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節(jié)
這個他從來不愿意承認的事實,此刻,終于被他從心底某個角落挖了出來,橫陳在黑暗中。 在火場上,他從來沒有害怕過,可在這件事上,他就是害怕了。 “老昆,你是不是也害怕過,不能讓媽幸福,所以才把她推開?這樣做,你后悔過嗎?” 靳楓這次沒有自己回答,撐在床上的手臂倒下來,趴在床上,額頭擱在手臂上,感覺很疲憊,想要瞇一會兒。 被他壓著的手,突然動了。 “阿……撒……”黑暗中突然傳來低啞的聲音。 靳楓一驚,迅速坐直身體,看向床頭,又沒有聲音了。他確信剛才是他的幻覺,忍不住抓住床沿的手,嘆了口氣。 “阿薩,你說的,我都能聽到。你想的,都是我想過的,悲劇,就是這樣開始的……” 床頭傳來低沉輕緩的聲音,像游絲一樣輕飄飄的,雖然很低,卻清晰了不少。 “老昆?你真的醒了?太好了,我馬上去叫醫(yī)生?!苯鶙骱芘d奮,還沒站起來,手被昆榆林拉住。 “不用醫(yī)生,坐下,時間……不多了……” “……”靳楓脊背突然發(fā)冷,有種不好的預感,這是所謂的回光返照嗎? 他把椅子靠床拉近,坐下來,看著昆榆林那張和黑暗顏色接近的臉,聽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講起很多往事。 “你問我后悔嗎,這個問題,我要想很久,很久,才能回答。我這輩子,無愧于天和地,無愧于國家,也無愧于父母,唯獨愧對你們母子?!?/br> 昆榆林許是昏迷太久,體力明顯不支,說兩句就要停下來喘好幾口氣。 “你母親很勇敢,也很執(zhí)著,我怕她跟著我,沒有前途,會很苦。鐘連生恨我,為難她。我以為,把她推開,讓她回到阿靳身邊,問題就解決了?!?/br> “你是不是不知道媽有了我?”靳楓忍不住插問了一句。 平躺在床上的人,艱難地點了點頭,“我見到你們母子倆的時候,你已經(jīng)兩歲多,快三歲了?!?/br> “這么說,鐘連生把她趕出家門,你把她推開,老靳結了婚,她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不是人?” 靳楓苦笑,笑容突然僵住了,他會不會也在犯同樣的錯? “那三年,沒有人知道,她是怎么過來的,她知道她時日不多,照顧不了你了,才出現(xiàn)。” “我媽怎么了?” “應該是,中了毒,她研究,林木遺傳育種,經(jīng)常接觸,化學藥劑。”昆榆林呼吸越來越急促,斷句也更頻繁。 靳楓忽然想起,那次在鐘家的別墅,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我媽是不是帶著我去找過鐘連生?她一定還想說服他接受你,被他打了?!?/br> 昆榆林沒有否認,喘息許久,繼續(xù)說道: “所以說,她很執(zhí)著,她和她父親,是同一種人,只改變別人,不被別人改變。鐘連生愿意,親自撫養(yǎng)你,讓她再嫁,除了我,誰都可以。她拒絕了,除了我,誰都不嫁?!?/br> 靳楓胸口被堵塞住,心隱隱地疼,有這樣一個母親,是他的幸運,還是不幸? “阿薩,你恨我嗎?”昆榆林說話的語氣,明顯能聽出悔意,“應該是,要恨的。我沒守護好你母親,沒能給你完整的家。在你母親身上犯過的錯,在你身上,再犯……” “別說了?!苯鶙魅滩蛔〈驍嗔怂?/br> “要說,再不說,來不及了。我記得,那年你五歲,春節(jié),我?guī)?,去集市,買年貨,經(jīng)過一家,服裝店,你站在玻璃窗前,看了很久,指著模特身上的衣服,說,老昆,那些衣服都不好看……” 昆榆林聲音有些不穩(wěn),停頓片刻,繼續(xù)說道: “我知道,你喜歡穿軍裝,你是體諒我們錢不多。是我讓你,始終和同齡人,不一樣,他們有的玩具,新衣服,你都沒有,沒有,什么都沒有……” 靳楓有些心酸,想反駁他,卻說不出話來。 成年以后的他,對物質(zhì)沒有太大的渴求,出入火場,見過太多生死,知道一切都是身外之物。 可年幼的時候,看到同齡的伙伴們穿著軍裝,威風凜凜的樣子,他確實羨慕過。 那個年紀,想要的東西得不到,只能壓抑需求,那種滋味并不好受。 他不希望他的孩子將來有這樣的經(jīng)歷。 “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你還記著這些做什么?” “因為,忘不掉啊。我能安于貧窮,可忍受不了,你的母親,還有你,跟著我受窮。鐘連生曾經(jīng)說過,男人貧窮就是錯,不能給妻子兒女,幸福的生活,就是無能。自己的小家,都沒顧好,沒有資格去守護大森林,人類的大家。