?!?/br> 少商捂嘴而笑。 程家眾人,她最喜歡的人里如今要加上一個桑氏。雖為長輩,但二人日常談笑宛如平輩,她上輩子和室友都沒這么投契過。剛見時還覺得桑氏路人長相,但如今卻知道她性情隨和,風趣聰慧,屬于相處越長越叫人喜歡的類型。三叔父真撞了大運! 她湊到桑氏耳邊,大吹法螺:“我三叔父當初怎么娶到您的,您簡直就是牛刀,配他綽綽有余!” 桑氏笑的耳畔叮當,屈指去敲少商的額頭——居然敢說她三叔父是那啥! 那邊廂,倒栽蔥兩兄弟終于鬧翻了,程小筑懟不過程頌,便來拉桑氏過去評理。少商沒有跟過去,慢慢退出擁擠的人群,站到一邊,等待家人看完熱鬧。 佇立街旁,少商將身上厚絨絨的連帽斗篷裹緊些,側臉挨了挨那柔軟細膩的雪白獸毛,看這花市燈如晝的盛美景致,心中歡喜之極。前世她看過霓虹如織,看過煙花遮天,看過更擁擠的人群,更繁華的集市,卻從未有今天這樣的感動。 她仰頭望去,星空寧靜深邃。死過一次,方覺生命可貴,這次她定要細細品味生活中的每一分美好,再不辜負這錦繡年華。 正想著,她忽覺有異,連忙回頭四望。 只見五六丈遠處的樓檐下垂掛著數(shù)盞朱紅色的圓燈籠,燈籠下站著一位素衣青年,肩堆鶴氅,雙手負背,身架高挑頎長,全身只有衣帶和發(fā)色如墨般漆黑。這樣喧鬧的燈市人群,他就那樣靜靜站著,連同身旁七八個身披重甲的護衛(wèi),俱是靜默沉立。 少商極目去看,可這人個子太高,面龐被懸掛在樓畔的一盞走馬燈遮去一大半,光影浮動游移,胭脂色旖旎的燈火染在他淡漠的曲裾長袍之上,艷極清極,風雅透骨。 他所站之處少商適才也經(jīng)過過,記得那盞走馬燈上繪制的是闔家團圓的故事。 正在此時,她的肩頭忽被拍了一下,桑氏走過來,奇道:“你在看什么?”少商狐疑道:“……好像,好像有人在看我。”是在看她嗎,她不確定。 桑氏卻笑道:“我家嫋嫋好看,有郎君看你,豈不尋常?” 少商支吾幾聲,回頭再去看時,只見朱紅色燈盞依舊,燈下已不見人影。 ——好嘛,一晚上艷遇兩次,卻一張臉也沒看清,她這運氣真是絕了。 宵禁將至,城樓那邊的鐘聲傳來,程家眾人也得返家了,兩處各有所獲。 蕭夫人在鳳始樓結交了幾位儒生及其女眷,一番交談,順手就邀至后日的程家宴席,算給宴席添些書卷氣。程始看中了那個雜伎班子,打算招至宴客時表演,好添些熱鬧。 少商走的腳底冒泡,在馬車上就靠著桑氏的肩頭睡著了,桑氏本來也想瞇一會兒,誰知卻瞥見對面坐著的蕭夫人不滿的目光,她心里知道原因,笑笑自顧歪頭小憩。 果然,次日一早蕭夫人就殺將過來,埋怨桑氏為何獨贈少商錦緞做衣裳。 桑氏答慢條斯理道:“那幅錦緞可是真好。蜀地織工甲天下,偏那自稱蜀帝的僭主眼下封了邊,好東西都難以流出來。這還是是前年家慈做壽時收的禮,可惜只得一幅,顏色又不襯我,少商膚白,自然給她了?!?/br> 蕭夫人頓聲道:“你這是厚此薄彼!” 不論她心中如何想,但兩個女孩的吃穿供給向來是一碗水端平的。當初她偏幫程姎,也是顧及葛家的囑托。嫋嫋乍看受壓制,實則丈夫和兒子們時時記掛天天關照,外面看見什么好的俊的總要送到嫋嫋處。奴仆們又不是瞎子,怎敢怠慢。 桑氏道:“那顏色也不襯姎姎呀。”程姎皮膚是淺蜜色,她自己的膚色偏黃,女兒娓娓倒隨了丈夫皮子白,不過小小孩兒用那樣珍貴的錦緞做衣裳浪費了,錦緞又不耐久藏。 “那樣鮮嫩的翠色,只有嫋嫋才襯的起呀?!逼鋵嵤挿蛉似つw也很白,不過年近四十,也不適合。算了一圈,全程家還真只有少商才配那幅錦緞。 蕭夫人:“你就不想想姎姎心里會否難過?” 桑氏故作驚異:“姒婦何出此言?姎姎這樣仁厚誠善的孩兒,如何會做這樣狹隘之想?!?/br> 蕭夫人一噎。好吧,是她一直夸程姎品德敦厚的。 她奮力回擊:“送就送了??蛇@嫋嫋為何非得昨晚穿,我明明為她姊妹倆預備了一色的衣裳……” “這正是嫋嫋的體貼之處呀。原本姊妹二人就容貌有差,再穿一色的衣裳,姎姎豈非更被映襯的無可遮掩?穿的不一樣還可說各有千秋?!鄙J蠈Υ鹑缌?。 蕭夫人又被噎住了。 她瞪視桑氏,桑氏回看過來,眼神純潔無比。不一會兒,蕭夫人敗下陣來。好吧,人有長短,她斗嘴從來不是桑氏的對手。 第24章 兩日后,程家宴客,闔府張燈結彩,灑掃一新。 程母終于盼到大出風頭的日子,精神抖擻的起了個大早,連吃三碗麥飯就rou羹才放下牙箸,高坐在慈心堂的上首等著賓客來見禮。程始領著兄弟和兒子們?nèi)フT迎客,蕭夫人和桑氏則在內(nèi)宅忙碌。 少商今日倒和程姎做一樣打扮了,茜紅色織靈芝紋的三繞錦緞交領曲裾,配上雪色內(nèi)襯,甚是明艷——蕭夫人在審美上絕無問題,有問題的是她現(xiàn)在的心情。 程姎大眼圓臉膚色康健,算得上端莊秀麗,可惜一樣打扮下,少商雖說身形還未長開,但容色白皙幼美,明眸善睞,倒將程姎映的像個村姑了。 桑氏笑的春風拂面,故意去瞟蕭夫人,蕭夫人瞪了她一眼,想想又覺得好笑。 程母今日穿的跟個大紅燈籠似的,渾身披金掛銀,閃閃發(fā)光,那粗壯的赤金燒火棍果然重現(xiàn)江湖。少商目測程母腦后,發(fā)覺似乎又粗了。她湊到程姎耳邊,輕聲道:“大母是不是重打了那支金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