離開大山,我做不到,所以,我推開了你母親,也送走了你……很后悔……后悔沒有……好好……和她……和你……在一起……” 昆榆林說話已經(jīng)不連貫,聲音越來越低,氣息越來越微弱。 “老昆,你別說了,先休息?!?/br> 靳楓的手被他抓住,“阿薩……問問……你自己……愛她嗎……” “愛?!?/br> “有多……愛?” “我能放下天和地,卻不能放下她?!?/br> 靳楓找不到合適的詞句來表達,只知道,他無數(shù)次試圖放下她,每一次都像死了一回。 “希望……她幸福嗎……” “希望!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讓她幸福,更害怕我就是她幸福路上的阻礙?!?/br> “不能這么想?!蓝辔窇?,命危于晨露。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你理解一下,這幾句話?!?/br> 昆榆林這句話說得很順暢,似是練習過無數(shù)回。 “如果……你自己……都不能……讓你愛的人……幸福……你還能……指望誰能做到……讓她……幸福?” “……”靳楓大腦突然像被什么敲破了一個洞,一束光照了進來。 “不要和我一樣……明白得太晚……” 昆榆林聲音越來越低,最后變成了一種呢喃自語。 “兒子……可不可以……叫我一聲……爸?” 靳楓張了張嘴,艱難地吐出一個字: “爸?!边@是他第一次叫出這個熟悉卻又陌生的稱呼。 “嗯?!?/br> 昆榆林抓著他的手突然掉了下去。 靳楓反過來抓住他的手,急切地說道: “爸,你沒有錯,我在靳家過得很好,老靳對我很好,他教會了我很多做人的道理。我現(xiàn)在做著和你一樣的事情,我會一直做下去?!?/br> “好……”這是昆榆林說的最后一個字,仿佛是他人生的一個句號。 靳楓握著他的手,感覺到他的體溫一點點冷下來,就像捧著一杯炙熱的開水,從沸點,慢慢冷卻,最后結成了冰。 他始終坐著沒動,天亮的時候,有護士進來換藥。 “不用換了?!苯鶙鹘K于放開了昆榆林已經(jīng)冰冷的手。 護士看了一眼病人,覺察到不對勁,匆匆跑出去叫醫(yī)生。 醫(yī)生進來,分別看了一下病人兩只的眼睛,確認病人已經(jīng)死亡。 沒多久,病房來了很多人,進進出出,具體是些什么人,他沒什么概念,有人安慰他,讓他節(jié)哀順變,他也沒什么感覺。 靳楓看著護士用白布蒙住遺體,感覺很不真實,像是在做夢。 他甚至分辨不清,昆榆林真的醒來過嗎?昨晚那些對話,是真實發(fā)生過,還是他自己在做夢? 直到門口出現(xiàn)那個熟悉的身影,他才如夢初醒,看著她從門口走進來,一直走到他身邊。 鹿鳴低頭看著他。 男人黑眼圈很重,下巴有青色胡茬,那雙緊盯著她看的黑眸,眼神深邃幽暗,像是歷經(jīng)滄桑的老人的眼睛,又清澈無波,仿佛剛出世的嬰兒的一雙眼。 她什么話也沒說,只抱住他的頭,他雙臂環(huán)抱住她的腰,把頭埋在她胸前。 “別抱太緊,小心你兒子踢你。”頭頂上傳來女人的聲音,“還有女兒?!?/br> 鹿鳴懷的是龍鳳雙胞胎,這個被她窩藏在心底這么久的好消息,終于說出來了。 “……靳楓緩緩抬頭看向她,不敢相信她說的話。 從她的眼神意識到,她不是在開玩笑,好一會兒,他才回過神來,像個機器人一樣,視線再緩緩往下移。 女人的小腹微微凸起,仿佛平坦的大地,隆起了一座山巒,他在山間撒播了種子,孕育出新的樹苗來。 那是新的生命。 靳楓喜極而泣,再次抱住她的腰,把頭輕輕靠在她身上。 昆榆林離開,他能坦然面對,可這一刻,他心尖都是軟的,淚腺輕而易舉地被戳破,怎么也止不住。 這樣抱著她,靳楓感覺到從未有過的心安和溫暖。 他要這樣抱一輩子,天王老子都別想再把她從他身邊搶走! 第109章 三天后, 高山之巔。 靳楓捧著一個白色瓷缽,親手把昆榆林的骨灰撒在了這片大森林上空。 這個一生都與青山綠樹打交道的人,隨風飄散, 落入塵土, 從此將與這連綿青山永久共眠。 鹿鳴站在他旁邊, 面色凝重。 他們身后站著來給往生者送行的人群,不多, 除了靳楓所在森林消防隊的戰(zhàn)友,就只有云杉、應龍、阿牧等幾個熟識的親友。 鐘宇修站在隊伍最后面, 雖然鐘連生并不同意他出現(xiàn)在這種場合,但他還是來了。 骨灰全部撒完以后, 靳楓轉(zhuǎn)身, 朝身后的人深鞠一躬, 感謝他們來送行,并讓袁一武領著他們原路返回。 所有人離開以后, 靳楓把鹿鳴拉進懷里,輕摟著她的腰。 過去的三天,忙于料理昆榆林的后事,他心里憋了很多的話想對她說。 鹿鳴也是,仰望著男人略顯憔悴的俊臉, 想說的話很多, 卻一時不知道從何處說起。 靳楓凝視女人半晌, 張了張嘴,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低頭直接吻住了她。